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一寸硃砂一寸心(上)
「世卿,世卿?」林世卿自耳邊聽到幾聲模糊的呼喚,掙扎著睜開眼,眼皮卻仍然沉的厲害,眼前的幾重人影映著火光搖搖晃晃的重疊在一起,猶辨不清是幻是真。
林世卿勉強動了動,幅度小的可憐,渾身一陣麻一陣疼,具體卻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覺得脫力得連翻一下身都做不到,嗓子也火燒火燎得厲害。
繼而,一隻溫熱的手按在了他的額頭上,他輕輕「唔」了一聲,舒服了些,條件反射性的蹭了蹭,順著手掌的溫度,稍稍找回了些熟悉的感覺。
林世卿闔了闔眼,醞釀了一會兒,終於頂著千鈞重的眼皮,借著融融火光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影——一瞬間,昏迷前的記憶漸次排著混亂的隊伍跑回到了他腦海中。
……
「……你怎麼——」林世卿手上的鐵索跟著他的話一起應景似的發出一聲不祥的「喀拉」聲,「抱緊我!」
孟驚羽一手緊緊環著他的腰,一手握住他手中的龍淵:「劍給我!」
林世卿咬牙拉緊鐵索:「……你要做什麼?」
雖然還在問著,手卻已經順從的鬆開了。
孟驚羽一接過劍,毫不猶豫地便提起來往崖壁上狠狠一刺,旋即只聽到幾聲不清晰的石塊碎裂聲,便見龍淵已經卡在了剛剛刺向的峭壁山石間的裂縫裡。
孟驚羽悄悄鬆了一口氣,心道:呼,還好……龍淵不愧是傳承已久的名劍利器,劈金裂石竟也不過片刻功夫。
他瞥了一眼從林世卿手中延伸至岩壁之中那條還沒他胳膊粗的鐵索,沖林世卿解釋道:「你這鐵索最多承得住一個人的重量,兩個人的話遲早要斷,必須再找一個支點。」
林世卿手上不敢放鬆,也沒敢松下牙口回話,心裡卻隱隱覺得,孟驚羽好像哪裡變了。
孟驚羽繼續道:「這樣懸在半空不是辦法——他們不知道走沒走,不能往上爬,只能往下走,還能撐住嗎?」
過了好一會兒,林世卿牙縫裡才勉強擠出來一個字:「……能。」
「好,」風聲太大,孟驚羽只得盡量靠近林世卿的耳朵吼,「你這鐵索能掛上去就能縮回來吧……你先鬆開,放低一點重新嵌進去,穩了我再挪劍!」
林世卿替換上另一隻手按下手中牽引著的鐵索一端,便聽那鐵索稀里嘩啦的鬆了下來,而後猛地往林世卿手中一縮,眨眼間便回到了他手上,二人的身體立時一沉,林世卿不敢耽擱,收回鐵索后盯准一處岩壁,再次將鐵索狠狠射了出去,那鐵索緊前頭五個利齒一般的刀片一開一合便再次咬住了岩壁。
林世卿伸手拽了兩下,見那那鐵爪紋絲不動,才放心道:「好了!」
孟驚羽聞言二話不說,一抖劍身便將刺進岩壁的龍淵拔了出來,二人身體正往下落時,孟驚羽瞅准機會再次縱劍刺出,二人的身體在空中隨風盪了一會兒,終於穩了下來。
如此這般,二人又試了幾次,有驚無險地又下落了好一段距離,但很快,孟驚羽就發現了問題:「這山不知道有多高,按照這個速度下去,等到咱們沒有力氣的時候,怕是連底都還沒看到——必須加快速度。」
林世卿體力透支得厲害,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只得儘力點點頭表示同意。
二人統一意見以後,便立即開始漸漸加速手上的動作,二人配合愈發熟練,每一次林世卿手上剛穩,不用他說話,孟驚羽便已然心領神會的抽劍刺入山壁了。
「那裡!」孟驚羽用力咽下一口唾液潤了潤喉,「那裡有個緩台!咱們往那邊去!」
林世卿沖他眨眨眼,動作不停,二人漸漸靠近那處緩台,待到緩台上方不遠時,二人先後一鬆手——
終於又感受到了腳踏實地的感覺。
這也多虧二人是常年練武的人,無論是力氣、敏捷程度還是輕身之法都非常人可比,若是換成其他人,很難說就算能想出這法子,最後實踐起來到底行不行得通。
而那緩台說是緩台,卻也不過是山壁上一塊凸起的平緩些的大石頭,至多也就是讓三五個人有個下腳的地方,夜間陡崖峭壁橫風勢頭正勁,為了避免被吹下去,孟、林二人湊在大石中間,誰都不敢太過靠近邊緣。
孟驚羽向下看了看,影影綽綽的好像感覺再往下一段距離,那片黑色似乎更濃重了一些……
孟驚羽心中一動:那是樹林!
他正要將這事情說與林世卿,卻忽然感覺到身邊的人似乎輕輕踉蹌了一下,隨即軟軟地靠在了他胸前。
孟驚羽的手輕輕抖了一下——他胸前這個人此時的姿態近乎是溫順,甚至是柔弱的,就這樣輕輕靠著他,不帶有任何防備和警惕,滾燙的呼吸彷彿隔著並不十分厚重的秋衣直直吹到了他心裡。
無法遏制又不合時宜的,他心裡輕輕一跳。
「世卿……世卿?」
孟驚羽輕輕叫了他兩聲,見他不理,覺得有些不對,便伸手探上了他的額頭,一探之下才發現林世卿的額頭竟然已經燙成了一個溫度卓絕的小火爐。
……他是怎麼挺過來的?
孟驚羽低低嘆了口氣:「失禮了。」
隨後,像是怕吵到林世卿一般,他輕輕扯開了自己的腰帶,抖開后繞過林世卿的身子,牢牢系在了兩人腰間,翻了個單層的結。他就著結又拉緊了幾下,直到覺得自己已經快喘不過氣了,才又翻了一個結、拉緊,又翻了一個結、拉緊,又翻了幾個結、逐個拉緊……
直到他打量了一下,覺得腰帶留下的長度再不夠打下一個結的時候,才終於捨得氣沉丹田用力拉緊這最後一個結——
打了個扭成麻花狀的又丑又結實的死扣。
……
林世卿感覺自己稍稍清醒了些,拄著胳膊想要坐起身,怎奈何身子虛得厲害,別說沒坐起來,連脫了力的胳膊他都沒找著現在具體是安在他身體的哪個位置上,好像渾身上下都是空空蕩蕩的,只有腦袋灌著不知多少鉛水,重得看不到頭。
孟驚羽卻像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按住了他的肩膀:「先別起身,你發燒了,但是你不能穿著你這身衣服睡……」
說著,像是著急避嫌似的,他又趕忙抖了抖他脫下來的手中的中衣,赧然道:「你別誤會——我剛剛聽到些聲音,怕是這山野間也不安全,你這身衣服血腥氣太大了,容易引來野獸……我得給你脫下來。」
孟驚羽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幾乎快咬了舌頭,見林世卿沒反應,不知他是同意還是不同意,以往修鍊出來的專門針對林世卿的察言觀色的技能也被他一同忘到了一邊,心裡沒底,便忍不住又說道:「裡衣都是汗,外衣滾得髒了,中衣稍稍能好些,暫時也沒別的辦法了,你先湊——」
林世卿攢了許久的力氣終於能在鐵鏽味的嗓子眼裡摩擦出點動靜,沒兩個字便將乾巴巴的嗓子眼,徹底摩擦成了兩個久不打磨的金屬片,打斷了孟驚羽手足無措下的喋喋不休:「你為什麼……這麼緊張……」
孟驚羽眨巴了一下眼睛,烈士一般的將嘴合成了一個「你打死我也不招」的英勇形狀。
沒有預想中的惴惴不安,沒有預想中的心慌意亂,甚至連脫離了自己掌控的緊張感都沒有,林世卿眼角掛了點笑意,卻又不自覺的繃緊,他發現他自己此時竟然對他接下來要問的問題有些不知其所起的期待:「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孟烈士合上的嘴巴好像漏了一點氣。
林世卿也好像忽然品出來點滋味,還有些不大靈敏的嘴角翹成了一個僵硬又促狹的弧度:「你想到了什麼……不該想的嗎?」
孟烈士應聲乖乖跳進了坑裡,合上的嘴巴忍不住打開了閥門,辯解道:「沒有!」
林世卿咳嗽著笑了,彷彿這幾日里那副溫度漸消的染血的鐵甲、年輕將軍頰上不曾落下的笑容、倦遊山上鋪陳了一路的血腥味、照柱崖頂陌生又熟悉的少女臉上的恨意……
全都不曾存在過。
「還等著我這病號自己換衣服嗎?」林世卿輕笑道,「還不過來幫我把衣服換了。」
忙活半天,孟驚羽終於將自己的中衣半披半蓋到了林世卿身上,無言的看著手中林世卿染紅了的白衣,第一次知道侍候人原來是個這麼煎熬又累人的活。
孟驚羽將林世卿的衣服扔到了火堆里:「為了避免那個人不放心下山找來,發現咱們倆的蹤跡,這衣服還是燒了妥帖些……我去打點水來。」
「等一下!」
孟驚羽走開幾步后忽然聽到林世卿叫住了他,他疑惑地回頭問道:「怎麼啦?」
林世卿咬了咬唇,少頃,將臉別向火光映照不到的那一面,聲如蚊蚋:「注意安全……快些回來。」
「……」孟驚羽一臉茫然,「啊?你說什麼?」
林世卿舔了舔發癢的牙根,控制著語氣,十分心平氣和的說道:「我累了。」
孟驚羽一點頭表示理解:「那你快好好休息吧,我打了水馬上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