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名軍大將莫自牢(上)
沒人注意到了老侯爺帳前值守的親兵少了幾個人。
汝陽侯府一脈唯一的後人林世卿當眾宣布老侯爺重病,卧病在床,暫不參與議事且不接受探訪一事,后經眾將商議,老侯爺舊部、南征軍副帥方甄代主帥職。
其餘,一切如常。
方甄,還有很多人,都很清楚,只要這次南征不出什麼大漏子,如今的汝陽少侯林世卿回去后,便會順理成章地承襲汝陽侯府的爵位,老侯爺屬下及其舊部——所有姓林或者姓過林的軍方勢力,都會被逐步接到林世卿手裡。
即便林世卿不過剛剛及冠。
而林世卿這個唯一的林家後人雖然年紀輕輕,但不愧為將門大家之後,已在朝臣文官之中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一旦他接手收攏了軍權,軍政合歸到一個外姓人手中,那麼他還會只甘心於做一個舉足輕重的……臣子嗎?
一直小心翼翼忌憚著他的鑾座上的那位會這樣順其自然任其發生嗎?
漩渦中央很有可能牽涉其中的那些世家權貴會不置一詞置之不理嗎?
天下士子會任由這樣一個功高震主的外姓權臣禍亂朝綱謀權篡位嗎?
方甄四十多了,眼看奔著知天命的年紀去,還有什麼看不明白,想不明白的?
他從未懷疑過,以林世卿朝內朝外近年積累下的赫赫功勛,撐起汝陽侯府一門上下會出現任何問題。
方甄也不知道那些已然初露端倪的事情倘若有朝一日真的變成現實,他會怎麼辦。
他實在怕自己無論怎麼做,都會讓自己失望。
他是林世卿的長輩,同時也是林世卿長輩的下屬和同袍,林氏於他有恩——教養之恩、知遇之恩……甚至,救命之恩。
當年周國與梁國邊境摩擦,生了戰火,方甄年輕氣盛帶著右翼軍一時冒進,被圍梁國南境沙漠,右翼軍所屬突圍不能,又無法與大軍取得聯繫,眼見彈盡糧絕不過早晚之事,孰料或許是命不該絕,竟當真讓他絕處逢生——只是代價也是慘重的。
得悉同袍浴血被困於梁人之手,一同出征的老侯爺嫡子、內定的下一任林氏家主、林明臣,同樣的年輕,同樣的氣盛,違背中軍軍令,偷偷帶著一隊精兵,根據沿途尚未來得及被惡劣的天氣掩埋的幾點蛛絲馬跡,順藤摸瓜地摸到了梁人的包圍圈,沉下氣在附近埋伏整整幾日,詳細制定了一整套營救計劃。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
又過了兩日,林明臣在察覺到梁人已然基本放下警惕,便趁著梁軍值守換崗時,留下部分人遠遠揚起沙塵,營造出援軍數量龐大的假象,繼而帶著餘下的部下突入梁軍。
參與圍困方甄的大多梁軍將士初時怕方甄臨死反撲,為免己方損傷過大,不敢輕易動手,枕戈待旦警醒得很。但後來見多日未曾有周人來營救過他們困住的這位年輕將領,便也不再著急了,貓捉老鼠似的困著,打算等方甄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主動來求他們。
原本以為這樣的時候不遠了,孰料遠處倏然煙塵瀰漫,竟是周人派遣援軍來救了!
梁軍上下心裡一顫,腦子裡大多隻剩下了一句「跑」字。
正這時,被破壞了好事的梁軍主將才剛騎上馬,咬牙切齒的望了一眼看不清楚的煙塵,奪過身旁一位將士手中的硬弩,挽弩拉箭,細細眯起眼睛,瞄準向一人——
方甄見人來援,當機立斷招呼部下和來援友軍一同聚到一處,不過片刻便成功撕開了一面口子……
生天近在眼前。
方甄砍落面前數名礙眼的梁人騎兵,撥開重重瀰漫的煙塵,已然看到領頭幾人中那個熟悉的身影,嘴一咧,嗓子眼裡那聲興高采烈的「明臣」正要叫出口,卻見敵軍一隻精鋼短箭帶著疾嘯穿雲裂風而來——硬弩射出的精鋼短箭曾射穿過玉石鐵板,人體在它面前跟紙糊的沒什麼兩樣——那箭連續貫穿了兩個人才安然停在了第三人的胸口處。
林明臣。
那是違背軍令,為了營救跟他袍澤多年的摯友而衝到前面的,下一任林氏家主的,胸口。
他身邊兩位親兵沒有思考就縱身擋在了他身前。
但仍然沒有能夠改變結果。
梁軍放過暗箭佯作反攻之後迅速遠遁,遠處做假和知情將士俱不敢逗留太久,正且戰且退,方甄親眼所見卻無力阻擋,目眥欲裂,雙腿狠狠一夾馬腹,揚出四道紛飛厚重的沙塵。
他只是想要撈了中箭落馬的林明臣就走,可當將人撈過來去探呼吸時……
以方甄為首的一眾周軍將士當即瘋了。
夕陽殘照,黃沙披血。
——兩敗俱傷。
方甄和僅剩的幾位小將士是後來的周軍從沙子里挖出來的。
這撥周軍之前被追林明臣追丟了,不久前被打鬥聲吸引前來查探情況,卻發現他們要追的人已經不見了。
方甄無食無水幾日煎熬,激烈打鬥後身上傷了幾處,昏倒在沙地上早就不省人事,怎麼叫都叫不醒,若非還能勉強感受到點氣息,跟死人也不差什麼了。
林明臣沒有追到,倒是發現了一個方甄。
但同屬一軍,總不能見死不救。
尤其是這裡發生了什麼,除了現在只會出氣卻醒不過來說不出話的這幾位,沒人知道。
半死不活的幾位幸運兒被帶回了大營醫治。
那日當晚,方甄曾以為是自己埋骨地的高矮沙丘無端起了一場大風暴,瀚海闌干,風沙停后,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林明臣的屍身掩埋在漠漠黃林之中,再找不見了。
陛下彼時不過登基幾年,汝陽林氏一面是他不得不倚重的國家柱石,另一面也是他哽在喉嚨中的一根橫刺,煊赫一時的偌大侯府無嫡襲爵,陛下臨朝時多次提及悼念,不是沒有真心實意地惋惜過,只是事有輕重,立場不同——
有些人這麼死了也挺好,至少不用再勞他動手,雙方都要傷神傷情。
活生生的汝陽林氏子侄輩逐年化成一座座冷冰冰的墓碑,墓里不求全屍,不是衣冠已然足夠讓林家人慶幸。
熱鬧、井然、劇痛、冷肅、麻木、死寂……
如今,只剩死寂了。
侯府一品誥命的老夫人多年憂思,將將過了四十便歿了,所有人都安慰方甄,老夫人仙去跟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
沒有關係……怎麼可能呢?
於聖上於周國,他可以盡忠,但是於汝陽林氏,他全的是恩和義——他必須全的,也許此生都全不完的恩和義。
這世上,沒有比林世卿這個林明臣生在外家的林氏遺孤,更加值得他效命的人。
方甄一晃神,「舉直錯諸往,舉諸往直錯」的往昔幕幕已自眼前飄遠,威重一方統御千軍的將領終於有了一絲梧桐已老的孤獨感,揚聲叫進來一名守在營帳口的親兵,繼而低聲問道:「前些日子吩咐下去的……注意盯著,再去催催。」
親兵跟在方甄麾下多年,應是后,又確認了一遍:「豐城侯府的事情嗎?」
方甄拄著額頭,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揮揮手讓那親兵下去了。
自打發現死去的這位老侯爺有問題后,他便立即暗中派人去豐城汝陽侯府打探真的老侯爺的行蹤,只是一直沒有消息。
林世卿知道老侯爺很有可能凶多吉少。雖然老侯爺也可能只是為人脅迫,此事尚且不可定論,但是這兩種可能性都不難猜,方甄卻都沒有跟自己提出來,而是說他會派人一直跟著。
方甄未必沒有猜到,只是不願用一個可能性來答覆自己,答覆林氏。
林世卿能感受得出來,方甄對於汝陽林氏一門的感情大約還要尤甚自己。他不知曉原因,也未曾探究過,一如直至今日他也不想知曉、不想探究老侯爺為何當年會如此輕易的同意自己這個世代為卿的「小雜種」帶上林姓這頂忠烈的冠冕。
方甄不是對林世卿不滿,林世卿自持克制,多智近於妖,方甄都知道,但他太冷了,總笑著,愈發顯得冷心冷性。
方甄不想將林世卿那句「方叔,你知道,這件事除了你我,不能留下任何活口」逐字逐句的分析,最後歸結為威脅,但那句輕飄飄的「殺了」總讓方甄覺得有些不安。
這讓他覺得林世卿為了做到某些事,不擇手段的讓人心寒。
這是幾乎方甄唯一的顧慮,這顧慮從他見林世卿的第一面起就扎了根,這些年的感覺愈發不好,他變著法的探過林世卿的意思,但林世卿不是逃避不答便是搪塞過去,方甄直覺這裡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可林世卿對人有禮又疏遠,饒是他能對付得了尸位素餐的朝臣官員,甚至辭令嫻熟,打發得了外境使臣,但到林世卿這裡卻總容易束手無策。
但這些於戰火蔓延之地、千萬失所流民相比,終究都是尚且還沒譜的閑愁。
他很快便沒有心情因為這個對於林世卿束手無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