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不孝鳥
昨晚明覺不曾留意,此時看去才發現,那書生竟然和杜若長得十分相似。倆人站在一起,就跟雙生子一般。他拉了拉子虛,示意她看。子虛看了看,毫無所覺。
杜若帶著那書生走了,玄荊像發現了什麼天大的秘密,走到子虛身邊:「你不是說,上了不歸路,神仙難回頭嗎?怎麼這凡人倒可以來去自如?」
子虛坦蕩蕩道:「他不是神仙。」
玄荊道:「那人和杜若長得跟一個模子拓出來的一般,這怎麼說?」
子虛身形一晃,忽然變成一個圓臉、大眼,粉腮櫻唇的姑娘:「你看看我這個樣子,怎麼說?」
玄荊霍然變色:「子虛。你給我變回來。」
子虛低頭,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所謂相由心生,你看到的,未必是別人看到的。」
玄荊後退了一步,咬牙道:「算你狠。」轉身回櫃檯后,從懷裡摸出那塊剛剛雕了個輪廓的木頭。子虛涼涼道:「你心不靜,雕不成的。」話音還未落,玄荊手中的木頭,『碦嚓』一聲被他自己給捏的四分五裂。玄荊氣急敗壞的大吼:「子虛……」
一肚子悶氣無處撒,提腳重重踢了櫃檯一下。沒想到那櫃檯看似是普通的木頭,卻堅硬無比。這一腳非但沒出氣,反而震得他整條腿發木。他靈機一動,這不是現成的好材料嗎?當下從掌中化出一柄薄刃,對著櫃檯又削又砍。可費了好大力氣,連塊木頭屑都沒削下來。好不沮喪。
子虛見他終於消停下來,笑道:「荊山就有上好的材料。你何必和我的傢具過不去。」
玄荊一愣,這些日子,他快把各界神木試遍了,就沒一個能成型的。如果荊山就有,他怎麼不知道?
子虛輕嘆一聲:「真是當局者迷。」說完走出客棧,面對荊山虛空一劃。憑空劃出一個圓圈,圈中五色流光氤氳。
玄荊跟在子虛後面,忍不住多向那圈中看了幾眼。可惜只見流光,別的什麼也看不見。
子虛把手伸進那圈子裡,再縮回來時手中多了一塊色如黃玉一般的石頭。那圈子隨即便消失不見了。子虛把那塊石頭遞給玄荊。
那石頭觸手溫熱,隱約有呼吸之狀,竟像是有生命一般。仔細看時,此石狀如心臟,透出木頭的紋理來。玄荊本是木魂,立刻就發現,此物雖酷似黃玉,卻真真正正是塊木頭。只是,他身為芥山之神,無論如何想不出芥山何時有此等神木。
子虛笑了笑:「你只管用它雕就是。要是這塊也雕不成,以後就可以不用再雕了。」
玄荊聞言,雙手捧著那塊心形的木頭,一時間竟然生出忐忑之意。有些不敢下手了。此後很長時間,他經常會對著那塊木頭髮呆,連一下刻刀都沒下過。
小和尚看見了,跑過去對著他念經,被他一巴掌掃開。小和尚委屈的癟著嘴,爬到子虛的桌子上,抬著頭讓她看自己大眼睛里氤氳的淚花。
子虛笑道:「誰讓你去惹他?」
小和尚嘴角一彎,眼看就要哭出來。
子虛無奈搖頭:「你什麼時候能長大?」說著,從袖口抽出一根紅繩,撿起小和尚丟在桌子上的銅錢,串起來給他玩兒。
杜若看見了也想要。子虛就從收的那書生的銅板中又挑出兩個,串了給他。
這客棧開了許多時候,路過的人也有幾個,可真正拿出錢匯帳的那書生是頭一個。故而,杜若對這銅板很是感到新奇。寶貝似得掛在脖子上。小和尚看見了,也有樣學樣。
這倆沒見識的貨,白生在人人求而不可得的無極長生之地,連個世間最稀鬆平常的銅板都沒見過。要是讓那些紅塵中人知道了,怕不要笑掉大牙?
女孩兒今天接著昨天的《水漫金山》往後講。狐三娘閑暇無事,就抱著小和尚,和杜若一塊兒聽。
她聽到白素貞被法海鎮在雷鋒塔下,不由淚水漣漣。聽到白狀元祭塔救母,卻又感嘆:「世間男人都靠不住,還是養兒子好。」向小和尚道:「等你長大了,可不要忘了你娘我。」
小和尚似懂非懂的看著她。大約是他先天早慧,生而異秉非常,對這個生母並不是十分親近。狐三娘看見兒子茫然中有些淡漠的眼神,不由悲從中來,哭道:「我怎麼這樣命苦,好不容易養個兒子還和我不親。」
女孩兒見狀,勸道:「你和一個孩子計較什麼?他還那麼小?又知道什麼?」
正說著,忽聽外面一陣鳥兒拍翅的聲音。幾人順著聲音往外張望,就見客棧前落了一隻大鳥,足有一人多高。渾身雪白的羽毛,長著一隻紅色的獨腳。再往上看,那鳥脖子上竟然頂著倆腦袋。一現男相,一現女容。五官俱全。
女孩兒驚奇道:「那是什麼鳥?」就往門外飄去。狐三娘也止住了啼哭,抱著小和尚和杜若一起往門口走。
走近了才發現,那鳥兒雪白的羽毛上還長著些黑色的花紋。彷彿是文字的樣子,細看卻不認得。
「阿虛,這是什麼鳥?」杜若指著那鳥兒問道。
子虛道:「不孝鳥。」
「呵」櫃檯后的玄荊忽然笑出了聲:「狐三娘才因為明覺和她不親近掉淚,就來了『不孝鳥』。這巧合也真是有趣。」
狐三娘聽了,癟癟嘴:「我兒子才不是那不孝順的。」大約但凡做母親的,只容許自己說自己兒子的不好,容不得別人有一言半語的不是。「
「愛婦、愛夫,不慈、不孝……」小和尚輕輕咕噥著。女孩兒問道:「你說的什麼?」
小和尚指了指那那鳥兒:「它身上的字。」
女孩兒看了看那些花紋,並不認識,問道:「那是什麼字?怎麼我們都不認得,就你認得?」
小和尚歪著頭,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他就是認得,就跟念經一樣,心之所往,自然而然就念出來了。
狐三娘也有同樣的疑問,轉頭看向子虛。她來這裡許多時候了,早就知道但凡進入這裡的,沒有子虛不清楚的。
子虛道:「那是梵文,最是艱澀難懂。你們不認識並不奇怪。明覺是小和尚轉世,自然認識。」
那女孩兒看不見子虛,也聽不見子虛的聲音。只是茫然的看著子虛坐著的位置。
狐三娘把子虛的話轉給她聽,女孩兒奇怪道:「這鳥兒長著人頭,莫非是人變的?」她不說時,杜若不過是看個新奇,並不會因為這鳥兒身上長字,或者長著人的腦袋就多麼好奇。因為他實在也沒見過別的鳥兒。不知道別的鳥兒是什麼樣子。可聽這女孩兒一問,立刻就勾動心神,跑到子虛身邊,拉著她的手臂催促:「阿虛,快說,快說,這鳥兒是不是也有故事?」
他長得眉眼清俊,不開口時凜然若仙,一開口就把天真幼稚顯露無遺,很是讓人跌眼鏡。
子虛微笑道:「哪有什麼故事?這鳥兒名叫不孝鳥。顧名思義,就是世間不孝順的兒女死後所變。實在沒什麼稀奇。」
狐三娘道:「那它身上的字是什麼意思?既然愛婦、愛夫,就一定是恩愛夫妻,情投意合的意思,怎麼又有不慈、不孝之說,死後還要變成這『不孝鳥』?」
子虛看了她一眼,笑著反問道:「難道世間除了夫妻之愛,就沒有旁的?」
狐三娘語塞。
「夫妻之愛是什麼?旁的又是什麼?」杜若一雙黑亮的眸子眨啊、眨啊望著子虛。
子虛道:「夫妻之愛就猶如外面那鳥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恨不得比翼連理才好。除了夫妻之愛,世間還有尊卑長幼之倫。比如君臣,比如父子,比如兄弟,比如友朋,不一而足。」
杜若聽的暈暈乎乎。
女孩兒聽不見子虛的聲音,不由著急:「你們在說些什麼?」
狐三娘和她說了。女孩兒望著門外的不孝鳥,若有所思:「那它身上的不慈,多半是指不慈愛兒女。不孝就是不孝順爹娘。這樣只知道自己恩愛的人,簡直就是禽獸不如的狗男女。」
杜若和明覺齊齊望向她。
狐三娘急忙去捂那女孩兒的嘴:「積德,積德,這裡還有孩子呢。」
但是為時已晚,自此杜若和明覺倆人記住一個罵人的詞『狗男女』。
女孩兒掙脫狐三娘的手:「這種人,罵他才是給他積德。它在門前,沒得晦氣。等我拿掃把把它轟走。」說著,還真的飄到後面去,不過這裡是沒有掃把的。她摸了狐三娘的擀麵杖又飄了回來。直衝衝到了那不孝鳥面前,舉起擀麵杖就打。
那不孝鳥被打的啼叫連連,聲如嬰兒啼泣,十分凄慘,卻並不離開。
杜若心地純善,看那鳥兒實在可憐。走出去制止了那女孩兒:「別打了,它也怪可憐的。」
女孩兒猶自忿忿:「對這等只顧自己快活,不管旁人死活的狗男女,就該打個半死再說。」
子虛望著那不孝鳥,嘆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那不孝鳥用獨腳彈跳了兩下,來到客棧門口,兩雙眼望著子虛雙雙垂淚。口中啼叫似乎在訴說著什麼?
子虛道:「你今怨恨喪於禽獸之口,可知當日苛待親生骨肉,遺棄高堂雙親的行徑禽獸不如?」
那鳥兒聞言,面上顯出慚愧之色。垂了頭不再啼叫。
子虛轉頭,向玄荊道:「你可願意要一件羽氅?」
玄荊淡淡道:「你想讓我做什麼,直說就是。」
子虛道:「這不孝鳥的羽毛綿密柔暖,能避水火。你要是不要,我就給玄清了。」
那不孝鳥聽了,頓時躁動不安起來,奮力拍著翅膀想要飛走。無奈獨腳彷彿被粘在了地上一般。
子虛搖頭:「執迷不悟。」
玄荊聽見那鳥羽有這樣的好處,有心收歸己用,可目光觸及手中黃玉般的木頭,又猶豫了起來。他做妖王時,就因為戾氣太重,遭下無邊殺孽。最後落得個灰飛煙滅的下場。倘若那時,他稍微存些善念,估計也不會落到如今遺世孑然的地步。
子虛見他猶豫,揚聲喚道:「玄清。」
玄清老道在這裡就跟隱形人差不多。除了劈『柴』燒火,別的時候很少露頭。也很少往前面來。聽見子虛喚他,知道一定有事。急忙走了出來。
子虛指指那兀自撲騰啼叫的不孝鳥:「送你一件羽氅,可避水火。」
老道看了看那不孝鳥,驚訝道:「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不孝鳥?」
子虛點頭:「你倒認得。」
玄清老道說道:「從前並不曾見過,只是山海經上略有記載。說此鳥雖然是世間不孝之人死後魂魄所化,然極為通靈。若要修行,往往比別類容易許多。等它身上的文字全部修掉,就能羽化成仙。」
子虛道:「所言不錯。」
玄清道:「《山海經》上還說,此鳥的羽毛是前世所積孽障所化,能避水火。羽毛越豐厚,證明它前世造孽越多。若不成仙時,想要投胎就得先褪去身上的羽毛,方能入得輪迴。看此鳥,羽毛甚豐,前世定然沒少造孽。」
子虛道:「正是如此。」
玄清老道說道:「那我今日就替它除除這滿身的孽障。」上前將那掙扎呼號的鳥兒撲倒,就手就開始拔毛。那鳥兒啼叫的越發凄厲。
杜若想要制止那老道,卻被那女孩兒反手拉住:「對惡人心慈手軟,就是禍害好人。讓那老道拔去。」
杜若心中根本就沒有善惡之念。被那女孩兒拉住只能向子虛求助:「阿虛。」
子虛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繼續慢條斯理的倒酒。
玄清老道別看鬚髮花白,可手下十分利索。片刻之間就將那不孝鳥一身豐厚的羽毛拔個乾淨。謝過子虛,喜滋滋抱著羽毛往後面去了。
被扒光羽毛的不孝鳥,渾身赤那啥裸的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兩隻腦袋緊緊貼在一起,口中嗚咽著,彼此親吻著。小和尚的目光不知何時被吸引了去,停止了念經,好奇的看著。
狐三娘本是獸類。禽獸,禽獸,對於不孝鳥這個禽類總有些物傷其類之感。本來看見玄清老道拔不孝鳥的羽毛,看得膽戰心驚。但當她發現兒子的注意力集中的方向時,頓時就起了一股無名之火。一把將小和尚塞進袖筒里,沖那顫抖著,兩頭相互親吻安慰的不孝鳥重重啐了一口:「不要臉。」帶著兒子往後面去了。
子虛把酒杯中的酒往外一灑。那杯酒頓時化成一股清泉。不孝鳥的倆頭看見了,爭相去接飲,哪還有先前纏綿的樣子。子虛嘆道:「不怪世人講『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你二人生而為鳥,比翼雙飛,也算難得,如今竟抵不上一杯清水。」
不孝鳥聽了,雙雙對望,目中又現淚光。
子虛揮手:「走吧,走吧。」
不孝鳥艱難的站起來,彈跳著獨腳,往輪迴六道而去。
女孩兒這才鬆開杜若,正想和他講大道理。杜若沉著臉,一轉身徑直隱入不遠處的大榕樹樹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