第4章 櫻花

  我天天盼望著能再次回到夢裡,讓夢中的故事繼續演繹下去,無論是甜蜜的還是悲傷的,可是每天我合上眼睛,頭腦卻像打了雞血似的清醒,我從月亮東升時上床,直到窗外的天空開始發白,仍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失眠了,感覺渾身都酸痛,我起來,想在書架上找一本書看,看什麼書呢?在夢中,我坐在櫻花樹下看的書是什麼書?我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他好像說了一句,不要看那麼憂傷的書,會讓人落淚的。我說,落淚有什麼不好?淚水是心靈的清洗劑,常常落淚的人說明他善良,感性,因此心靈一定是清潔的,柔軟的。我把書攤開在膝頭,正想讀上幾段,一陣風吹來,幾瓣櫻花恰好落在書上,於是我把書合上了,而那些美麗的花瓣便被永遠的保存了下來。我把書架上的書一本本的抽出來,左手捏著書脊,右手快速的翻動書頁,像舞起一把扇子。我找了幾十本書,仍沒找到那乾枯的花瓣,終於失去尋找的耐心,也許那僅僅是夢中的場景而已。


  我坐在醫院院子里的八角亭中,手上拿著羅婉給我的紅色請柬,看到曾真帶著小女孩又從前面走過,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突然問她,明天你去喝酒嗎?她停下來,看了我一眼,顯然沒有明白我問話的意思,但她根本不屑跟我說話,於是繼續朝前走去。我惡作劇似的揚了揚手中的請柬,說,明天何方結婚,請你了吧?她回過頭來,眼神中充滿了憤怒與憂傷,好像我就是她的情敵,是搶了她老公的女人。但她眼中的怒火漸漸熄滅,眼神黯淡下來,她已經不再討厭我,因為她完全被憂傷所包圍了。她嘆了口氣,說,他們不是早就是夫妻了嗎?她不是告訴我,她才是他的妻子嗎?怎麼還結婚?

  我說,也許只是補辦一個婚禮吧。


  隨便吧,反正我跟他已經離婚了。一切皆與我無關。


  什麼時候離婚的?


  前幾天。他既然記不得我了,心中也沒有我,說我根本不是他的妻子,他愛的既然是別人,既然說她才是他老婆,那我何必還要糾纏不休?不如成全他。


  你既然不是她的妻子,那還離什麼婚?怎麼離婚?


  她張開嘴,卻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我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張口結舌吧。她就像一個被人轉暈的傻子,頭腦里只有一堆的漿糊,但我看到怒火再次從她的眼睛里迸射出來,像在深夜裡用鐵鎚敲擊石頭,火星飛濺。


  我想今天這場糾紛,也許與我昨天的那句話有關。既然說她不是何方的妻子,可兩人卻去辦了離婚證。曾真一定後悔死了,她回家后一定痛罵著自己,咋就這麼蠢呢?若不是夫妻,就根本不可能離婚,既然離了婚,那就說明是夫妻,可這醒悟卻已經太遲了。這就像一個陷阱,讓你不知不覺就掉了進去,就像饒口令,你根本迴旋不過來。當她明白過來的時候,不禁氣憤的說,我要去告他,告他重婚罪。我說,既然你們已經離婚了,他又怎麼還稱得上是重婚呢?曾真就像一條被當頭敲了一棒的魚,暈頭轉向,好比被騙子騙進局中的人,當醒過來時,不是恍然大悟,而是如在夢中,不明白自己當時怎麼這麼傻。


  我本來不打算去參加婚禮,因為我無法懷著開心的心情去欣賞他們的幸福,我感到悲哀,這種悲哀的感覺來得莫名其妙,就像詩人們看到一場雨的憂傷,看到一朵花凋殘時流出的眼淚。可當他們的婚禮鬧得不歡時,我也並不感到開心,我更為他感到難過了。這憂傷與憂傷交織在一起,重重疊疊,像把青與藍混和,很難分出誰是誰。


  我來到酒店的時候,賓客已經滿堂,新郎新娘卻還沒有來,大家都站在酒店門口等待,不一會兒,一溜兒車陣像長龍似的蜿蜒而至,清一色的豪車,光攝像機就有好幾台,非常奢華。我想這肯定是羅婉的主意,我甚至能看到何方因此皺眉的樣子。果然,他們下車來,羅婉紅光滿面,幸福像花兒似的在臉上綻放。她今天穿著一套白色的婚紗,更顯得身材高挑,肌膚雪白,臉上化的妝得體漂亮,頭髮也是精心做過的。他們往酒店門口一站,後面相伴著英俊帥氣的伴郎和美麗可人的伴娘,我忽然有些恍惚,好像站在那裡,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人是自己。如果是我那該多好,世界為什麼總是不完美,人生總是不如意?如果我早點認識何方就好了。我一定不會讓他娶別人的。可是,難道我不是認識他很早嗎?那在櫻花樹下抱著我的情形,不是已經是很早很早的時候嗎?


  我又記起了在櫻花樹下,我們初見時的情景。難怪我這麼愛櫻花,原來是有原因的。在我們家樓下,曾經有一樹櫻花,每當春暖花開,滿樹的櫻花便怒放了,遠遠的望去,像是一朵紅雲,近了細看,白裡透紅,紅中沁雪,細細的花蕊發出誘人的清香,我喜歡搬一條竹躺椅放在樹下,然後仰躺著,任花瓣飄落到我的身上臉上,任蜜蜂和蝴蝶圍著我飛舞,有時我會張開雙臂,輕輕的擁抱一簇花枝,開心起來,不禁手舞足蹈的唱起歌來,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親愛的你張張嘴,風中花香會讓你沉醉,親愛的你跟我飛,穿過叢林去看小溪水……有人遠遠的聽見,互相打著招呼時便說,看,那瘋子又發瘋了。是呀,每當草變青,花兒開的時候,就容易發病。


  我對所有的惡意嘲罵都充耳不聞,她們哪裡會知道,心隨花一起香是比喝了酒更令人沉醉的感覺,哪裡會明白看到蝴蝶飛舞時你的心也隨著飛翔舞動的美麗,她們是庸俗的人,每天勞勞碌碌忙進忙出,不是柴米油鹽漿醋茶,就是老公孩子炕頭熱,在菜市場為了買到特價菜而逛來逛去,在街頭巷尾和三姑六婆對別人家的事兒飛短流長,她們既不懂得愛情的動人,更不會明白相思的苦味,對月不會傷懷,對花何曾落淚,凡事跟她們不同的人,凡是出類拔萃者,無論是你思想的先進明白,還是你藝術上的想像大膽,就算在愛情上曾經驚世駭俗,便一律斥之為瘋子。凡是他們所不懂者,所不理解不贊同的,便皆是瘋子所為。


  一群孩子圍攏來,他們手牽著手,把我圍在中間,他們蹦蹦跳跳,好像藏族男女在跳鍋莊舞,鼻子下面還掛著清亮如水的鼻涕,他們叫著嚷著,姚遠姚遠,要嫁很遠,嫁到日本,變成漢奸,漢奸漢奸,潛伏身邊,愛看櫻花,卻露了餡,小心提防,莫要上當,假裝瘋癲,野心如狼,雖然漂亮,莫要迷戀。我喜歡他們可愛的樣子,喜歡他們天真浪漫的叫嚷,他們隨口編排著罵人的童謠,卻像歌聲一般琅琅動聽,他們哪裡懂得什麼是漢奸,什麼是日本,只是聽了大人的教育,人云亦云,但他們知道我漂亮,這卻是出自本心,孩子的眼睛是最純凈的,他們最明白什麼是美,什麼是丑。所以我開心的跟著孩子們一起跳,一起叫嚷,歡快得像過什麼節日。遠處的大人們哈哈大笑,他們不是因為歡樂,而是出於譏諷,他們哪裡會懂得什麼是真正的快樂?

  大家都知道我愛櫻花成痴,所以叫我花痴,其實我一點也不花痴,於是他們又叫我日本鬼子,簡稱日本或者鬼子。當我想起和何方初遇在櫻花樹下的情景時,我明白了,愛櫻花不是無緣無故的,那代表著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印刻著我人生最幸福的瞬間,看到櫻花,就像回到了初戀。


  他有些靦腆的站在我面前,長身玉立,高大健壯,黑黑的頭髮不長,短短的留海微微向左,整個人顯得非常有精神,他笑起來有些像陸毅,憨厚的樣子,我不敢看他,其實早用餘光瞥了好幾眼。


  我還以為是桃花呢,看,粉色的花兒連成一片,像夏日清晨太陽初升時的紅雲,絢爛多彩,搖曳生姿。他說。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說,是不是婀娜多姿,像一個二八少女似的美麗?你以為你是普希金,還是拜倫?寫詩呢。


  他搔搔頭,不知怎麼接腔,我於是拿起手中的書讀了起來,其實書里的字連成一片,在陽光下閃爍,像是飛舞的蜜蜂,我根本一個字都沒有認出來。我想也許我不該諷刺別人,就算詩人又有什麼不好?雖然早過了全民崇拜詩人的年代了,曾經的青年若說不愛文藝,不喜歡詩,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青年,似乎你的年齡突然就被拔高了好多歲。不會背幾首朦朧詩,不知道北島、舒婷,不能對顧城殺妻,海子卧軌津津樂道,如數家珍,就會感覺自己是一個文盲,一個時代的落伍者,被殘酷的拋在文化之外,落在潮流之後,沉在庸俗的深淵之中。而現在詩人卻已經成了窮酸的代名詞,誰還說愛好文學,說自己寫了什麼什麼,別人就會問:賺了多少錢?除此之外,他們別無關心。才子皆受非笑,財子才受追捧,酒桌上流行的是段子,樂聞的是黃色笑話,只宜談些誰與誰好,誰偷了誰之類的緋聞,酒桌之外是打牌,唱歌,跳舞,此外也談政治,不過所爭的無非是毛主席好還是鄧主席好,蔣介石是否無能……但詩在我的心目中,依然是至善至美的,能令人怦然心動的,我的發笑一定讓他誤會了,難怪會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我看他一眼,想說什麼,終於還是忍住了,我一個女子,何必搭訕一個陌生男人,就算他長得像陸毅又如何?愛誤會不誤會吧。


  請問衛生院怎麼走?他問。也許他想離去,又不甘心。其實衛生院就在不遠,一條斜斜的小路下去,便是衛生院的大鐵門,院子之後一幢三層樓房,破破爛爛的掩印在湖光山色之間。(哦,不經意間,就背起了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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