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春風拂檻露華濃(下)
不過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陰謀下的婚姻倒給了周氏一個攀附權貴的機會。
只是即便是真的嫁進來了,她這樣的婚姻生活也實在說不上幸福到哪裡去——陸揚長年不著家,即便是在京城的時候也常是日夜執勤在外。結婚沒多久,更是從外面帶來了兩個大丫鬟,沒多久就都扶作了妾。
周氏的母家一絲勢力也無,更是缺少官場上的門路,她日日擔心會不會被這兩個妾室擠下去,實不可謂不悲哀。
她多年辛苦持家,府中大到田莊鋪子諸多進項,小至僕從物資定期購入,全都是她克勤克儉的主持,其間還要防備院里院外的內憂外患。
沒有得到陸揚的理解就算了,可這個將她明媒正娶接進門的丈夫從頭至尾連她的屋子都很少去,更別提孩子,多年來她心裡如何不苦?
只是唯恐在夫家還會到妹妹那裡丟醜,周氏才一直小心的冷淡著陸婉婷,權當是維護她那最後一點脆弱的自尊心。
而今周氏卻忽然得了陸婉婷這一份突如其來的支持和慰藉,陸婉婷的話也是一針見血的說到了她的心坎里。
周氏有些哽咽的放了珠子,握了陸婉婷的手,眼見像是要掉下淚來。
「婉婷妹妹,嫂子……和府中眾人往常沒少虧待了你,是嫂子的不對……你進宮需要置辦些什麼,說給嫂子聽,冊封的聖旨都下來了,估計時間也不寬裕,能快就快些準備吧。」
陸婉婷沒想到周氏會對自己說這樣一番話,心下感動,遣了其他人離開后,又隨著回了周氏屋中,才說起宮侍提點她要置備的東西。
二人間原本就沒多大的仇怨心結,談著談著也就談開了,不過聊到一半卻聽一個小廝過來敲門報信說,周國使臣林相爺送來了一份拜帖,說是再過五日要來府中拜訪。
周氏聞言自是不明所以,可陸婉婷卻是一下子就聯想到了那個生辰之約,只是不便提起,便搪塞說之前晚宴時林相曾提及會到府拜訪,至於是什麼事她也不清楚。
周氏不疑有他,應下來后兩人一邊聊著體己話一邊用紙筆記下要置辦的東西,連晚飯都是在屋中一同用的,倒是一下子親近了不少,直聊到半夜,二人睏倦時不已才各自洗漱安寢了。
陸婉婷自收到那封拜帖后,便時不時的發獃,可是還沒等旁人發現,第二道敕封太后並要她正式進宮的旨意又至。
這回她時不時的發獃直接變成了「走路能撞到人,喝茶能摔杯子,吃飯就只吃飯」的狀態,連之前不常與這個小姑子相處的周氏都能明顯的看出來她心神不定。
周氏自然而然的將這個理解為將要嫁做人婦的婚前恐懼症,更何況她嫁與的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周氏看她每日里看她神思不屬的樣子雖然理解,但還是十分擔心,畢竟她這個癥狀實在有些過於嚴重。
這種狀況磕磕絆絆的直接持續到了林世卿登門拜訪的那一日。
那一日還沒等天亮,陸婉婷就已經早早起來,招呼下人忙著沐浴,更衣,梳妝。
因著林世卿遣人送來的是私人拜帖,帖中又特意說了低調行事,所以府中也沒有如何大肆宣揚,只知會了部分家僕說那日有貴客來訪,到時別落了場面。
所以大多下人都是跟著忙活,並不知曉今日那位大名鼎鼎的周國左相會親臨府邸,不過看到小姐這一副隆重的樣子,對這「貴客」的貴重程度倒也有了個譜。
只有陸婉婷身邊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阿阮見小姐一副又緊張又期待,還夾雜著些不安的樣子,覺得小姐不大對勁——平時小姐沒少進宮,也沒少經歷什麼大場面,可大多是任下人擺弄,最後拿個主意看看行不行也就罷了。
卻從沒有如這日一般這樣積極準備到連沐浴時放什麼花瓣,穿什麼衣服,擦什麼胭脂,梳什麼髮髻,上妝時深了淺了,多了少了,掛飾偏了正了等等這些微末小事都一一挑選過問。
阿阮見了,只覺得小姐這樣挖空心思得不像是見什麼左相大人,倒像是精心打扮以後要去會情郎的神情。
「阿阮,你覺得我這一身怎麼樣?」陸婉婷站在那面紋飾精緻的菱花鏡面前左右看著,時而比一比這個釵飾,時而抹兩下胭脂。
「你說這樣是不是顯得太紅了……恩,我先擦下去一點……可是好像又太淡了……還是再塗一遍好了。」
阿阮看著自家小姐罕見的在鏡子前猶豫不定的來回搗鼓,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猜得對不對,要說不說的噎在喉嚨里好一會兒都沒回聲動作。
陸婉婷的手漸漸緩了下來,回頭見阿阮神色不對,只猜她是起的太早,倒也沒有在意,只問道:「怎麼了,是今日起得太早沒睡好嗎?見你一直沒什麼精神的樣子。」
阿阮咬咬唇,念及小姐一直以來待她如親生姐妹的情分,想著即便是挨打挨罵她也絕不能不管,於是鼓足勇氣向陸婉婷問道:「小姐今日如此盛裝打扮當真只是為了那個今日要來府上的相爺嗎?」
陸婉婷和阿阮相處多年,怎會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登時一怔,沉默片刻才嘆息著說道:「阿阮,你還小,不懂這世上人海茫茫,能遇到能讓你心甘情願的那個人究竟有多麼不易。」
阿阮一聽,心裡咯噔一聲,又是驚又是懼地聲音里都摻了哭腔,語無倫次的道:「小姐,您都封了昭儀了,這、這馬上就要進宮了啊!奴婢還聽說、聽說那晚……除了陛下,先不說您不能和旁的男子不清不楚的有一丁點關係,便是這個相爺……他、他首先就不是咱們楚國人啊!阿阮聽人說,周人之前欺負過咱們楚人,打的可慘了,死了不少人!還有老爺和夫人……小姐你、你怎麼可以……這要是被發現了,要被殺頭的!」
陸婉婷像是被這話微微觸動了什麼,卻只是短短的幾個呼吸間的功夫就又恢復了平靜。
「父母自我幼年時便常年帶兵在外,於我而言除了生恩還有什麼呢?兄長更不必說。我不是說他們不好,只是你多少知道些靜太妃與我的事情。入宮……呵,這是我哥哥和太妃娘娘從小給我定好的路,但他們可曾問過我的意思?」
阿阮這麼多年一直伺候在陸婉婷身邊,其他的暫且不提,就說是在這將軍內宅中,便沒少見到過起起落落人情勢力的事情。
陸婉婷雖身為將軍府小姐,卻少得父母兄長照料,更是幼時就陷到了靜太妃的陰謀算計里去。
小姐長到這還只算是花骨朵一般的年紀,甚至還沒等及笄便要嫁到宮裡去,小姐心裡的苦處阿阮不是不知。
只是她一想到小姐若是一旦被查出來與這周國相爺有所來往,只怕遭人口舌誣害。
最可怕的是遭人利用,到時候便不止是口舌上的事情了,便是將軍府全被下獄斬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小姐——」
「沒有可是。」陸婉婷面上沒了笑,獃獃的看著鏡中的自己,打斷了阿阮的話。
這樣好的年紀,像是還沒開的花兒,只可惜剛要開便又要謝了。
宮牆深深,帝心難測,即便是再華麗的琉璃磚瓦,再晃眼的權力地位,也不過是懸著一把刀的枷鎖,恩寵得失都在枕邊人的一念之間。
旁的人看著羨慕,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又有誰願意去理會後宮三千佳麗裡面一個小小昭儀的想法和願望?
那個男子雖嘆「天寬地廣,何以為家」,卻說可以帶自己回府。他會為了她著想,不讓她入宮。他願意保護她,願意理解她,願意照顧她,哪怕背後的心意沒那麼切實,目的沒那麼簡單,但是這樣多的「願意」對她而言已經彌足珍貴。
陸婉婷最近時常覺得,她渾渾噩噩活的這十幾年,還不如她決定要幫林世卿以後的這幾日活得有奔頭。
周人或是楚人,在她這裡有什麼分別?
人都是自私的,她沒有那麼多家國天下的情懷,更何況這天下沒寫著楚也沒寫著周,說到根里去,大家原就是同樣的人。
更何況,她即便真的幫上了林世卿,便當真足夠改變什麼天下大勢嗎?
她只知道,林世卿對她好,是那個值得她去付出的人。
這就夠了。
楚國沒有給過她溫暖,只給了她一段讓她不想回憶起來的十幾年的生命,可周國的這個人卻難得的給了她如同親人或是兄長一樣的關懷。
她喜歡他,從第一面起。
陸婉婷不是賣國求榮之人,但是為了這個人,她願意去做一些也許將受千夫所指千秋唾罵的事情。
她此前從不知曉原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這種感覺——無端的、莫名的,卻可以讓自己在想起來的時候情不自禁的微笑起來。
陸婉婷要留住這種溫暖,要為了她獲得的這份溫暖做些事。
「阿阮,」陸婉婷低低的聲音里聽不出來太多情緒,「你從小跟我一起長大,是這世上跟我再貼心也沒有了的人,我也只跟你說這話。你猜的沒錯,我喜歡他。可是我也不傻,入宮是我自願的,以後我也不會再多肖想些什麼。只是鳥兒再被關進籠子里之前,總想著還能自由的飛一次。花兒在凋謝前,總想著能在惜花人的眼前再努力開上那麼一回。我這樣說,你懂了嗎?」
阿阮從沒見過一直活得漫不經心的小姐為了一件事活得這麼認真過,聽了話頓時鼻子一酸,跪了下去,握住陸婉婷的手連道:「阿阮懂,阿阮懂!阿阮一直陪著小姐。只要小姐好,阿阮就好!」
陸婉婷笑了笑,抽出手替阿阮抹了抹眼淚;「哭什麼?快幫我看看哪一隻釵好看些——呀,耳環還沒配呢,你看看這兩個搭不搭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