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俗世娘子
諸夏之地,天南域,慶國。
一個荒僻的小村莊,十幾戶人家,零零落落散布在山林之間。村子東頭有兩間破落的土坯房,貼著褪色的窗花和對聯,窗花中心是個「囍」字,對聯橫批寫著……「百年好合」。
那是許落俗世的家,裡頭有個姑娘,等著她新婚當夜遠行的夫君歸來,掐指兩年了。
小屋兩扇斑駁木門緊閉著,傅山拎著許落,轉到了屋后。
「自己看吧。」老道嘆一口氣,說道:「你新婚那晚逃了,我只好說,當時恰好遇上有車隊往宣城去,能捎上你,你為了趕考,才匆匆去了……趕考不需兩年這般久,你便說四處遊學去了也是說的過去的。」
「還是害了人家姑娘。」許落看了一眼,眼底不覺有些許慚愧與落寞。
小窗半開半闔,窗內油燈如豆,燈下坐著一個十七八的姑娘,穿著有些陳舊單薄的灰棉襖子,絹帕系住了長發,露出來一張清秀的鵝蛋臉兒,凍得通紅。
油燈散著青煙,熏著了她,大眼睛紅紅的,長睫毛濕濕的,撲閃撲閃。
姑娘抿著嘴唇,神情專註,她在縫一件衣衫,生了凍瘡的雙手不時凍僵了,捧到嘴邊呵一口熱氣,又繼續去穿那長長的線。
這衣服許是縫了有一陣了,拿起來抖落時已經能看出來大體的樣兒,那不是女人的衣服,是……一件書生袍。
許落有些無措,轉頭去看傅山。
「瞧你乾的好事。」許落咬牙。
「如今是你的事……自己看著辦吧。」傅山沒好氣的瞪許落一眼,將他拎回到屋前,往門口一丟,轉身一步踏出,消失不見。
「砰。」
許落沒了修為,一時收不住身體落下來的慣性,踉蹌幾步,一頭撞在了門上。
不甚結實的小木門,咯吱咯吱一陣晃。
******
「誰?」先是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帶著幾分緊張。然後,是放東西的聲音,挪凳子的聲音,翻找東西的聲音……細細的腳步聲。
門縫裡透出來油燈的火光,門沒有打開,被人往外頂了頂,頂出來一條縫兒,一柄舊柴刀的半截刀刃從門縫裡伸了出來,門裡人一雙紅紅的眼睛往外瞄著。
「誰?……不說話我喊人了啊!」女孩強作鎮定的喊道。
許落偏頭避開頭頂的柴刀,從地上爬起來。
兩個人就這麼隔著一道門縫,對望了一眼。
「呀……你……」
「咣當。」
話說到這裡就停住了,除了柴刀落地,也沒有旁的動作。
許落有些尷尬,咧嘴笑了笑。
「回……來啦。」聲音有點哽咽,但是沒哭出聲,沒有嚎,只見圓滾滾的淚珠兒,安安靜靜,一顆接一顆的,從面頰上往下落。
嘴唇有些打顫,努力想給出笑容卻很艱難的樣子。
許落清修日久,感情算是淡泊的,他沒有過這種感覺,胸口彷彿一下子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空冥山上剛入門的女弟子也有些總是哭吧,好像是,但是不記得了,只曉得絕不是這樣的哭法。那麼,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緒,或者是多少種情緒混雜在一起,才會讓一個女子,在看到夫君歸來時是這樣的反應?
有一種經年修行從來不曾有過的衝動,許落想伸手,去觸碰那張小臉兒上滾燙的淚珠。
「唔……」女子這才反應過來,小臂抬起來抹一把眼淚,手忙腳亂的開了門,「進……進屋。」
很努力卻除不去的陌生感,面前人是她的夫君,但是新婚夜裡還沒挑開她的紅蓋頭便遠行了,兩年喲。
許落進了屋,姑娘在身後插好門,跟了過來……許落轉身,四目相對。
我這娘子……挺好看的,許落想了想,記起來自家娘子的姓名,岑溪兒,該叫娘子,還是溪兒?
「相……相公,趕路……很辛苦吧。」岑溪兒低聲說。
許落一路被人拎著,剛又摔了一跤,身上青衫凌亂,滿是泥灰,她一隻腳前趨了一步,像是想上前為他拍打塵土,整理衣衫的樣子,但是還是生生的止住了,一雙手舉起來又放下,最後只好去攥自己的衣角,很無措的樣子。
「還好。」許落笑笑,心說我總不能告訴你,我是被人拎著一路飛行幾萬里過來的吧。
許落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模樣,隨即輕輕搖肩一震……這是個習慣了的動作,許落做了不知多少年了,按照他的預想,只需些許氣勁散出,泥灰就會盡數落下來,青衫也會平整如新。
很瀟洒的一個動作,但是沒有,泥灰倒是落下來了一點兒,不過總體還是更像「打擺子」一些。
「相公是冷了嗎?衣衫是單薄了呢。」岑溪兒見他突然這麼一抖,忙關切道。
「啊……是。」元嬰大修士,有點尷尬。
岑溪兒忙跪到床上,從床里側搬出來一個破舊木箱,打開,裡頭是簇新的男人衣服和鞋襪,不多,但是春夏秋冬齊備,這是一個獨自在家兩年的女子,為她遠行的夫君一針一線備下的。
事實上,兩人成婚之前只見過一面,媒人說姑娘家想看看人,傅山就帶著許落在岑溪兒家院門外站了一會兒,遠遠的,兩人看見過對方,僅此而已。
當時的許落,滿腦子都是怎麼脫逃遠遁,並未在意,但是岑溪兒卻把這一眼放在了心底,那是她一眼相中的夫君喲。
「溪兒,我娘說你要嫁人啦?」臨成親的那會兒,同村的女玩伴春枝問岑溪兒。
「嗯。」岑溪兒害羞的點頭。
「怎麼聽說也是窮人家?……往你家提親的人可不老少,我記得鎮上員外爺家那個管事都來過呢,還有好些個家裡殷實的。」春枝惋惜道。
「那有啥,慢慢我們家也會好的。」岑溪兒昂起頭,雙眼中滿是堅定。
「瞧你,還沒嫁呢,我們家都出來了,千肯萬肯著急的樣兒,那人什麼樣呀?」
「可好看的人呢,高高的,乾淨利落的模樣,還是秀才公呢,文氣,面也善,……」
「哎喲,瞧你……是啦,好看的秀才公,怎麼看得上咱們農家人哦?」
「……,因為我好呀,……也好看呀。」岑溪兒說完自己就害羞得漲紅了臉,是呢,我好著呢,小姑娘摸一把自己的臉蛋兒,也好看。
那一年,岑溪兒十六歲。
再是貧苦人家的姑娘,在出嫁這事兒上,也一樣有著自己的小念想,小小的期盼,小小的甜蜜。岑溪兒選了個自己一眼相中的,喜歡的,爹娘也不反對,多好多甜蜜呀。
十六歲的岑溪兒就這麼甜甜蜜蜜的出嫁了,然後,就是夫君新婚夜的遠行,兩年孤單艱難的日子,就憑著落在心底的那一眼,加上俗世女子的品德教化,從一而終的觀念,兩年,岑溪兒不曾有過一絲怨一絲悔。
可惜這所有,兩年來,又何嘗有一丁點兒曾經出現在心無旁騖的元嬰大修士心上過。
岑溪兒把油燈挑亮了些,從箱子里揀出來一套長襖,一副鞋襪,低著頭紅著臉捧到許落面前,「相公試試看合不合身,我,奴家……去給你做飯。」
「你稱我就好,不用說什麼奴家不奴家的。另外,不餓的。」許落接過衣物,說道。
餓是什麼,他還真不知道。
「咕……」一個千迴百轉的聲音……原來餓是這樣的哦,沒了靈氣的滋養,辟穀已然不知多少年月的元嬰大修士……餓了。
岑溪兒嘴角露出來一絲兒笑意,忍住了,抿著唇說:「那相公先換衣服,我做飯去啦。」說完匆匆低頭逃了出去。
「怕是去笑了。」許落想想,自己也笑了。
兩間小屋,一間卧室,另一間就是廚房,許落這邊換著衣服,聽著那邊岑溪兒鍋碗瓢盆叮叮噹噹忙碌的聲音。
生火了,柴火嘭的燃起來,水開了,咕嚕咕嚕的冒熱氣,食兒熟了,飄散過來香氣……這就是凡人的日子哦。
岑溪兒端著一碗面進來的時候,許落早已經換好了衣服,一身灰白色的長襖,布鞋,白襪,沒了青衫仙人的出塵,但是看在岑溪兒眼裡,卻親近了,兩年,男人終於穿上了自己親手縫的衣裳,那是多少個孤單的夜裡對著燈火的念想啊……那念想,比她手裡的線還長。
嘿,這是我家相公呢。
「很合身。」許落暖聲說著,張開雙臂在岑溪兒面前轉了個圈。
「那就好呢」,岑溪兒這就開心了,幸福了,放下手裡的面碗,「相公先吃,不夠我再做。」
說完她在桌邊坐下來,壯起膽子望著許落。
是該好好看看了。
兩年前初見的那一眼,先是不知來由的心歡喜,再是道不清緣故的心安。岑溪兒還想著,等一個時候,要親口告訴許落自己當時心裡的感受——那日初見,我似早就見過你,一直在等你。
可惜,慶國這一帶的規矩,定親之後,成親之前,兩人不能再見面,而成親當日,哪怕讓他背過了,又磕頭拜堂,卻沒說上話。這話竟就這樣一直沒機會說出口,晃眼,就是兩年。
「你呢?」許落見岑溪兒坐下來了,面前卻空無一物,問了一句,將她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啊?我,我晚飯吃過了呀。」岑溪兒慌忙道。
「哦。也是,挺晚了。」許落看了看窗外天色。
一碗面,上頭蓋著兩個荷包蛋,這就是元嬰大修士許落在俗世里的第一頓飯了。真是……太好吃了,許落想著,這世間大概再沒有比辟穀更傻的事情了。
「還要麼?」岑溪兒看他三兩下吃完了一碗面,遲疑著問道。
「哈……也好。」尷尬歸尷尬,許落確實意猶未竟。
「啊……好。」岑溪兒倏然站立起來,卻沒有後續的動作,雙手用力的攥著衣角,眼神中突然的滿是慌亂和局促,幾乎要急出眼淚來。
這是怎麼了?
許落不明就理,疑惑片刻,端了空碗往廚房走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個殘破的空間,除了乾淨,再沒有別的好了。
幾捆乾柴,一座空蕩蕩的灶台,還有業已掏空了的一個小竹筐……除了一小瓦罐鹽巴,哪裡還有什麼雞蛋和面,許落揭開鍋蓋,裡頭……是一根吃了一半的山藥。
「這……」許落嘴裡還留著雞蛋和面的味道,見此情景心中慚愧不已,有些尷尬的嘀咕了一聲。
「相公,我……」岑溪兒站在他身後,著急不安著,眼裡泛出淚花來,竟是帶著羞愧和祈求,彷彿是她犯了什麼錯。
「該羞愧的人是我吧,還有那個害人的死老頭。」許落想著,當初他扮的是貧苦秀才,老道傅山扮的是普通農家翁,選了個窮鄉僻壤買了兩間破屋,這身份境況,成親后自然也不可能突然給岑溪兒留下一大筆錢財什麼的,而自己一家畢竟是外來戶,鄰里的幫扶照顧只怕也沒有……
這小小的姑娘,竟然真就是一個人這麼熬過來的。瞧她單薄的舊衣裳,瞧她瘦弱憔悴的樣子,瞧她生了凍瘡紅腫的雙手,瞧這一貧如洗的家,……
「這兩年,過得很難吧?」許落愧疚道。
***
(為了可愛可憐的岑溪兒點個收藏吧,她好著呢,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