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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幾如冰心在玉壺(下)

  月汐心中一緊,低頭回道:「月汐不懂,請公子示下。」


  林世卿笑著道:「你看我手上的這個茶杯。這是冰裂紋青瓷,釉色晶瑩純凈,是龍泉官窯燒制出來最好的那一批,若流向民間便至少要五兩銀一隻。」


  他拿著杯子又走到書桌前拿起筆蘸了墨,繼續道:「若是我現在在上面提了字,再流出去,只怕幾十兩都不止。」


  林世卿定定看向月汐,道:「你現在能算出這杯子的命了么?」


  月汐只覺得今日的公子讓她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有些畏懼的轉開了眼神,回答:「既然公子說要提字,想必這杯子日後便更是珍——」


  月汐「珍貴」二字還未說完,便聽得一聲脆響,剛剛還完好無損的杯子此刻已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月汐愕然的看向林世卿,聽他道說:「我是掌握杯子的人,所以我知道杯子的命。而你不是,所以你會算錯。但如果今日拿杯子的人是你,便自然不會算錯了。」


  月汐心中又是一緊,沒有答話。


  林世卿放下筆,站到了書桌旁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處,道:「好了,你不必害怕,且再說說什麼最難算。」


  月汐咬唇答道:「屬下不知。」


  「我來告訴你,世上最難算的是人心。」林世卿眸光晦澀,「我知你想問什麼。紅袖之事你們早就聽說了,可自我回來至今你和鈴鐺卻都未曾向問起。我想,這可不是因為你們之前關係平平才不問的吧。」


  月汐一抖,跪下道:「公子,月汐知錯,但是月汐絕無對公子欺瞞之意。」


  「你不必這樣誠惶誠恐,我從不曾懷疑你,你起來。紅袖自小在未央門中長大,不是沒見過許君皓,可如今卻會為了他背叛我,甚至刺殺我。」林世卿笑容冰寒刺骨,目光射向地上的碎瓷,「你說這人心是不是很神奇?」


  月汐沒有站起來,猶豫了一番,還是有些擔憂的問道:「公子當真已經確定紅袖已經背叛您了嗎?」


  林世卿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只道:「若是個未遇情郎的女子,那還罷了。若是一個女子這一輩子沾上了男子,或愛或恨,轉的心思便再都不可測。某些方面,女子比男子有更大的力量,其中的因由便是這個。愛、恨,這是能讓一個女子獲得最大力量的東西。」


  月汐咀嚼著林世卿的話,心有所感的點點頭。


  「我派她去監視許君皓,卻未料到她竟有膽子偷偷幫助這位任務目標。這個膽子就是許君皓給的。包括她將我曾贈予她的毒藥,又以另一種方式將它還與我……這個膽子,也是許君皓給的。同樣,她刺殺我的膽子更是許君皓給的。而這樣的膽子叫愛.……呵,你說是不是無知又盲目?」


  林世卿哂笑一聲,又道:「我親口吩咐讓她嫁給許君皓.……正是要就此絕了她的念頭。愛一個人不一定會希望他好,可恨一個人卻一定想讓他不好。而且,一個懂恨的人要比一個懂愛的人,容易算得多了。」


  「如今我將這隻名為紅袖的杯子交給了許君皓,他作為現在握著杯子的人,你覺得他會怎麼做呢?」


  林世卿轉過頭,看向地上的碎瓷片,在月色投映的陰影下笑意淺淺:「你著人去粘好這個杯子。」


  月汐很少見到這樣空寂清冷得歇斯底里的公子。她畏懼這樣的公子,更多的卻是像被緊緊扼住心臟的說不出話的窒息。


  公子……

  他原本就沒有什麼可以說話的人,紅袖自小在門中長大,陪伴公子多年,可如今卻.……

  由始至終,她沒有覺得紅袖做錯了什麼。


  可是她深深地覺得紅袖負了公子,沒留一點餘地。


  紅袖大概和自己是一樣的人。


  也許這就是情義兩難全的含義。


  不過還好……

  自己的情和義只系在一人身上。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有些慶幸,連跪在地上的膝蓋彷彿都有了些酸苦的暖意。


  她站起身來,遏制不住鼻尖的酸澀感,低著頭蹲到林世卿的身邊撿好碎片,裝到托盤上,正要離去時卻聽到林世卿喚她的聲音。


  林世卿的聲音里是她不曾見過的脆弱,音質如同薄薄的玉器,彷彿一碰便會碎的再找不見原來曾經存在過的痕迹。


  「月汐,你知道為什麼我從不將這些話說與鈴鐺嗎?」


  月汐停下腳步,聲音里有些掩不住的鼻音:「.……不知。」


  林世卿道:「鈴鐺十三歲被我領回未央門,那時候我十六歲,是在血盟的一次外出歷練任務中撿的她。」


  月汐沒有想到林世卿會忽然向他說起鈴鐺的身世。


  因是亂世,未央門中的孤兒格外的多,鈴鐺也是一樣。


  孤兒——往往是孤僻,早熟,敏感,偏激的代名詞。


  可是門中在任務中表現的最好的也往往是孤兒。


  因為他們沒有牽絆,沒有未來,也沒有人關心。


  所以,他們可以冷靜的對任務目標下手,甚至對自己下手。


  這些孤兒的身世,都是淹沒在歷史洪流中的小小塵埃。


  沒有親人了以後,也再沒了人在乎這些找不回來的塵埃——包括他們自己。


  所以,未央門中所有孤兒的身世都是秘密,沒有人會將自己的身世講給另一個人聽——包括一直看似無憂無慮的孤兒,鈴鐺。


  月汐凝神聽著。


  「鈴鐺的原名就叫鈴鐺。她父親是楚人,母親是周人。渝州城很繁華,但是他們住的很破舊。她家裡很窮,窮到連母親每日里做手藝的針線都買不起,大部分時候靠父親撿回來的野菜或是偶爾叉到的魚過活。」


  「有一日,鈴鐺手腳不幹凈,偷了一個到渝州城做生意的周國富戶的銀子,當即就被抓了去,說是要拿去報官。鈴鐺家中雖窮,但從小很得父母疼愛,從沒見過這個陣仗,當即就被嚇得大哭不止,只喊著爹娘救命。」


  「那富戶見鈴鐺長得不錯,動了歪心思,可因為渝州地界來往人多管得嚴,商人又是賤籍,他不敢輕舉妄動,於是想去找她父母買下她來。」


  說到這裡林世卿停了下來,白皙的容顏深深地隱藏在陰影里。


  正聽得入神的月汐,轉過身問道:「然後呢?」


  林世卿頓了好一會才道:「那個富戶為富不仁,常常夥同他家鄉的地方官員鄉紳欺壓百姓,更是曾經鬧出了不少人命。他……是我的任務目標。」


  頓了頓,林世卿繼續講:「那個富戶到了鈴鐺家以後,看上了鈴鐺的娘親,當下就動了強搶的心思,鈴鐺的父親自然不許,於是和保護那富戶安全的武人家丁打了起來。」


  林世卿似是低低嘆了一口氣,道:「常年缺飲少食的窮苦人如何跟膀大腰圓的武人相比?那家丁隨手抄了棍子動了手,她父親沒有兩下就被打的吐了血。鈴鐺母親自然是心疼丈夫,看不過眼就撲到前面去替他挨打,結果一棍子下去砸到後背,直接昏死過去了。」


  月汐低呼了一聲,緊緊看著林世卿。


  「那富戶以為是鬧出了人命,再不敢多呆,領了人就趕忙跑了。」


  月汐見他講到這裡又停了下來,不由得追問道:「那後來呢?鈴鐺的父母是被打死了嗎?」


  林世卿道:「他父母被打的重傷,鈴鐺沒有錢買葯。於是,他們病死了。」


  月汐抽了一口氣,有些不解的看向那處陰影,問道:「公子沒有救他們?」


  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刻門外的那抹僵硬的身影。


  「呵,我救了又如何呢?今日有富戶,明日便會有官員。這世上不知要有多少這樣的鈴鐺.……如果當真要救,就當先還這世間一片太平清明。」


  月汐聽了微張了口,卻是湧起愧疚,低頭道:「屬下不該質疑公子。」


  誰料林世卿卻道:「不,你沒有質疑錯。我之前說的,不過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心裡……嫉妒鈴鐺。」


  月汐神色一震,有些說不出話來。


  「她家裡窮,父母也不是同一國之人,但平常是難得的恩愛,又只有她一個女兒,疼惜的緊,再苦再難也不曾讓她嘗到半分。所以,我要讓她親眼看到她的父母因她而死。」


  「之後.……我幫她埋了她的父母,帶她去親手殺了那個富戶,又屠了整個商隊。」


  林世卿微微上前一步,面容從那陰影里透出一個光亮的小角,他問道:「我可怕么?」


  月汐想了想,認真的搖了搖頭,問道:「公子是覺得愧對鈴鐺么?」


  林世卿猶豫了一瞬,又將腦袋縮回了陰影,沉沉道:「我們做了太多該做或是不該做的事情了,已經沒有退路。可鈴鐺不是,她還有回頭的機會。」


  月汐輕聲問道:「所以,這就是公子的諸多計劃都不告訴鈴鐺的原因?」


  林世卿沒有答話。


  月汐又問:「所以,這就是平常許多殺人血腥的任務,公子全都不曾讓鈴鐺去執行,甚至會瞞著她的原因?」


  林世卿還是沒有答話。


  月汐端著托盤,默默站到了林世卿身旁的陰影里,將林世卿沒有光亮的容顏深深看進眼裡,道:「某些時候,公子確然很可怕,可是那又如何呢?月汐此生最不後悔的事情,就是跟隨公子回了未央門,而後成為了公子的劍侍。」


  「這個答案,此生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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