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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玦比鉤玉何由較(上)

  林世卿離開后,梨園便乍然冷寂了起來。


  其實他在時,梨園也未見得多熱鬧,只是他每日教習常笑,帶他練武讀書,時而和孟驚羽溫酒小酌,賞雪清談,也總讓人覺得這裡充滿了一種踏實的煙火氣。


  可這種煙火氣在林世卿不辭而別的第二天,便不著痕迹地消失了。


  每次晨起后,孟驚羽照常洗漱用膳過,便去處理政務和送來的摺子軍報,完成以後,便去林世卿的屋子坐著,有時自言自語,有時寫些什麼,其餘大部分時間便是在屋裡踱步或坐在某處,不知道在想什麼,不說話也不理人。


  韓昱不放心,先是跟著守在門外,後來常笑覺得陛下這個狀態實在惹人憂心,某日便攛掇著韓昱和自己一起跟著進屋,守到了孟驚羽身邊。


  孟驚羽初時有些詫異,但也沒說什麼,任他們陪,後來不知又想起了什麼,便問起了韓昱,南征時,他和林世卿帶著三千輕騎繞過淮東平原千里奔襲的事情。


  常笑本就視林世卿如師如父,敬仰、崇拜、喜愛到了極致。在他眼中,這世上怕是再沒什麼人什麼事要比他的林先生更重要了。因此一聽有林世卿的故事要說,便也央了孟驚羽允准跟著一起聽。


  「……我們打到那兒的時候,齊國應該還沒收到消息,遠遠地,還能聽到有小孩在唱節氣歌,一眼看去,全是大片的草場農田,還有幾個小娃兒在牧馬放牛,附近沒見著什麼成規模的大城鎮,滿村都是農人。他們大約是知道前線在打仗,可這也就頂天了,哪能認得出來誰是誰?可能以為我們是齊國兵吧,見我們路過,便邀我們歇腳,直說:『打仗不容易,軍爺保家衛國辛苦了』或是『一定得好好的活著回去』之類的話。當時我們身上全是血,看得出來他們應該也挺害怕,可還是給我們騰出來了空屋,湊了桌椅板凳,忙活著又讓我們進屋暖和,又給我們倒水,不少還拿了乾糧,送了我們路上吃。」


  韓昱腹中墨水不多,無論是講述還是描述,都往往直白,可約是因為這次經曆本身就足夠兇險,便是說成流水賬也同樣跌宕起伏。


  「那時候,兄弟們剛屠完上一個鎮,血味聞得要吐,可還是得趕路,一張嘴就是一肚子風,也沒法說話,真是憋得難受極了,一下子看到這些……唉,都是爺們,可還是差點哭出來。後來,我們歇息完了,拿了乾糧再次上路以後不久,相爺就又帶我們悄悄拐了回去,埋伏在附近的一個山坡上。觀察了一會兒后,相爺沒說什麼,就給我們打了個手勢,但我們都明白,那是下令要屠了這村子。」


  「可是我們這次回去時,聽到了那些農人聊天,這才知道,原來這村子里戰前才征過兵,又細看了看,才發現,原來還真是一村子的老弱婦孺。因此便有人跟相爺求情說,這村子一看就沒什麼人來,青壯年男子也都不在,這些人殺不殺也沒什麼,能不能不屠了?」


  常笑聽了幾天的故事,林世卿一路下令屠城屠鎮屠村的事迹聽得頭皮發麻了好幾天,茶飯不思,可再怎麼聽,也仍然沒法把故事裡這個冷血無情的相爺,和生活里那個溫言細語的先生聯繫到一起。


  人之常情——大家會崇拜英雄,但不會崇拜劊子手。


  聽到這裡也許可能會有轉折或例外,想著或許林世卿會手下留情,常笑精神一震,忙問道:「後來呢,是不是先生就帶著你們繼續去別的地方啦?」


  孟驚羽扯著嘴角笑了一下,默默想道:「怎麼可能呢?」


  果然,韓昱搖了搖頭:「沒有,我還記得相爺是這麼跟我們說的:『他們見過我,也見過你們每一個人,今天他們會對你好,是因為他們以為你們是齊國人,可你們是嗎?他們如果知道了你們也許就是殺了他們的丈夫、兒子、父親的兇手,你們認為他們會怎麼辦?』」


  「有個兄弟接話說:『那他們也有可能不知道啊!』相爺便對他說:『是的,他們的確有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但是,你敢拿我們這幾千個人的命去賭這一個可能嗎?一旦賭錯了,他們知道了,透露了我們的行進方向、形貌特徵,導致我們此行功虧一簣,你想過這些後果嗎?這裡是齊國,是敵境,不是什麼別的地方!』」


  「這時,又有一個兄弟說,相爺不能拿大家的性命來做威脅。相爺笑了,但感覺好像更嚇人了,他說:『你們覺得我是在拿你們的性命來威脅你們嗎?好,如果你們是這麼以為的話,也無妨。我只知道,你們所有人都是我帶出大營的,你們既然決定跟著我了,就是我的部下!我說過,要拼盡全力給你們掙條命回去,就一定會拼盡全力給你們掙條命回去!我絕對不會容忍因為自己的失誤,讓我說過的話成為空口白話!』」


  「這時候,有個看起來挺年輕的小兄弟哭了,說:『剛才遞給我水的是一個好年輕的姑娘,真漂亮,紅著臉問我娶沒娶媳婦,我說我娶了,剛娶。相爺,我十二歲就進軍營了,她一直等我,我今年都二十五了,她才嫁給我。她爹娘讓她別嫁給我,可她非不聽。我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可才娶了一個月,就又上了戰場。剛才那姑娘長得真像我媳婦。相爺……我、我想我媳婦了,我們倆還沒生娃兒呢——我是真的下不去手啊!』」


  常笑「啊」了一聲,眼眶跟著紅了,道:「那先生……就算這樣,先生也還是沒同意嗎?」


  「沒有,」韓昱正色道,「相爺不能同意。」


  常笑狠狠咬住唇,而後終於忍不住爆發,一拍桌子,站起來吼道:「為什麼不能同意?!先生怎麼能這樣做?!那些村人明明那麼無辜,為什麼要殺他們?!那些將士也明明已經那麼可憐了,這樣求他他怎麼還能不準?!先生他、先生他還是——」


  先生他還是人嗎?!


  話未說完,孟驚羽便一聲喝止了他:「阿笑!」


  隨即拍了拍常笑脊背,緩了緩,方道:「阿笑,你不懂,這不是無辜不無辜,可憐不可憐的問題,有些矛盾,因為立場不同,是沒有辦法通過和平的方式解決的。這些矛盾只能在其中一方徹底滅亡或者臣服妥協后,才能慢慢消解。」


  見常笑仍是紅著眼睛看他,一副鑽了牛角尖仍不自知的模樣,孟驚羽無聲嘆了口氣:「往後可不許這樣說你師父了,知道嗎?你是他唯一認下的徒弟,他要是聽到你這話,該有多傷心?」


  常笑喉結滾了幾圈,一邊暗自為自己一時口不擇言後悔不跌,一邊卻又覺得自己沒錯,錯的是先生,一時又是失望,又是矛盾,竟有些委屈起來,難得嘴硬道:「他才沒認我,扔下我就走了!這件事明明是他做的不對,是他教我學會『泛愛眾而親仁』,可他自己為什麼做不到!如果他做不到,他又為什麼要教我?!」


  頓了一頓,他又轉向孟驚羽和韓昱:「你們呢?你們能做到嗎?」


  二人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書讀百遍,總能勉強稱一聲聖人門下,但這個問題,孟驚羽就是再讀幾百遍,也一樣回答不上來。


  類似的問題大抵每個人都思考過,既然先人言論描繪得那麼好,可為什麼沒人能夠做到?既然旁人做不到,那自己又為何要做到?

  老師教的,和生活中遇到的,總像是兩條平行線——那些美好又理想的聖哲言論,彷彿總是只存活在課堂和書本里,泡沫一般,光澤動人,但一戳就破。


  見二人不回答,常笑頹然坐下,話音低低的,說不上是什麼語氣:「原來是我錯了……」


  孟驚羽卻道:「沒錯。」


  常笑抬起眼,茫然看向他:「啊?」


  「阿笑,你看著我……好,我問你,殺一人,救十人,和放一人,死十人,你選哪個?」


  常笑不明就裡,強打精神,道:「應該是『殺一人,救十人』吧。」


  孟驚羽道:「那麼我問你,被殺的那一人明明是無辜的,你憑什麼要殺他?你又憑什麼覺得他該死?」


  常笑聽出些意思,辯解道:「不是我要殺他,也不是他該死,只是他死了,便能救下十個人啊!」


  孟驚羽道:「十個人的命是命,那麼一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常笑無法反駁,只好道:「那……那好,那我不殺他了,就選『放一人,死十人』罷。」


  孟驚羽又道:「明明死了那一個,便能救下另十人的性命,你為何不救他們?」


  常笑無措道:「不是,不是不救,但那個人是無辜的,我不能隨意殺了他啊!」


  孟驚羽繼續問道:「那一人無辜,另十人就不無辜了嗎?你又憑什麼因為這一個人無辜,便放棄了另十人?你明明有機會救下他們的。」


  「可是、可是……」常笑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什麼,腦筋打結,想不明白,便只好問,「那我應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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