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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百無一用是書生(下)

  陳墨陽挑了挑眉,和紈素牽著馬將韁繩扔給門口等候的小廝后,才剛發現似的佯作訝色,看著馬車旁的王氏父子問道:「少爺,這兩位是?」


  王季同面帶窘意,剛要自我介紹,卻被孟驚羽搶道:「這兩位是我新請來的文士,王弘業老先生和王欽公子,都是有大學問的人,別失禮了。」


  陳墨陽聞言立刻惶急的上前幾步,一個大禮下去,若不是常年練武較於常人身子要靈活柔軟些,估計腰都得彎成兩半:「墨陽魯莽了,還請二位先生萬萬不要怪罪墨陽失禮。忘記介紹了,小人陳墨陽,是府上的少管家,往後二位先生若有什麼疑難來找我便是。」


  王氏父子本就是落魄寒士,此番更是尋孟驚羽避難,寄人籬下的算是求助。可孟驚羽這一句話介紹得別說面子,連裡子都全了,二人不由得對孟驚羽好感愈勝。


  王季同未料陳墨陽竟會對自己行此大禮,趕忙上前扶起:「少管家實在是太客氣了,季同不過一介書生,何以敢當如此大禮。」


  陳墨陽鬼扯的時候,一人能頂百人用估計都還有富餘,看到王季同扶他起來,一個反手就熱情的握住了王季同的手,一番言辭簡直就是聲淚俱下,活生生的讓站在一邊看著的王父把眼圈都看紅了。


  「王公子你這是有所不知,我們家少爺也是讀書人,最是欽佩二位先生這樣有學問的人。唉!天下多少先生這樣的寒門士子苦讀終身只為天地生民,可朝廷里那些只看門第不看才學的公子哥們卻是——」


  孟驚羽乾咳兩聲打斷了陳墨陽這慷慨激昂的陳詞,隱隱提醒一下這戲唱的有點過——不過還真別說,陳墨陽從表情到語氣還的確真像那麼回事,如果不是看陳墨陽光打雷不下雨,他都要信了。


  「王老先生上了年紀了,咱們回屋說。」


  陳墨陽顫抖著手,拍了拍比他還要激動的「寒門士子」王季同的手,過去主動扶起了王父的胳膊,特別懂事的念叨著補充道:「唉,我們家少爺這也是無能為力啊,這些話平常也就是跟我說說,我這也是今天見到兩位先生實在是一時激動,失言失言,老先生可千萬別怪罪我們少爺啊!」


  那位王老先生哪像是要怪罪的樣子,聽到這些話就快要老淚縱橫了,路過孟驚羽的時候還頗為感懷的打量一圈,重重點了點頭:「後生可畏啊,我大楚有此等良才,便是老朽死了見不到,也絕然相信吾國必興!」


  孟驚羽半弓了身子,從陳墨陽手中接過了老先生,忙道「後學慚愧」,然後跟著老先生一路高談闊論針砭時弊的進了院子。


  而陳墨陽則轉了頭和王季同跟隨在孟驚羽身後,一同長吁短嘆的感時傷事了起來。


  紈素站在一旁看到這倆人就這樣一唱一和的,將不知不覺進了坑還感恩戴德的王氏父子糊弄得五迷三道,默默的擋住了自己的臉。


  畢竟他臉上現在寫著的兩個大字不太適合讓別人看到。


  嫌棄。


  其實孟驚羽和陳墨陽的這些話雖確有博得王氏父子好感的做戲的成分在,但陳墨陽也的確所言非虛。


  二人一同讀書時便不喜時下文人中最為流行的玄學道法,孟驚羽更是尤為討厭黃老之流的言辭政見,向來認為所謂垂拱而治的一套不過是自欺欺人的無稽之談。


  先帝雖非昏聵,可上了年紀以後卻開始迷信這些無為的東西,不知是不是沒力氣折騰了,盛年時還曾經動過心思改革了一陣子的分科取士,前些年再沒有任何動靜——是不是寒了天下學子的心估計先帝至死都是不知道的,畢竟這些學子也沒那個能耐把這些不中聽的怨憤灌到先帝耳朵里。


  但是孟驚羽和他崩逝的老父年輕時的政見還是有些相似之處的,只不過革除舊弊的決心要更堅定些,想推行的改革方案要更徹底些。


  四國之中梁國為異族國邦,暫且擱下不說。


  但周、楚、齊三國之中,周國有林世卿獨挑大樑,改革雖慢更有諸多阻礙,但新政也在他的一力支持下緩緩而行。


  而齊國內亂已平,高遠晨甫一登基便像是預料到周楚要拿齊國開刀了一樣,諸般新政舉措一條條的頒布下去,朝局不算太穩,效率沒有多高,但至少法令已經有了模子,也算行在路上。


  可周齊兩國雖推行新政,但由於周國仍是老皇帝當政,同意林世卿改的地方不多。而齊國新帝剛剛登基,為保朝局穩定,推行新令的手段也多以懷柔為主,新舊并行得藕斷絲連。


  唯有楚國,孟驚羽所想卻和周齊不同——須知治亂世當用重典,若為盛世諸般舉措尚可「烹小鮮」似的徐徐圖之,可亂世之中卻需如商君一般的官員,幫他大開大闔的動刀去除腐肉。


  最需要動刀的根源就在任人上面。


  可最不好動刀的地方也在任人上面。


  這也是孟驚羽遲遲沒有下刀子的原因——他的父皇曾經用察舉推薦與分科取士兩制并行的軟刀子磨,可最終的結果卻是不僅沒有磨掉四方軍侯的鋒刃,反倒磨出了他們的脾氣,尤其是昭武大將軍李長厚和鎮南候曾胥這二人,竟妄想操縱皇室血脈。


  所以孟驚羽一旦動手便絕不會給這些人留有任何反抗和喘息的機會——一刀下去,必須乾淨利落的斷其心脈。


  孟驚羽和林世卿原本只打算用王氏父子來作為靜太妃和齊國頭上的那把刀,但孟驚羽接觸了王氏父子以後,心思卻是活絡起來——也許他完全可以將這對父子和這對父子身後的李長厚,用作斬掉朝內那些貪心不足的世家公卿的一把利刃。


  而且斬的讓朝臣世家沒膽子反抗,斬的讓王季同——這個李長厚唯一的孫子——青史留名。


  懷揣著這些不好宣之於口的大小心思,孟驚羽和陳墨陽更是倒出了許多功夫去有意無意的向王氏父子灌輸四方軍侯的錯處,尤其是危害社稷把著一方軍權不放的高門世家家主代表,李長厚和曾胥。


  封子恪身為府中西席,自然不能在這幾位暢談朝局的時候被排除在外,不過孟驚羽也沒有告訴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只是輕飄飄的撂下一句「看著辦」就沒了。


  不過其實這個「看著辦」倒也不難,畢竟有林世卿那邊提前透露的部分打的底子,還有這兩天孟驚羽和陳墨陽的表現作參考,很快的,幾名意氣相投憂國憂民的「寒士學子」就聊到了一塊去。


  不過聊歸聊,感慨歸感慨,這幾人心裡還是忍不住嘀咕林世卿究竟哪裡去了,尤其是封子恪心裡沒譜又怕人察覺不敢輕舉妄動,更是擔憂得厲害。


  孟驚羽回去的當晚,林世卿沒有回去,第二日一整日也沒有消息,直到第三日的白天,眾人才又重新看到了眼圈發青的林世卿和同樣憔悴的月汐。


  陳墨陽這兩天主要忙著跟王氏父子侃天侃地,即使閑下來了也還要去忙孟驚羽暗暗交代他的事情,沒什麼時間問孟驚羽和林世卿同行一路的情況,如今趁著出來將林世卿迎進的這一會兒,偷瞟了幾眼,做賊似的跑到他家「少爺」身邊,譴責的小聲問道:「驚羽,這一路上你是把人家相爺怎麼了?怎麼著也該節制點啊!瞅瞅,人家眼圈都青了!」


  孟驚羽右眼一跳,往林世卿那裡一看,見到他腳步一頓,立時猜到他肯定是聽到了,陰森的輕輕笑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


  陳墨陽看他這個表情,心說不好要出事,可還沒等躲開就感受到一個大腳丫子踹到了自己屁股上。


  陳墨陽控制不住的往前踉蹌了幾步,好險沒摔個狗吃屎,回頭瞄了一眼全當沒看見聽見的林世卿主僕,怏怏撓了撓頭,揉著屁股嘀咕道:「這年頭面首有的是,怕什麼?真是當了好人沒好報……」


  孟驚羽簡直想把陳墨陽斬草除根的一巴掌拍飛到九霄雲外,卻終究按捺住了這種衝動,只勉強從牙縫裡擠出來幾個字:「……還敢說?」


  陳墨陽類似於這種「拽了老虎尾巴也要跑的轟轟烈烈」的事情,已經手熟的幹了不知道多少次,一見不好,立馬涎皮賴臉幸災樂禍的留下了一句:「哦喲,少爺心虛咯!」就瞬間跑沒影了。


  孟驚羽有種沒關好自己家不會說話又沒訓練好的扁毛畜生的既視感,轉頭歉然道:「墨陽一直是這個樣子,實在見笑了。」


  林世卿有些疲憊的揉了揉額角,壓根就沒想搭理這對活寶,不過還是近墨者黑的順嘴插回去一刀: 「無礙,見笑得也不是第一次了……季同兄呢?」


  孟驚羽口中一滯,默默忽略了前半句,有些擔憂的看著林世卿道:「看你很是疲憊的樣子,要不要先歇息一下再說?」


  「不必,總不能失禮。」


  孟驚羽道:「好,眾人都在棋室,我這就帶你去尋他們。」


  林世卿點點頭,狀似無意的走近幾步與孟驚羽並排而行,低聲道:「王季同的身份泄露,他們近日有危險。」


  孟驚羽微蹙了眉心,隨即卻又展開:「這倒不一定是個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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