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當局者迷
玄荊神色一凌:「你這老虔婆,怎不早說?」身形一躍,落地時已經跳到客棧門外。果然看見道路盡頭倒著一個身影。玄荊幾步縱過去。
只見陸紅果昏迷不醒,臉色青紫。後背皮肉翻卷,傷口呈紫黑色,上面覆著一層青綠色的膿血,散發著惡臭。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受的傷。
玄荊真是又氣又怒。氣的是陸紅果不爭氣,讓自己傷成這樣。怒的是,她傷成這樣都不來找自己這個師父,可見自己在她心裡還不如一個外人。
但氣怒都不是最重要的。眼下救陸紅果才是關鍵。
他掌管芥山,天材地寶,應有盡有。不過,那也得陸紅果生機未滅才行。陸紅果就是一個凡人,生機一旦滅了,三魂七魄離體。就算是回魂丹都救不活。更何況客棧里還有個六親不認的子虛。絕對不會允許借屍還魂這種類似修士奪舍的事發生。
玄荊當機立斷就去探查陸紅果的心脈是否還在。一探之下,心都涼了。陸紅果生息全無。
「師父……」虛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玄荊木然的轉頭,就看見陸紅果半透明狀的魂魄漂浮在自己身邊。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在哭,卻沒有眼淚。
「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玄荊看著三魂七魄已經離體的徒弟,心裡很不是滋味。
陸紅果搖搖頭,顯然不想說。給玄荊磕了三個頭,起身道:「師父,我走了。下輩子,我一定好好跟著你學本事。好好孝順你,不惹你生氣。」
玄荊看著陸紅果一步一步向著客棧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子虛面前,從子虛手中接過一盞清涼的寂滅之水喝下去。然後回頭向這邊望了一下,徑直往輪迴路口去了。
而趴伏在玄荊面前的皮囊就跟泄了氣的皮球一般,迅速的乾癟下去,最後化成一層細碎的黃土。玄荊雙腿一軟就跌坐在了地上。忽然抱著頭放聲痛哭。
這是他收的第一個徒弟,也是唯一一個徒弟。陸紅果在跟前的時候,雖然師徒二人彼此都看不順眼,整天雞飛狗跳。但是,真到分離時,那份牽挂,那份不舍只有玄荊自己知道。
陸紅果對於玄荊的感情,大概也是如此。人死好比重新投胎,能記住的只有心中執念。如果陸紅果不記掛玄荊,臨行不會給他磕頭。
「玄荊怎麼了?」杜若站在子虛身邊,有些困惑的望著痛苦的玄荊。
子虛道:「他徒弟死了。」
「死了?」重新歸來的杜若顯然還不能理解死了是什麼意思。
「就是……」子虛組織著詞語:「就是忘記以前的事,重新開始。」
「哦。這有什麼好難過的。」杜若語氣輕鬆。這話由他嘴裡說出來,還真讓人無法反駁。千萬年來,他已經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這樣的輪迴。
「大叔,發生什麼事了?你這樣傷心?」女孩清涼的聲音遠遠傳來。
子虛順著聲音望去,只見一個十七八歲,身穿淺粉色衣裙的女孩兒站在玄荊身邊。女孩兒的身後跟著一個牽著馬匹的侍女。
「是茵茵。」子虛一眼就認出那個女孩兒。
「茵茵?」杜若蹙眉:「這個名字很熟悉。」可惜他想不起來了。
玄荊是個死要面子的人。要不是實在忍不住,絕對不會在別人面前痛哭。現在當著一個凡人小姑娘,說什麼不能讓自己再流淚。強忍著心裡的難過,搖頭道:「沒什麼。」問道:「姑娘,你是路過還是住店,打尖兒?我是前面那家客棧的掌柜。」
茵茵道:「我是路過,不過正好餓了。去你家店裡吃點東西也不錯。」說完招呼侍女,牽著馬匹跟著玄荊往客棧這邊來了。一眼看見杜若,若有所思道:「這位大哥好眼熟。」
子虛心道:「可不眼熟,以前你倆整天混在一起。」
杜若也有同感,但他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個姑娘,認真的搖頭:「我們一定沒見過。」
話音未落,茵茵那個侍女往馬棚拴馬回來。望見杜若驚奇道:「大小姐,這位公子不是你畫上那個人嗎?」
茵茵向那侍女使個眼色:「不要亂說。」說完進了客棧,挑了個座兒坐下,拿起桌子上的茶壺就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向自己的侍女道:「翠翠,咱們趕路也挺累的,不如在這裡歇兩天再走?」
侍女歪頭看著她,好像很是認真的想了想,附和道:「那當然好。夫人年紀大了,這一路顛簸怎麼受得了。還是小姐想的周到。」
茵茵對於侍女的反應很滿意,向玄荊道:「掌柜大叔,你們這兒都有什麼好吃的?」
玄荊道:「你想吃什麼,應有盡有。」
侍女翠翠在一旁皺皺鼻子:「這位大叔真會吹牛。」
玄荊向杜若使個眼色,杜若才想起自己是這裡的跑堂小二,走過去道:「我們掌柜的說的,原也不錯。您想吃些什麼,儘管點。」
茵茵想了想:「我要油炸冰棍兒,拔絲露水兒,二月的新麥磨面蒸成的素菜餡包子。」這明顯就是刁難人。杜若不知道啊。他一個剛化形的樹妖,就跟重新投胎的孩子一般。什麼都一知半解的。茵茵這麼說,他就去後院兒一五一十的跟狐三娘說。
狐三娘一聽,袖子往起一擼:「這是誰呀?找麻煩不挑地方是不是?跟老娘叫板?」氣勢洶洶就出來了。一眼看見拿著茶壺自斟自飲,不亦樂乎的茵茵,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個小姑娘。」
茵茵看見狐三娘,從凳子上站起來,半眯著眼睛,皮笑肉不笑問:「敢問這位怎麼稱呼?」
狐三娘一看,跟我耍心機?她感人氣成妖,久在凡間行走。別的本事沒有,和后宅里的大姑娘、小媳婦鬥氣,那可是一流的高手。當下也迷了眼睛,款款有禮道:「勞這位小姐問詢,小婦人姓胡,狐三娘。是這家客棧的廚娘。」
茵茵笑道:「大師傅有禮了,不知道我點的菜什麼時候能做好?」
狐三娘也笑的那叫一團和氣:「那可不好說。這三樣吃食用料不多,可是做起來耗時間。所以特來和小姐說一聲,你要是等得,我這就去做。」
茵茵笑眯眯道:「有什麼等不得的。您做去就是。」
狐三娘笑道:「好。」當真轉身回去了。
茵茵在這裡一等不來,二等不來。就讓侍女打發杜若去看。杜若到了后廚一看,哪有狐三娘的影子啊?找到狐三娘房間。狐三娘正躺在炕上睡大頭覺呢。
看見杜若進來,狐三娘眼皮也沒抬:「告訴她,二月收的麥子還沒晾乾。等晾乾磨好了我就去做。」
杜若走出來,如實相告。
本以為那姑娘要不高興,誰知茵茵笑眯眯道:「沒關係,那我慢慢等就是。」
說話的功夫,一輛青油小車停到了門前。車上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抬頭看了看客棧門楣上挑起的望簾,感嘆道:「十幾年了,沒想到這家客棧還是老樣子。」
茵茵和侍女迎了出來,扶著那婦人往裡走。婦人進了店裡,環視四顧,一眼看見子虛,驚疑道:「這位姑娘好眼熟。」
杜若聽了,忍不住失笑。這娘兒倆還真像,連說的話都一樣。
錢美娘沒見過杜若。看了他一眼:「這個小哥兒卻是不認識的。」
杜若自我介紹:「我叫何歡,是這裡的小二。」
錢美娘顯然對子虛比較感興趣,走過去微施一禮:「敢問姑娘可還記得小婦人?」
子虛笑道:「自然記得。你是鄭客的妻子錢美娘。」
錢美娘驚喜道:「果然還是子虛姑娘,十幾年過去了,竟然絲毫不曾改變。」
子虛一笑:「這並不算什麼?」
錢美娘感激道:「當初多虧姑娘收留,要不然哪還有我們母女的今日?只怕早就為了妖魔鬼怪了。」說著,拉著茵茵就要給子虛行大禮。
子虛將她們托住:「我開門做生意的,自然要收留客人住宿。要不然我吃什麼?」
說到吃,茵茵便不好意思起來:「我剛剛的話只是開玩笑的,還望子虛姐姐莫惱。」這自來熟的樣子,和茵茵當初別無二致。
錢美娘拉著女兒的手道:「你可不能管子虛姑娘叫姐姐。別看子虛姑娘年輕,可是比我小不了幾歲。你要叫姨。」
茵茵不信:「那怎麼可能?子虛姐姐看著和我差不多大。」
錢美娘語重心長道:「那些修仙,修道的仙人你也見過不少?哪個是能以樣貌論長幼的。你忘了,去年到我們家來的那幾位道長。那個白頭髮,白鬍子的還要叫黑頭髮,黑鬍子的那個師兄。要叫那年輕沒鬍子師叔。」
茵茵望著子虛,兩眼放光:「這麼說,子虛姐姐也是修道之人了?」
子虛搖頭:「不是。」她生來就是這樣,那還用修?
茵茵不由有些失望:「我還以為子虛姐姐也是修道之人,正好可以帶我入門。」
子虛不解:「你好好的生活,做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不好么?為什麼想要修道呢?」
茵茵嘆了一口氣:「姐姐哪裡知道?如今人間妖邪橫行,鬼魅洞出。凡人性命猶如螻蟻。如果沒有仙人的庇護,別說要你性命,就是屠村滅城也是須臾之間。但凡有些靈根的,哪個不想修道?」
子虛難以置信:「人間已經到了這樣地步了嗎?」
錢美娘輕嘆一聲:「小婦人早知子虛姑娘是有神通的人。姑娘這裡大約是不受外邪的滋擾,所以不知外面的境況。如今的人間,堪比修羅場。我等凡人的日子,舉步維艱。倘若失去庇護,只能任人魚肉。」
子虛望向玄荊,玄荊輕輕搖頭。他被拘禁於此,哪裡知道外面的事情。
「子虛姑娘。」錢美娘忽然跪倒在子虛面前:「姑娘乃非凡之人,小婦人不敢隱瞞。去年我丈夫被九霄派的仙人帶走之後,我們母女在石山縣無依無靠。迫不得已才收拾了細軟。我怕孩子憂心,並不敢告訴她此行其實前程飄渺。只說是要回家鄉去。我的家鄉早在十幾年前,遭了妖禍,蕩然無存。哪裡還回得去?只不過是走一步是一步。沒想到姑娘的客棧依舊。
子虛姑娘,你就發發慈悲,幫幫我們母女。給我們指引一條道路,可以安身立命就行。」
子虛將她扶起:「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我無能為力。」這不是推脫的話,而是事實。子虛雖然掌管法度,但她只斷對錯,不斷善惡。連自己的將來都算不清的人,更沒有給人指點迷津的本事。
有些話一旦的說破,那原本一人承擔的堅強就會立刻變得脆弱。錢美娘說了這一番話,往日面對女兒時的堅強頓時土崩瓦解。滿面愁容。
茵茵扶著她在桌前坐下,滿不在乎的笑道:「娘,你原來擔心這個。怎麼不早說?我有一個好主意。你看行不行?你不是說子虛姐姐這裡沒人敢來打擾嗎?那咱就現在這裡住下。什麼時候我找到師門了,再接你離開。你說好不好?」
錢美娘一聽,這還真是當局者迷,自己怎麼就沒想到,現成這裡就是一個庇護所啊。只是,也不知子虛同不同意。
子虛笑道:「我是開店做生意的,只要有錢賺。你願意住多久,就住多久。要是沒錢,也沒關係。咱們這兒還有個規矩。拿故事換酒。」
杜若聽見這句話,心中若有所動。但是面上並沒有顯露出來。
忽聽門外傳來鬼姥的聲音:「謝謝仙君,祝您福壽萬年,長命百歲。」
玄荊『噗』的一聲就把嘴裡喝到一半的茶水噴了出來。這鬼姥怪不得托生成個餓死鬼呢,吉祥話都不會說。都說福壽萬年了,後面來一句長命百歲。
引得店裡幾人紛紛向他望去。茵茵更是好心:「掌柜大叔,您不要緊吧?」
玄荊連連擺手:「沒事。」
一行人走了進來。為首的是一位身著青色箭袖,打扮得乾淨利落的年輕姑娘,看外表也就二十來歲。面容勉強算得上中上之姿。但是一雙黛眉在末尾上挑成鉤狀,令人一見難忘。
跟在這個青衣女子身後的人,有不認識的,也有幾個是這客棧的舊相識。其中就有那個調戲過杜若的女子,元黛。差點兒和玄荊動起手來的姓桑的莽漢。
兩個漂亮小姑娘中那個穿紫色衣服的。以及他們的師叔,姓竺的那個男子。
杜若走過去招呼。
來人分三桌坐了。其餘都是幾人一桌。獨那青衣女子自己一桌。竺旭來過這裡,知道這裡有些玄機,況且,那青衣女子一看就比他級別高。所以,他當仁不讓,主動走到櫃檯前。摸出兩片金葉子放到玄荊面前:「麻煩掌柜的給安排些茶飯。再給我們一人開一個房間。」
玄荊看也沒看,把金葉子掃進櫃檯里,提聲道:「三娘,客人要茶飯呢。」
狐三娘應了。菜蔬現成,做些飯菜實在不能再方便了。
人多的時候,她自然就會把兒子差出來幫忙。青衣女子本來心無旁騖。小和尚一走出來,頓時吸引了她的目光。說道:「小和尚,你過來。咱們商量個事情。」
明覺望著她,等著她接著往下說。他雖然有些呼性,但是話並不多。
青衣女子從隨身的錦囊中掏出一串烏木佛珠:「我用這串佛珠換你身上的斗篷怎樣?」
小和尚一笑:「可是我不是和尚。」
青衣女子一愣,仍不死心:「那你想要什麼?」
小和尚笑道:「我想要的,你沒有。」
青衣女子問道:「是什麼?」
小和尚道:「天道大律。」
青衣女子眸色沉了沉:「這個我還真的沒有。」
小和尚轉身去了櫃檯邊,向斜靠在櫃檯邊嗑瓜子的子虛道:「阿虛,你看看我背上可有什麼東西?」
子虛伸手揭下一張黃符。小和尚拿起看了看,完全不顧那青衣女子忽然變色的臉。徑直出門,走到絨花樹下。把那張黃符提給風四季:「你看看,這是張什麼符?」說到符紙,沒有人比風四季這個玄門之祖更了解的了。
風四季虛虛一瞟:「傀儡符而已。」那符紙在他指尖,化成一縷青煙。消失不見了。連一些兒粉末都沒留下。
小和尚不滿道:「又不是你的徒子徒孫,你這樣毀滅證據,是要護短嗎?」
風四季一個響亮的暴栗打在他的光頭上:「不知好歹的小東西。我這是幫你。你如今凡身肉體,真以為能扛得住這符紙的威力?」
小和尚摸摸頭,不以為意的笑道:「我錯怪你了,是我不對。你幫了我,我也幫幫你吧。」說著蹲下身,捲起風四季的褲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