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芙蓉塘外有輕雷(下)
他的手穩穩噹噹,抽出了林世卿腰間掌寬的系帶,解開了他潮濕的外衫,再至柔軟的中衫。
白色的裡衣雖然顯得乾爽了些,可肩膀和胳膊的位置,還是濕透得貼在林世卿纖細的臂膀上,往常的淡淡馨香,彷彿在這一刻濃烈了許多。
孟驚羽手一抖,竟忽的湧起些遏制不住的緊張情緒。
深吸一口氣,他意識到,也許就在此刻,在這個沉沉睡著毫不設防的人的身上,自己也許可以為那個牽挂糾結已久的問題,尋到一個乾脆利落的答案。
是,或者不是。
刻骨的毒,或是救命的葯。
他總需要面對其中一個。
孟驚羽心中默念:「世卿,驚羽無意冒犯,只是你究竟是……」
他知道,若當真如他所願,這番舉動實在像極了那偷香竊玉的採花之舉,更非君子所為。
可他顧不了那麼多,心頭隱然的期待和害怕,矛盾的交織在自己的腦海、心頭,繼而蔓延至四肢百骸。
裡衣的系帶如同面前這個沉睡著的少年,沒有絲毫防備,被人輕輕一拉便散了開去。
孟驚羽顫抖著手繼續將那潔白的裡衣一點一點的掀開,直至完全沒有遮擋。
他控制不住的屏住了呼吸。
眼中所見不是如男子那般平坦光滑的胸脯,而是……一個對襟的抹胸小褂。
他之前雖未見過,可有陳墨陽這樣一位好老師在身邊,他對這物事也總算聽說過一二。
這是……
女扮男裝才會用得到的裹胸衣……
這一瞬,孟驚羽彷彿聽到了心底那一支小小的花朵又冒出新芽的聲音。
證實所想的驚喜,憐惜心痛的苦澀,謎題解開的恍然,由此而生的疑惑……
孟驚羽不知自己是什麼心情,或者該是什麼心情。倏忽間心之所感彷彿一團解不開的絲線將他緊緊地纏繞起來,讓他興奮的想要高歌一曲,卻又讓他緊張的透不過氣。
他呆愣著、怔忪著,手上拽著的林世卿的裡衣都沒有放下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目光仍是緊緊的盯在那潔白的束胸小褂上。
過了好半天,孟驚羽才艱難的挪開目光,看向了那人的面頰。可是他剛一搭眼卻忽覺不對——床上的人兒嘴唇和面頰泛著青色,身體似乎也在斷斷續續的抽搐,口中似在反覆低喃著「冷」字。
寒毒!
孟驚羽驀地反應過來,想起之前林世卿跟她說過的話,心下再不遲疑,將剛拿過來的衣服給林世卿粗粗穿好,又用披風將林世卿裹好,抱到懷中。出了門后便使出輕功踏了院牆飛身而起,屏退了身旁忽然出現的黑衣人,直直向宮內的一個方向奔去。
一炷香的功夫后,孟驚羽在宮內的一處偏僻冷清的廢殿前站定。緊了緊自己的懷抱,又抬頭看向霧氣繚繞的前方,大聲道:「大楚永康帝孟驚羽拜見。」
片刻時間,霧氣中影影綽綽的現出一個佝僂的身影。
「小子,你是皇帝?如何證明?」喑啞的蒼老聲音傳來,隱約帶著幾分懷疑。
孟驚羽朗聲回道:「朕乃先皇第二子孟氏驚羽,當今的楚國皇帝,年號永康,現今正是永康元年。至於證明……父皇當年曾言,宮中這炙衍泉水的守護者乃是武功高強的孟氏皇族支脈子弟。若想用泉水必要帝王親臨方可。現下朕未帶玉璽亦未著朝服,只隨身帶了父皇在世時御賜的玄樨珮,只不知您是否識得此物。」
話落他便尋了塊石頭坐下,又將林世卿小心翼翼的放在腿上,方騰出手來扯出了脖子上所系的一塊晶瑩剔透的青色玉佩。
那老者仍是遠遠站著未曾上前,沉吟道:「這玉佩我知道,炙衍泉的名字和守護者來歷也只有真正的皇室繼承人方能得知。你既說了這些,我便信你身份不假。不過,你懷中這人又是何身份?亦是我皇族之人?」
孟驚羽抱起林世卿,暗自咬牙,心弦緊繃:「朕心知炙衍泉本不應給我孟氏皇族以外之人來用,只是朕懷中這女子實乃朕情之所鍾,未來也必會入宮為妃,總算是半個皇族中人。此刻她身中寒毒,唯有這炙衍泉能救她,還望您能通融一二。」
他這幾日沒有帶林世卿來這裡,甚至未曾提起此事,便是因為他知道使用泉水的規矩。多日苦思良策而不得,孟驚羽卻又怕說了實情,林世卿不願為難他而就此離開,這才拖了許多日。
若依著規矩來,他定然無法入內,可硬闖更是行不通。今日他陰錯陽差的趕上了他毒發,情況緊急,想著死馬當做活馬醫,也只能硬著頭皮來試他一試。
孟驚羽心中忐忑,他這話中真真假假,不知那老者會否相信。
老者笑出聲來,話音堅決:「你這小子委實天真。既知曉規矩,還說來這些作甚?這裡不是醫館善堂,你回去吧。」
身影一轉作勢要走。
孟驚羽眸光掙扎,可看了看懷抱中面色青紫,冷的瑟縮著身子的林世卿,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只餘一片堅定。
「撲通——」
孟驚羽雙膝下跪,喊住那老者,決然道:「我,大楚皇室不肖子孫孟驚羽,請求前輩,賜炙衍泉一用,晚輩感激不盡。」
磊落驕傲如孟驚羽竟會有一日,為了一個女子,放低語氣身價下跪求人?
若是說出去,只怕無人相信。
事實上,在孟驚羽做出這件事情以前,若別人告訴他,他有一日會做出這般事情,只怕他自己也是斷不敢信的。
可事實偏偏發生在眼前。
那老者肩膀一抖,似是有些震撼,停住了腳步,低聲道:「痴兒啊痴兒,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孟驚羽隔得太遠,雖因武功不弱隱約聽到,卻不得其解,心下只怕那老者又一轉身走了,繼續大聲道:「不知前輩如何才肯讓晚輩用這泉水?只要前輩說出,晚輩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絕無一絲怨言。只求前輩賜泉水救驚羽摯愛。驚羽銘感五內,日後但凡前輩所言,晚輩絕不推脫。」
孟驚羽心中明白,若不如這般說的嚴重些,只怕今日入這炙衍泉是一點希望都沒有。可是這話又究竟是幾分真幾分假,卻是連他自己都不知曉。
那老者片刻無言。
孟驚羽心中忐忑,跪在石地上只覺膝蓋下涼意陣陣,更覺無法想象之前受了他一劍連呼聲都未曾有過的林世卿,此刻竟不斷的呻、吟著冷字,那種寒涼究竟是何種感受。
忽的,孟驚羽聽那老者道:「你這模樣倒讓我想起十幾年前的一日,更何況還有……也罷,你不是第一個開這先例的人,父子連心,這話總算說的不錯。你且進來吧。」
孟驚羽一怔,這樣輕易的就放他進去了?那句「你不是第一個開這先例的人」是什麼意思?那句「更何況還有」又究竟指的是什麼?
「愣著做什麼?一個皇帝喜歡跪著?趕快進來!」
孟驚羽聽到,只覺心中大喜過望,顧不得剛才的疑惑,抱著林世卿站起身來,飛快的跟進了殿內。
隨著老者的腳步,霧氣漸濃,溫度也是升高不少。孟驚羽心道,看這樣子,想必是快到炙衍泉了。他低下頭隔著朦朧霧氣看去,不知是不是溫度升高的緣故,懷中的人兒皺著的眉頭鬆了些,顫抖的也不像方才那樣頻繁了。
沒過多一會,領路的老者在一扇門前站定,沒有回頭,對孟驚羽淡淡道:「這是炙衍殿,炙衍泉便在其中,開門即是,你們倆進去吧。泉水對面有閑置的屋子,若泡完泉水,便去那邊休息,之後直接離開便是,不必知會我了。」
孟驚羽點頭道:「晚輩知道了,多謝前輩指點。」
隨後不多廢話,開門走了進去。
這炙衍殿雖名為殿,但四周卻沒有完全封閉,只是在高處建了個棚頂。不過四周的屋子緊緊環繞,雖無門牆,可別人也絕無法輕易窺視。殿中蒸汽翻滾,溫度極高,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似苦似甜的藥味。
炙衍泉水佔了這殿中三分之二的面積,中間的泉眼出一直咕嚕咕嚕冒著泡,泉水四周儘是些他不識得的藥草花卉。
不是沒見過其他溫泉,但溫度高的這樣誇張的泉水孟驚羽還是第一次見。
他將自己與林世卿的外衣脫了下來,小心翼翼的抱著林世卿進了泉水。
孟驚羽打了個哆嗦。
雖在外面便能看出這泉水極熱,可走進來才真切感受到那溫度。而這泉水也只怕並不一般,不僅如平常熱水般熨燙著自己的肌膚,似乎還在不斷的將那股熱力努力注入自己的四肢百骸和血脈經絡之中。
靠著泉邊的大石,孟驚羽將林世卿放了下來,倚在自己懷裡。
懷中的人兒臉色已經好了許多,不再顫抖,不再說冷,不再皺眉。原本蒼白的臉頰甚至已在水汽的熏蒸下泛出了健康的暈紅。
孟驚羽俊眸瑩潤如水,嘴角漾出柔和的笑弧,腦中不由浮現起之前與他相識相交的場景。
「在下……于靖,請問閣下如何稱呼?」
「幸會。在下穆清。」
……
「穆青,世卿……身份不必贅述,小王孟驚羽幸會。」
「殿下記性真是不錯,不過能識得于靖於公子,在下也是三生有幸。」
……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萬事萬物皆依天道往複不停,因循自有其定數。國勢,尤其如此。這道理,你我都懂。」
……
「我最見不得阮籍那一副浪蕩不羈的模樣,世人竟將其奉為竹林七賢,什麼正始之音,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都是空談!」
「哈哈,正是,什麼慨嘆世事不可為、什麼口出玄言、什麼窮途末路慟哭之列,我最是瞧他不起!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那白眼青眼的,我倒是欣賞極了!」
……
「你如今在前線打仗,世卿身子不濟事,幫不上什麼忙。這護佑平安的香囊放在我身邊沒什麼效用,倒不如給你。退一步講,即便沒用,你既說把我當做弟弟,這也算做弟弟的對兄長的一份心意。」
……
過往的一幕幕浮現眼前,朦朧間竟似覺得時間已然靜止在這一處。
懷中柔若無骨的嬌軀,彷彿是整個世界中最真實,最完整,最美好,獨獨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夢境。
讓他捨不得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