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爸爸懺悔錄之二:
我真後悔,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那天我去樂老師家,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胡思亂想,如果不是我看著樂老師剪鞋樣時那異樣的眼神,也許這一切的悲劇都不會發生?不,不是我的錯,我不是告密者,我從來沒有要傷害過樂老師,如果那天我不在,沒有我這個外人,事情是否就會不同呢?我相信,我懷疑,我感覺惶惑難安,不知所措,事情的發展到了我不能理解的地步,我的胸中充滿了憤怒,更充滿了不理解,事情怎麼可以是這樣子的呢?人世間怎麼可以是這樣子的呢?就是地獄中,也不應該出現這樣有悖人倫的事啊。可是,我的思想是不是已經有問題了?我該好好思考,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這是不是就是人說的,錯誤思想一閃念?我竟敢把社會主義新中國,偉大領袖毛主席領導下的紅中國,被太陽高照,被幸福包圍的世界比成地獄,不不,我沒有,那一閃念也沒有。我只是為樂老師擔心,這一切都只因為何兵,這個狼心狗肺,這個豬狗不如的傢伙,這個壞透了的東西,我懷疑他是不是樂老師的親生兒子,樂老師怎麼會生出這樣黑心腸的傢伙呢?也許他就是一個漢奸的孽種,是日本鬼子留下來的,只是樂老師太過善良,收養了他,但古語說得好,養虎遺患,就像那個農夫用懷抱溫暖了蛇,但蛇不會感激你,卻反而狠狠的咬了你一口。何兵就是那條咬人的蛇,他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是翻臉無情的老虎,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怎麼形容都不過分,怎麼形容都不能表達對他的鄙視,對他的厭惡。
可是,你看,他還有臉站出來呢。他臉上還在笑著,笑得那麼邪惡,那麼骯髒,那麼不要臉,比鱷魚的眼淚還要可恨,還要無恥。
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冷的冬天,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雪。那雪初時如粉如沙,打得人生疼,後來就由狂暴而變得溫柔,像棉花柳絮在天上飄飛,輕輕的飛揚,落在山上,樹上,屋瓦上,湖中,路中,田野中,像媽媽撫摸熟睡中兒子的臉,是無聲的,溫暖的。南國的雪,總是隨下隨化,難得形成冰天雪地的水晶世界,可這天的天地卻全被大雪覆蓋了,到處都厚厚的像蓋了棉被,讓衣裳單薄的人恨不能掀開它,躺進它溫暖的懷抱里。
那天,全校都沒有上課,所有的師生都集中在學校巨大的操場上,那是一個露天的操場,平時長滿了雜草,一下雨就變得泥濘不堪。此時雪已經把整個操場覆蓋了,無論是枯草還是泥濘,還是平時丟在操場上的石塊、枯枝、垃圾全部不見了,只剩下美麗的雪,純潔的白。看不到醜陋與骯髒。操場上熱火朝天,紅衛兵的骨幹份子們甚至在操場正中,用課桌拼成了一個高台。紅旗漫卷,白雪紛飛,雖然大家都穿得破爛而單薄,可沒有人覺得冷。革命的火已經把大家點燃,熊熊的烈焰燒灼著我們的心,啊,那時候我想革命是多麼美麗,此後再沒有能感受到那種似火的熱情。
不一會兒,操場上的厚雪就已經被踐踏得泥濘不堪了,到處是黑黑的臟污的腳印,被踩得過多,潔白的雪開始融化,變成青黑色的半雪半水的東西。
學校的幾個老師被紅衛兵小將們抓上了台。他們是曾經的校長副校長――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右派分子,一個美麗的女老師,因為平時打扮得嬌艷多姿,說話潑辣大膽,這時也被拉上了台,說她是**跟破鞋。
最後一個被押上台的竟是樂老師!我的火熱的心就像被澆了一盆雪水的火,熄滅了。她怎麼也被打倒了的呢?她雖然美麗,但不妖冶,一種高貴的氣質讓全校師生折服,他們,竟能把她押上台批鬥,我忽然對這些紅衛兵小將們充滿了鄙視。
把毛主席的相片剪了納鞋底,還從脖子處剪斷,用心惡毒啊!紅衛兵小將們宣布了樂老師的罪行。
我吃了一驚,這事除了何兵,就只有我知道,怎麼被別人知道的呢?
我不敢抬頭,怕與樂老師的眼睛對視。雖然她披頭散髮,但臉色依然安詳,眼睛仍是溫柔。可我內心有愧,雖然並不是我告的狀,可我覺得就是我乾的,因為這件事除了我一個外人知道,沒有別人知道啊。難道她自己會去告自己?難道她兒子會出賣自己的母親?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啊!她一定心裡恨死了我,就連我自己都恨自己,難道是我說夢話的時候不小心透露了出去嗎?難道說我喝醉酒後吐了真言?難道我有夢遊的毛病?我只能這樣懷疑。我不能不這樣懷疑。雖然我從沒有喝醉過酒,雖然我知道,我根本不夢遊。
面對樂老師那任你風吹雨打,我自閑庭信步的樣子,我覺得我們是如此可恥。她就像風雪中傲然綻放的一枝紅梅,風來了,吹得它搖晃,雪來了,壓得它彎曲,可它絕不屈服,風一停,它依然美麗嫻雅,雪一化,它仍是美麗動人。芳香如故。
我不想回憶後來的慘狀,把一枝美麗的花朵摘下來,用手揉碎,用腳踩踏,丟進臭水溝里,這是多大的屈辱痛楚,何況是一個人,一個如此美麗高貴的女人?這些孩子到底怎麼了?如果能挖出他們的心來,我想看看,那是肉長的嗎?是紅顏色的嗎?魯迅先生曾經呼喚,救救孩子,他以為青年代表著希望的未來,可我們的革命青年就是這樣一群人嗎?這不就是他要救的孩子嗎?
給樂老師戴高帽,逼她下跪,打耳光,揪頭髮,吐唾沫,所有的污言穢語鋪天蓋地而至……樂老師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人,多大的侮辱她都沒有變得慌亂,她讓我真正懂得了什麼叫寵辱不驚。什麼叫高雅,什麼叫氣質。我記得她在課堂上說過一句話,別人可以侮辱你,但只要你自己不作賤自己,就沒有人能真正侮辱你。那天這句話一遍一遍在我的心頭迴響,像巨木在樓板里滾動,像大石從山谷中墜落,轟隆隆不絕。
但當她的兒子,何兵走上台去的時候,我終於看到了她眼裡的慌亂與絕望。也許她當初確實認為是我告的密,但她並沒有因此恨我,也許她早看透了人心,所以雖然鄙視,卻用她高貴的胸懷錶示著最大的輕蔑。但她何曾想到,告密的人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的兒子呢?他當著廣大師生的面指責自己的母親,振振有辭的揭露她昭然若揭的司馬昭之心。他說,除了毛主席是最親的親人,別的人,就算母親也可以大義滅之。他不能容忍誰敢對毛主席有一絲一毫的褻瀆,一絲一毫的傷害,所有的明槍也好,暗箭也罷,都別想過我們這些革命小將的關。
他真是慷慨激昂啊,可他沒有看到母親眼中的絕望,甚至流出了傷心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