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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上)

  孟驚羽的嗓子像是塞住了,好一會兒才又問道:「……他還說什麼了?」


  「善待陳相,」林世卿想了想道,「他不後悔自小做你的伴讀。」


  「不後悔嗎?」孟驚羽輕輕呼出一口氣,展開手掌,看著手上的那個面相憨厚的小包子印章,低聲道,「可是我已經有些後悔了……怎麼辦?」


  林世卿微微偏頭看著孟驚羽道:「所以你打算讓自己沉浸在後悔中,繼而讓更多的人後悔嗎?還是你打算不再做讓你後悔的事,至少對得起墨陽兄的這份不後悔?」


  孟驚羽卻不回答他,沉默半晌,忽道:「你知道這印章是怎麼來的嗎?」


  「這石頭原本是他送我的,底下的字是我寫的樣子,他刻的,」沒有等林世卿回答,他又便自顧自的說了下去,「父皇膝下子嗣不豐,宮中皇子只有我和我那位皇兄,其餘的……呵,滿宮裡都是人,可我卻只能見到滿宮裡的鬼影幢幢——只有身邊這位一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的還有些皮實的人樣。可那時候母后對他也好,各樣湯湯水水小點心小玩具從來少不了他那一份,小孩子免不了要吃醋,他也從不讓著我,我想著我堂堂皇子之尊怎麼能咽下這口氣,那時候,單為了這個我倆就沒少掐架。」


  孟驚羽頓了頓:「後來母後去了,宮裡再沒人護著,日子便難過了很多。高牆大院琉璃瓦,多得是攀高踩低之人,雖不至於明面上讓我們倆缺衣少食,可暗地裡使絆子的人又怎麼攔得住?自母後去了,父皇更少到後宮來,只要不鬧出人命,父皇便不管。母後去的最初幾年,日子尤為不好過,可讓我沒想到的是,平時跟我掐架掐得最狠的那個人竟會這麼幫著我,一見我受欺負,他便總能自動自覺地攔在我身前,開始時說是看不慣欺負我的那群人,但他大概不知道他擼袖子打架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我便是再傻,這時候也分得出冷暖了。」


  孟驚羽翻來覆去的擺弄著那方包子印章:「後來進學讀書,課堂上不少少爺公子都不聽講,師傅習以為常也不怎麼稀罕管。可偏就他這一位不聽講的成績還不錯,並且常常狗膽包天的敢帶著一群人跟師傅對著干,師傅自也不慣著他,每次都是一罰一個準,他身上好像永遠帶著錯等人挑——後來才想明白,落成這個眾矢之的的人本該是我才對。」


  林世卿聽得入神,問道:「後來呢?」


  孟驚羽道:「後來……你也知道,他雖喜歡成日跟著我這不爭氣的殿下,但論起身份來說什麼也是左相獨子,師傅罰他固然沒得說,但手下必也得有分寸,常見的罰法也不過就是抄書,打手板,跪祠堂那麼幾種。你猜,他最喜歡哪種?」


  林世卿想了想,道:「打手板嗎?」


  孟驚羽抬起頭有些詫異的看了林世卿一眼,而後像是想到了什麼,抿起唇,像是笑了:「原來他說引你為知己的話竟然真的這麼准——你說的不錯,就是打手板。抄書麻煩,總讓他沒時間出去玩,跪祠堂要餓著,晚上還不能睡覺,更折騰人,所以相對來講打手板這種懲罰是他最喜歡的。師傅一開始沒摸准他的脾性,這三個懲罰的方法、輪著來,後來摸透了,基本每次只要開口說要罰,便會罰他去跪祠堂。」


  「打手板自不必說,抄書時也常有我和其他同學幫忙,也就罰跪能給他點教訓。可那時候不過十二、三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平常吃飯都是一桌子一桌子的來,跪著餓一晚上怎麼受得了?更何況是像他那樣三天兩頭挨罰的?最初那幾次我常會拎著食盒給他送過去,後來有一次被師傅給撞見了,再就經常讓人盯著他,我沒法拎食盒,就只能在袖子里塞幾個包子,借著看他的名義送過去。」


  「只是這辦法到底也沒能長久,」孟驚羽面上露出些無奈的神色,「他挨罰的頻率實在太高了些,我總去看他師傅也覺得不對,於是沒過多久送包子這條路也被發現了,之後師傅乾脆就不讓任何人去看他了,有幾日我見他早上回房補覺的時候臉色太差,實在餓得難受,便想出了個望梅止渴的法子——」


  孟驚羽向著他手裡的那個包子印章點了點下巴:「喏,就做了這個。」


  林世卿少時哪裡有這樣安逸的經歷,一時羨慕,一時感慨,又問道:「那這印章呢?瞧著不像是額外找人刻了的。」


  孟驚羽翻過印章,摸了摸那刻出來的印痕:「你知道,楚國朝中保嫡保長兩黨對立,但是那時候我和我那位皇兄還沒長起來,所以兩黨都在憋著勁,鬧得不凶。我這一派在暗中經營勢力,墨陽站在我這邊,自然也有他一份,他幫我聯絡心腹時用的都是我的名義,為了安全著想,便須得有什麼秘密的信物之類,他不知怎麼的,一時興起,叫我寫了個『羽』字,說他能給刻上,結果……」


  孟驚羽摸了摸印章上那個不怎麼成樣子的「羽」字:「……就刻成了這個樣子,倒是難為他還別出心裁的在後面還加了個圓,說是太陽就是圓的,有個羽有個陽,他這叫寓意深刻……簡直強詞奪理得叫我挑不出毛病。雕這包子的石頭,還是我小時候過生辰的時候他忘了,路上臨時在池塘邊撿了一塊來打發我的,虧得我還當做什麼稀罕的寶石珍藏了好一陣子,後來雖然知道了不稀罕,卻也不捨得扔了。長大了些雕成了包子再送給他,現在又回到了我手裡……」


  孟驚羽搓了搓那包子:「……卻也的確算是寓意深刻了。」


  林世卿見孟驚羽止了話音,沒有接話。


  孟驚羽回手想將那包子放到衣襟里,手剛搭到衣領卻倏然反應過來中衣給了林世卿,腰帶也沒在身上,搭在衣領上的手立時頓了頓,旋即放下了手將印章塞到了袖中。


  林世卿見狀不覺捏了捏他身上披蓋著的孟驚羽的中衣邊角,似乎強忍了一下,卻仍是沒忍住,問道:「你那時候為什麼會跳下來?」


  孟驚羽愣了一下。


  林世卿既已問出口,也便將心一橫,補充道:「我見著你時你身上沒有綁著繩子,應該也不大可能未卜先知的知道我吊在那裡——你原本能走,為什麼要跳下來?」


  這一晚上孟驚羽一直爬上爬下跑來跑去的,哪裡有時間想這些?可現在要想,卻好像怎麼也理不出來一個頭緒了,只是一見林世卿一直盯著他,一定要一個答案似的,只得勉強斟酌了一下詞句,答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是聽到他們提起墨陽的事情,一時無法接受,也許是看你被推了下去,一時沒能想開……但要我具體說出來為什麼,眼下我卻也是說不出來的。」


  孟驚羽的回答跟林世卿想象的差不多,林世卿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輕輕點了點頭,不說話了。


  「……可是我也不是想死,」半晌后,孟驚羽忽然啞著嗓子開口說道,「父皇母后已然不在我身邊了,還有墨陽……如果連你也不在了的話,我身邊還有誰?——我想,我大概是那時候沒有想明白,我為什麼還要再活下去。」


  一個人與這人世間的牽絆說起來也許千絲萬縷,看似關係穩定牢不可破,實際上順著這些千絲萬縷走下去,卻常常能發現它們總要合歸到一處或幾處。線斷了不要緊,總還有其他的千千萬萬根,可若連來由都沒了,人的一腔念想和心血無處安放,那又該如何和這樣的人世和平共處?

  也許照柱崖頂縱身一躍的確是一時衝動,但至少,孟驚羽在那個時候是的確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的——如果未來只為了責任二字過活,那麼他的後半生未免太過沉重悲哀了些。


  林世卿沒料到孟驚羽會說出這樣的一段話,腦袋裡混混沌沌的,怔住了,隨後便聽孟驚羽又道:「其實若是讓我再多想一想,大概也不會有那麼大的勇氣跳下來……」


  「……別想那麼多了,你還在發燒——不管你曾經做過什麼,未來會發生什麼,還是你還想再問我點什麼,都留作明天再想吧,」孟驚羽將林世卿扶著躺下來,將衣服給他蓋好,輕輕拍了兩下,柔聲哄道,「睡吧,有我。」


  不知道是近來身邊發生的事情有些多,還是人一生病心裡也會跟著格外脆弱,林世卿聞言后不由心裡狠狠一顫——原來他在這條遍是腥風血雨的路上磕磕絆絆的走了這麼久這麼遠,也許一直需要的,等待的,汲汲渴求的,不過就是疲憊時這麼一句「睡吧,有我」。


  不是多麼纏綿的口吻,不是多麼悱惻的姿態,孟驚羽笑著,清清淡淡的,帶著泥土裡潮濕的青草味,火堆上溫暖的煙火氣,不具有任何攻擊的成分。


  眾目睽睽之下屠刀懸頸卻猶自談笑風生的那個陛下,和相繼經歷了離去和死亡仍能微笑以對的這個男人,這一刻彷彿奇異的融合在了一起,好像是一樣的,又好像是不一樣的,不聲不響的在他心裡開疆拓土出了一片讓他忽視不了的領地。


  林世卿合上眼睛,默默念著——


  睡吧,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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