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爸爸
人的記憶真是世上最不可靠的東西,可有時候它又是那麼的頑強。有很多記憶那麼深刻,就像用刀在腦海里刻出了印痕似的,可是,隨著時光流逝,其實記憶卻在慢慢的變化,甚至錯位,我們只是沒有機會去印證記憶的正確性,如果有,你會發現,原來不是那樣的啊。比如記憶中兒時吃過的美味,如果你現在去吃,才發現原來不過如此,甚至是難吃,美味只是在記憶中存留而已。比如你在回憶里清楚的記著某人的音容笑貌,栩栩如在目前,可某天有機會久別重逢,你會發現,原來他(她)其實不是那樣的。我們總是把痛苦在回憶里淡忘,卻總是喜歡把幸福在回憶里誇張。我們總是把恩情忘記,卻喜歡把仇恨加深。你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見過一面的人,那時也許你甚至還不會說話,可你能回憶出這個人的一言一行,甚至包括衣著裝飾,髮型的樣子。但你卻會突然之間,忘記了最熟悉的人的名字,忽然之間,那名字被堵在了喉嚨里,鎖在了嘴間,你感覺到它的存在,卻無法吐出來。
當何方問我,你是誰的時候,吵鬧的病房忽然間變得非常的靜默了。這是一間兩床的普通病房,新裝修過,所以四周的牆壁粉刷得雪白,床上的被單也是雪白,雖然是白天,明亮的日光燈也打開著,我到這時才意識到,到處都是耀眼的白。醫院特有的福爾馬林藥水味和著衛生間里傳出來的隱隱臭味混和在一起,刺激著我的鼻孔,使我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你是誰?
他竟然問我是誰,一起生活過將近十年,每日里同床共枕的丈夫,竟向你發出這樣的疑問,這是多麼令人憤怒又令人傷心的事情。他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嗎?他人雖醒來,腦子卻還沒有清醒嗎?難道……就像許多八點檔的狗血電視劇常演的那樣,他――竟然――失憶了?
你是誰?
爸爸死之前,也曾這樣問過我。
那時他已經病了,我服侍他,給他洗臉的時候,他忽然這樣問我,當時我的吃驚也是非常的大,我想,爸爸你並沒有老,怎麼就糊塗了呢?我說,我是曾真啊,爸爸。我沒有女兒,你怎麼叫我爸爸?他連有沒有女兒都忘記了,他並沒有摔跤,只是一場病,就讓他失去了記憶。但他記得媽媽,跟媽媽說話的時候,一切都正常得很。
何方的爸爸來看望他,卻被他罵了一頓,非要說他是什麼何兵。公爹說,親家,你怎麼連我都不認識了?我是何存在呢,不叫什麼何兵。
爸爸卻笑了,說,何兵,你就別在這裝了,什麼何存在不何存的,你不就是何兵嗎?以為改個名字就不認識你了?你把自己的母親迫害致死,父親因此變得痴獃,這一切都是改個名字就可以抹去的嗎?別自己騙自己了,人嘛,應該要面對現實,我們都這把年紀了,什麼沒經歷過?生與死,愛和恨,要學會看淡,曾經做過什麼,那是歷史,是沒法更改的,該懺悔就懺悔,該補過就補過,遺忘了就沒發生了?除了騙自己,讓你以為自己是一個好人外,有什麼用?如果真有天堂,你能騙得過上帝嗎?你死後能進天堂而不是下地獄嗎?如果有陰間,你能騙得過父母嗎?當你死後,去面對他們,能不慚愧嗎?
公爹說,親家,看來你病得不輕。
爸爸揮一揮手,得了,何兵,你還是沒有改變,還是那麼的狡猾,強詞奪理,死不悔改,也許筆寫的歷史可以纂改真相,口述的人生可以顛倒黑白,可是人的良心上那本帳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你就等著良心向你收這筆債吧。也許你已經沒了良心,良心被狗吃了。可是,因果報應是不會爽約的。
公爹不理他,回頭對站在身邊的婆婆說:看,他老糊塗了。
爸爸憤怒起來,大嚷說:何冰,於瑗,你們兩個大壞蛋,我死到臨頭,還有什麼看不開的?這個時候騙我有什麼用?你當初揭發自己的母親,逼得她懸樑自盡,你母親也被氣瘋了,這事別人不知道,難道我也不知道?後來你百般的討好於我,不就是想封我的嘴嗎?怪我沒有原則,違背自己的良心,假裝忘記,可是記憶是公道的,它像上帝一樣無處不在,平時不現身,到我死的時候,終於來臨。讓我記起來了,你就是何兵,不是什麼何存在。你現在還狡辯,可到將死那一天,它也將降臨你身前,審判你,懲罰你。
婆婆微笑說,親家公,你好好養病吧,我們過幾天再來看你。說著,還幫爸爸掖了掖被子,臨去時,對我說,好好照顧你爸爸,家裡有我,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點點頭,送他們出了病房。公公跟婆婆邊走邊說話,似乎不知道我在身後一樣。公公說,唉,想不到老曾英武一輩子,還沒退休就倒下了,變成這樣。婆婆說,是啊,病了倒事小,聽他說話胡言亂語,連人都認錯了,要瘋的樣子,真是晚景凄涼呀。公公說,人就怕得病,你看,一得病,把自己早年的私密事都說了出來。婆婆說,是啊,看來人真不能犯錯,否則縱然假裝忘記,可是心中卻是一輩子的陰影,怎麼也消散不了。靈魂無時無刻不在受著折磨,活著可以假裝忘記,死去一切便昭然若揭。
看著兩老的背影在樓梯轉角消失,我真想叫住他們大喊:你們在說什麼呢?你們說錯了吧?爸爸明明是在揭露你們的隱私,怎麼在你們嘴中,倒成了爸爸自己的罪孽?這不是顛倒黑白嗎?
但我不敢喊,因為他們是公公婆婆。但我的心中也充滿疑惑。我不愛讀書,對往事亦不喜追尋。爸爸他們那一代人的歷史,他們自己從不提起,我也沒有興趣。時間只知往前走,人也應該往前看,過去的事問什麼呢?何況還不是什麼好事。雖然讀書時在教科書上學過,知道有什麼文革之類,也偶爾聽到別人提起,但究竟怎麼回事,其實我是毫不了解,曾經的一場運動而已。聽說迫害過很多人,到底怎麼迫害,為什麼要迫害,我也不明白。我總想,人與人之間相處,要麼相愛,要麼相幫,要麼互不相干,別人不招你不惹你,幹嘛迫害別人呢?不能理解。不能理解的事我就不去多想。我也不知道爸爸他們的曾經往事,也沒有想問,雖然有時會對他們那個年代的羅曼蒂克會充滿好奇,但這種事他們是不會講的,纏著媽媽問過他們的愛情,媽媽只是笑而不答。在我與何方相親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彼此的父母原來是熟識的,聽爸爸剛才的話,他們認識的年月還非短呢。可是為什麼?我一時不明白自己想問的為什麼到底是什麼,可我心中充滿疑惑,於是不停的問,為什麼?為什麼?可知道到底疑惑什麼,到底想弄懂什麼,卻一時並不明了。
我回到病房,爸爸依然非常激動,手上扎的針都歪了,一個護士正在給他扯了重新紮,而且非常不滿的斥責他:亂動什麼?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像小孩子似的?我非常憤怒,說,怎麼了,怎麼了?你這什麼態度呀?
我態度怎麼了?病人不聽話,我還不能說了?針歪了他自己也痛。護士也非常惱火的回說。
痛不痛不關你事,重新紮一下就累壞你了?你再說,我找你們院長去。醫生聽到我的聲音,趕緊進來了,叫那護士出去,然後安慰我,嫂子別生氣,這是新來的不懂事呢。我說你們醫院都招些什麼人啊?新來的服務態度就這麼差。你爸爸這麼大年紀了,什麼人見了他不尊敬他?倒被她一個小姑娘訓斥,也太過分了吧?
是的,回頭我教訓她。醫生不住的道歉,因為熟識,我也不好再說什麼。畢竟也是何方的同事,還是算了吧。不過我真替爸爸委屈。想當初,他在職的時候,一住院,不知多少人來看望,花籃堆得放不下,水果吃不完,隨手就送給醫生護士了,還有紅包就不說了。別人送來,你不接還不行,你接了才顯得歡天喜地的離去,有一次,爸爸因為某人困難,而退還了他的紅包,後來還聽人說,他因此充滿了怨恨。現在才離職幾天呢?別說有人來送紅包了,連花籃水果什麼的也寥寥。人走茶涼這話真說得太對了。可再怎麼說,也不至於讓你小姑娘斥責吧?何方還是這醫院的著名醫生呢,公爹還現當著局長呢,狗眼看人低,也別太勢利了。
不過爸爸倒並沒有生氣,他已經從狂躁中平靜下來,靠在床頭獃獃出神。我說,爸爸,你躺下去吧,睡著舒服些。他也不理我,我於是不再說,忍不住問他,爸爸,你剛才說我公公叫什麼何兵,他不是叫何存在的嗎?你剛才說的什麼,他害死他媽媽,也就是何方的奶奶,還逼瘋他爺爺,到底怎麼回事呢?奶奶確實早就死了,爺爺倒不是瘋了,而是有些痴獃,我還以為是老了才這樣的呢,難道是年輕時候就這樣子了?是被他兒子逼的?
爸爸好像沒有聽見我說話一樣。忽然抬起頭來問,你是誰?
爸爸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不認識我的。我真覺得傷心,爸爸竟然不認識你了。如果他誰都不認識,我還沒有那麼傷心,可他認識媽媽,也認識妹妹,唯獨就忘記了我。他曾經可是最愛我的呀,難道最愛的反而最容易遺忘?我想不通,甚至有些怨恨,覺得他不是真的愛我,也許,他其實還是更疼愛妹妹吧。
爸爸死後,媽媽不久也死了。我整理遺物的時候,看到了爸爸的日記,忍不住讀了起來。我想找到爸爸媽媽戀愛時的情形,想了解他們那一代的羅曼蒂克,如果有的話。我想,爸爸媽媽相愛如此之深,別人當官,都是情人遍布,而據我所知,爸爸卻從未曾有過風流韻事,連流言都沒有。說明他持身之正,和愛媽媽之深。媽媽愛爸爸就更不用說了,她總是默默的支持他,從未懷疑他,在他死後,終究無法獨自活在這個世界,鬱鬱而終。那他們的愛情故事,會是怎麼的一種驚天動地,海誓山盟呢?但日記中,卻隻字未提媽媽。
這是一本多年前的日記了,黃色毛邊紙的數學作業本,紙張已經發黃,紙角微卷,使紙張都粘在一起,稍不注意,就爛了,所以分開它們並不容易。我用女子特有的細心,輕輕的撫平脆薄的紙頁,翻開來。字是用黑色墨水筆寫的,所以還很清晰,而爸爸的字工整清秀,只是沒有日期,只有分段,不像日記,倒像隨想錄,讀了內容,則更像一個人內心裡默默的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