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梨花雪下酒一杯(上)
「要走了么?」林世卿看著陳墨陽道。
「嗯,」陳墨陽整了整馬鞍,答應一聲,「咱們已經出來一個多月了,你們也儘快回去吧,皇陵那邊的人給我傳了信來,最多再拖半個月。驚羽不在,即便有奉常大夫的人在那邊頂著,一般人不敢輕易出頭,可皇上長時間不出現總也不是個事。」
林世卿的神色有點不大自然:「唔,其實他可以和你們一起回去的……」
「你在這裡,我怎麼放心回去?」孟驚羽摸了摸鼻樑,眯眼笑著,「墨陽,你們回去的路上照顧好王老先生和季同兄。」
陳墨陽道:「恩,我有分寸,不過你們也要儘快,不要拖得太久,我在那邊不好交代。」
頓了頓,他又貼近孟驚羽耳朵,微微沉了眸子,「京中安排好了,絕不會讓李長厚聯繫到他的部下,更不會讓他有機會帶著太後娘娘出京。返程時我們會盡量吸引那群人注意,路上的行程我們也會盡量加快,絕不給他們機會。不過影衛我沒有全帶走,給你留了一些,估計那個林相爺身邊也是有些人的——但是話又說回來,你小子難得終於開竅了啊,枉我還替你白白擔憂了這麼多年。」
孟驚羽按住陳墨陽的肩膀將他推開,輕拍了他胸口一巴掌,笑道:「行了陳老媽子,知道你這麼多年替我擔憂娶不到老婆,辛苦你了行不行?上馬吧你!」
陳墨陽回擊了他一巴掌,而後提身一躍跳上馬背,扯過韁繩,笑道:「我家陛下太難伺候,沒辦法才多操這一份心,也不說給我多漲些俸祿!——好了別急,最後一句,不要顧忌太多,日子且過且安心,管他後世如何評說,那都是身後事啦!」
孟驚羽拍了一把馬屁股,笑罵道:「知道了!滾吧!注意安全,記住了,別死半路上,我可要活的!」
遠處的車馬早已等候多時,陳墨陽聽了這句也不耽擱,一邊縱馬往車馬隊前趕去,一邊背著身抻直了胳膊沖孟驚羽和林世卿遙遙揮手,人聲、馬蹄聲隨著風聲一道而來:「能置我陳墨陽於死地的人還沒出生呢!放一百八十個心吧你!」
孟驚羽笑著低罵一聲。
林世卿走到他身邊,見車裡的封子恪和月汐看向他們這處,便向他們頷首示意一下,而後微微偏過頭低笑了一聲,對孟驚羽道:「怎麼我看著,你和墨陽兄倒像親兄弟。」
陳墨陽迎風而起的衣帶和清朗挺拔的背影在視野里漸漸遠去,直到再也看不見,孟驚羽才回答道:「是不是親兄弟又如何呢,天下間有幾人能得到一個如我之於墨陽,又如墨陽之於我一般的兄弟?」
林世卿默了片刻,旋即輕輕點了點頭,腦中忽然浮現了兄長的身影和剛剛馬車上望過來的那一瞥,深有所感道:「也是,血脈親情固然難得,可若本身非親非故,情誼卻厚過血脈的,便更加難得。」——幸甚,他有子恪,還有月汐。
孟驚羽回道:「是啊……我們回去吧。」
林世卿點點頭,與他一同回了園中。
行至門口,孟驚羽回頭看了一眼那人離去的方向,唇邊不自覺的含了笑——幸甚,他有墨陽。
幾日前,王老先生傷寒愈重,更是發起高熱不退,王季同日夜陪護,卻未料竟有一日在父親昏睡時,偶然聽得關於他生母的來歷,不僅如此,聽那囈語中的意思,他的生母竟然還跟一位「李大將軍」十分的有干係,頓時心中大為震動。
若說他之前「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確然不錯,可近些時日他實在是被孟驚羽等人潛移默化的培養得太好了,關於近來時局大事,他了解的怕是要比許多朝臣還要詳盡清楚。
朝中可以稱為「李將軍」的怕是兩隻手都數不完,但是可以稱之為「李大將軍」的,除了那位鎮守東海的昭武大將軍李長厚,他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擔得起這「大將軍」三個字。
只是老父身體最重要,雖然王季同心中又是疑惑又是震動,他還是等到父親身體好些后,才對老父偷偷將問題問出來。
王父大病剛過,心中正感慨歲不我與、時不再來,聽兒子這麼一問,加之前些日子裡孟驚羽等人的暗示,實在有些害怕日後沒有機會讓兒子得知他的身世之秘,便將二十年前的舊事悉數講與了王季同。
王季同聽后自是震驚非常,只是王父卻嘆道:「……也不知道自己這不中用的身子骨什麼時候就撐不住了,只是我這半截身子埋進黃土的老人死了就死了,可你還年輕。這些天我仔細想了,這秘密不能隨我一起帶進土裡——前些日子的那些拿著刀槍的賊人,一刀一槍全是指著咱們爺倆的,明顯是要來滅我們的口啊!」
王季同對生母本就沒什麼印象,更談不上感情,如今這般分析下來,母親和自己的外公竟然派人下這種死手,微微痛心之餘便全是寒心了。
王父道:「你娘這麼做我也不是不能理解,當初她未婚有孕本就是醜事,更何況之後又嫁入了皇家,這事情就更不能提了。可是殺我就算了,你可是她十月懷胎誕下的骨肉啊,她、她怎麼能下得了這樣的狠心……那個於家少爺和穆家公子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咱們父子現在托蔭於人家才能保得一時平安,但日後呢?」
王父嘆了口氣,接著道:「你將那兩位少爺公子都請進來吧,我簡單跟他們說一下這件事,說不定他們會願意保你的——除此之外,大抵也別無他法了。」
王季同自從得知身世之後便處於巨大的迷惘之中,將孟、林二人請進來后,王父簡略的將王季同的身世說了出來,中間沒有點破李長厚父女的真實身份,只說是一個大家族的族長與族長女兒。
孟、林二人聽后當即表示十分願意繼續保護王氏父子,只是這卻讓王弘業十分意外——這兩人看起來也不傻,怎麼會連是什麼家族,又具體有什麼得失利弊全不考慮的就乾脆答應他們了呢?
王弘業心繫親子日後安危,一咬牙直接提出孟、林二人能否將真實身份告知他們的問題,連腦袋一直混沌的王季同都被這唐突的問題驚了一跳,深覺父親此問不妥,可又不能當面違逆父親的意思,只得任他去問。
這一次,孟、林二人沒有託辭,大大方方將一眾人等的真實身份悉數告知這對父子,這下,這對父子才算是真正的吃了一大跳,結合這月來孟驚羽他們幾人對話相處,越想越覺得他們二人所言非虛,當即就要三跪九叩的行禮,好容易才給孟、林二人勉強拉住。
孟、林二人對這境況早就有所預料,如之前計劃好的,孟驚羽趁機向王弘業詳細詢問了他和李容靜二十年前舊事的詳細經過,而在王弘業的敘述中,有許多細節都是林世卿未曾查出來的。
譬如說,李容靜當年自入宮后,先帝便壓根沒有碰過她,所以才會不知道她身子不潔的事情。
再譬如說,李容靜當年藉助父親李長厚的力量,強行拖延了入宮時間,待生產休養后才入了宮,孩子託付給了王弘業任其自生自滅,不讓李長厚插手。
李長厚向來寵愛李容靜這個家中獨女,即便這女兒做出了這樣有辱門楣的事情,他這父親竟也就隨意將這事情揭過了,至於先帝頭頂是什麼顏色的,只要沒人知道這樁醜聞,那又關他們父子何事呢。
剛好前些日子,孟驚羽借著林世卿說查探王氏父子的消息泄露的靈感,趁著李長厚在京參加完太后冊封禮還沒來得及回返東海駐地時,派人將這個消息「不小心」的泄露給了這對父女。
而後,這對父女果然也沒讓孟驚羽他們失望。
雖然畫舫爆炸謀刺事件和梨園受襲事件背後都有可能有李氏父女的影子,但那影子卻絕對不可能只是他們的——那晚,他和林世卿等人去畫舫游洛水參加洛神春祭的安排,事先沒有知會其他任何人,而當事的幾人都在孟、林二人的嚴密監控下,沒有任何人有任何機會給旁人傳遞消息。
這便說明,畫舫上襲擊他們的人絕對是早有準備,並且是一直牢牢掌握他們行蹤的人,可李長厚父女卻是在孟驚羽他們到了洛城有一段時間后,才得知消息開始準備這些「滅口擦屁股」的行動的,臨時得知,倉促準備,時間相當緊迫,摸到他們在洛城的下榻之處后,便順著洛神春祭人流龐雜混亂之際即刻行動。
由此可見,梨園襲擊事件的影子應該是他們不假,但畫舫爆炸及謀刺事件的策劃卻一定不會是李長厚父女二人的手筆。
而之前洛城外,他們來時見到的洛蛟幫明著替洛城縣令驅人、暗著替洛蛟幫幫主抓人一事,也正符合了他們這一猜測——尤其是林世卿,更是清楚這件事的背後主謀的第一嫌疑人是誰。
只是孟、林二人卻都默契的沒有點破,只任王氏父子以為這兩邊的暗殺行動都是李長厚父女所為。
緊接著,孟驚羽適時的給王氏父子指了一條明路——四境軍權他早晚都要逐步削弱而後收歸他手,其中李長厚這個敏感的大頭尤其不好解決,若任由李長厚他們這些軍侯這樣發展下去,楚國分裂國將不國是也不是玩笑——所以,他十分需要王氏父子幫他做這個槍手,一槍下去捅穿李家這棵大樹。
巧了,為國效命、為君分憂正是王氏父子苦讀詩書,期盼了多年的事情,如今有了機會,一舉兩得的既能保命又能實現志向,他們怎麼會不珍稀?
就於這一點上,孟驚羽這個皇帝和王氏父子這兩個看似渺小的寒門書生,倒是組成了一個十分和諧的利益共同體。
而孟、林二人雖料到王氏父子遲早會主動提起話頭求助於他們,但這次的談話從頭到尾竟然都十分順利且圓滿,卻是實在的意外之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