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落盡梨花月又西(下)
林世卿一身利落戰鎧,看著面前的宮人將手中明黃捲軸擎平,隨即傳來閹人特有的尖細嗓音:「相爺,接旨吧。」
他彷彿完全沒有意識到營帳內將領們的欲言又止,安安靜靜地率領方甄等眾將跪下接旨。
上次急召后的一切尚且歷歷在目,這次急召卻已然不期而至。
而這一日距離他上次從獄中被放出來,不過三個月時間。
這次急召,林世卿沒有推拒,將聖旨穩穩接了,稍作交代后便跟著返京的隊伍一道離開了周軍營地,路上只覺:原來急召這回事,無論是將聖旨握在手裡,還是從旁人那裡得悉,心中所感之不同者,竟也沒有多少。
「你到底把他藏到哪兒了?!」
周帝眼底血絲遍布,眼圈青黑,無論是從神態還是從舉止,都能輕易窺見那遮掩不住的疲憊和焦躁,他困獸似地原地轉了兩圈,抬起頭,再次咬牙切齒地問道:「你到底把他藏到哪兒了?!」
林世卿淡淡回道:「死了。」
「死了?」周帝攥緊拳頭,勉強壓下對他面前這個人的殺意,「屍體呢?!」
「沒了。」
周帝一把抄起手邊的硯台,揮手要打:「沒了?!那你給朕送來的那具屍體是什麼,是你嗎?!啊?!!」
林世卿不躲不避,彷彿沒有察覺到耳側的勁風,眼神沉靜:「我送過去了,你不信,那就當做沒有好了。」
「沒有是什麼意思?你是想告訴朕,堂堂大周太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嗎?!」
周帝舉著硯台的手直哆嗦,卻始終沒辦法真正砸下去——如今能說明白李昀到底死沒死又是怎麼死的人,只有據說當時一同出戰並跟在太子身側的林世卿了。
林世卿抬起手揮開周帝那隻舉著硯台的胳膊:「陛下,想必不用微臣提醒,您也該知道戰場生死無常。從太子殿下向您請願時,這種可能不就已經存在了嗎?何必如今才作出這樣一副無法接受的樣子呢?」
周帝怔忪地看著林世卿,彷彿是在解釋,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他輕聲道:「朕以為有你在……」
話剛出口,周帝便回過神來,像是無法面對自己所言一般,狠狠一個激靈,臉色急遽變換,手臂一垂,手一松,硯台落到地上發出「咣當」一聲。
乍然而起的聲音激得周帝又是一抖,精雕細刻的硯台立時四分五裂,幾滴墨汁濺到了二人的鞋面和衣擺上,周帝身著玄色常服並同色綉龍緞面履看不太出來,而林世卿一襲輕衫白袍,衣角上零星幾點墨汁暈染開來,反倒像是裝點,黑白相稱,平添幾分雅緻。
「嗯,我在,可是我在又怎麼了?」林世卿扯了扯嘴角,「陛下,我是用來上陣殺敵的,可不是用來給太子擋刀的,不是您說的么——好狗,要咬敵人的脖子。」
只一轉念,周帝便在林世卿的話中捕捉到了那份毫不掩飾的譏誚,他抓住林世卿的雙臂,恍然大悟一般,勃然怒道:「你、你在報復朕?!可是太子呢?!這段時間不是太子一直在保你嗎?!」
「太子保我又如何?我任勞任怨這麼多年,陛下不也想殺就殺?再說,這不是我第一次『謀逆』了吧,不是早在廷尉府那八道罪狀擬定的時候,我就已經『謀逆』過了么?」林世卿看著周帝,唇角的笑意若有若無,「只不過上次是未遂,這次成功了而已。」
「陛下應該感謝我,死的是太子,而不是你。」
這一刻,周帝清晰地在林世卿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狂亂的神色:「不、不可能的……」
周帝抓著他雙臂的手指被他一根一根的扳開:「說起來,陛下到底是為什麼會這樣自信我不會殺了太子呢?是這些年不遺餘力地派人跟蹤我,因而產生的自信嗎?」
「你不可能,你怎麼可能……」 周帝手臂頹然下落,袖擺盪過身側,颳倒了書桌上的筆架,桌上喧囂地響成一片,「你、你不是林家、老侯爺帶出來的人嗎?你不是還為朕為周國做過那麼多事嗎?你不是還為朕打下了齊國嗎?朕、朕不也給你了權力和地位了嗎?為什麼要殺太子?太子他什麼都沒做……怎麼會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周帝喃喃許久,最後終於停留在了:「朕的昀兒不會死,朕的昀兒不會死……」
卻也不知到底是想證明什麼,或是說服誰。
林世卿閉了閉眼,重重地揉了揉額角:「原來陛下還知道林家,還知道我曾經做過什麼,真是難得……可陛下不也同樣御賜了八條罪狀嗎?林家和老侯爺教了我忠君,教了我愛國,可陛下,你看看他們忠君愛國的下場——太子殿下會有今日,周國會有今日,到底是誰造成的呢?」
周帝的神志顯然已經有些不清楚了,頰側一抽一抽,盯著林世卿反覆問:「朕的昀兒呢……朕的太子呢……」
「……」林世卿撇過頭,過了半晌,聽他還在問,方道,「如果你認為那個屍首不是他的話,那就當我已經把他燒了、埋了——隨便你怎麼想。總之,這個人已經死了,不管他是不是李昀,是不是太子,他都已經死了。」
如果周帝神志正常,腦筋清楚的話,他或許還有可能察覺到林世卿的話中有話,只可惜,事不隨人願。
自周帝接到太子李昀戰死沙場的消息和屍首后,便急召了林世卿回京,幾日以來精神恍惚,不思飲食,幾乎未曾合眼。太醫請脈幾次,都被駁了回去,今日林世卿剛剛抵京,便在自家書房看到了這個巴巴趕來問詢的當今陛下。
「燒了、埋了……燒了、埋了……」聽了林世卿的話,周帝搖晃兩下,兩眼一翻,竟就這樣暈了過去。
林世卿向前一步將他扶住:「來人——」
屋外推門進來一名內侍,正是宣德,見到周帝不省人事,頓時大驚失色,慘呼一聲,小步跑過去,還不敢離林世卿太近,一時伸手接過也不是,不伸手接過也不是,問林世卿道:「哎呦,我的陛下!這這這……相爺,陛下他這是怎麼了?」
林世卿扶在周帝身後的手輕輕打著顫,話音卻一如既往地平穩:「太子薨逝,陛下悲傷過度,暈過去了,你去叫幾個人過來,送陛下回宮好好休養。」
這是他離這個給了他一半生命的男人最近的一次——在他將這個人活生生氣暈了的情況下。
宣德連聲應了,叫了幾名侍衛,將陛下抬回了宮。
周帝本身雖然不是什麼沉迷享樂之人,身體底子還算不錯,但畢竟上了年紀,長期多思多慮,這些年來肝腎二經都不大好,尤其近來幾番情緒大起大落,連帶寢食也受影響,這一暈竟暈出了一場格外來勢洶洶的大病,宮中朝中,想瞞都瞞不住。
對於仍在抵禦楚軍進犯的周軍,這絕對是災難一樣的消息——太子戰死,皇上重病,身後無嗣。
而更糟糕的消息則是,好幾日過去,陛下根本沒有清醒或者轉好的跡象。
周帝病勢兇猛,根本起不來,別說上朝理政,連飲食藥物都只能靠喂。這個節骨眼上,眾臣將將等了幾日陛下卻絲毫不見好,只好眼見著朝政大權順理成章地旁落至聖上當今唯一的血脈——已經嫁做人婦的長公主李清奕手中。
然而常年後宮不幹政,李清奕也沒有那個人脈和聲望,說是大權落到她手中,不如說是落到了他的夫家英王秦晟手中。
儘管如此,但英王一族畢竟是外戚,又與林家素有冤讎,三公九卿各自站隊,每每朝議總是吵架,吵不出結果便只能拖著。
一時之間,周國朝堂內外亂成一團。
而戰事不等人,不過半個月內幾次大敗,周軍便被迫只得退守紹州。
至於林世卿——周帝不醒,英王與他不和明顯不想放過他,可太尉手掌軍權卻一向跟林家交好,御史大夫領著御史台兩不相幫,而他的座師右相張正廉年逾花甲,近來身體愈發不好,也不是能做主的人。因此也便沒人能處理得了林世卿這個臨危受命戴罪立功的前相爺,爭論無果之下,只好各退一步,默認將他鎖在相府,期盼陛下趕快醒來拿個主意。
與此同時,楚軍大營,營前瞭望台。
「瞧瞧,開戰前朕說什麼來著?兵臨城下,朝中無人可用,」孟驚羽放下手中的千里眼,隨手遞到後面,「連老天都在幫忙。」
常笑接過,道:「末將也沒想到會這樣順利,想來必是因為陛下乃是天命所歸,所以戰事才會如此一帆風順。」
孟驚羽回頭,驀地一樂:「你什麼時候也學會逗趣拍馬了?」
常笑卻不理會孟驚羽的取笑,誠摯道:「這確是末將肺腑之言。」
孟驚羽看起來心情不錯,轉過身子問他:「好,肺腑之言,那便再肺腑兩句罷——為什麼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