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默默瀟湘斑竹枝(上)
不知睡了多久,林世卿費力的睜開眼,抬起手擋住有些刺眼的陽光,腦中有些迷糊,伸出舌頭舔了舔唇,喉嚨中熱辣辣的干。
「水。」
林世卿聲音嘶啞。
「公子!」
鈴鐺似乎一直守在床邊,一見林世卿醒了,便興高采烈的去桌上倒水,大概因為已經許久沒變過姿勢的緣故,跑過門檻的時候被絆到趔趄了一下,顯得有些狼狽。只是鈴鐺卻絲毫未曾注意,只急急的倒了杯水走回床邊,將林世卿扶起。
「公子,給。」
林世卿眼中混沌的顏色漸漸聚焦成了一張憔悴的面龐。
看著鈴鐺紅紅的眼睛,林世卿勉強笑了一下,抿了口水,乾燥的嗓子頓時感覺清涼了許多。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鈴鐺聞言一抽鼻子,眼淚又撲簌簌地掉了下來,語無倫次的嗚咽著道:「不辛苦不辛苦,公子這一睡就睡了整整三天!但總算是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上蒼保佑,公子沒事……前幾日公子在原州城外的樣子……嚇死鈴鐺了!」
林世卿抬起手抹去了鈴鐺的眼淚,笑笑道:「如今你家公子我已經醒了,還哭來做什麼?」
鈴鐺趕忙抹了抹眼睛,猛點頭,嘟囔著「不哭了不哭了」,可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止不住的又抽噎了幾聲,但還是連忙答道:「那天公子的臉一丁點血色都沒有……沒事了沒事了,公子說的是,可是……可是鈴鐺也不想哭,但是眼淚不聽話,它自己掉的,不是我想哭……」
林世卿抬手摸摸鈴鐺的頭,柔聲道:「乖,不哭了,鈴鐺當年說過什麼還記得么?」
鈴鐺又抽泣了幾聲,方道:「怎麼會不記得?鈴鐺說過,公子是鈴鐺唯一的親人,只要公子還在鈴鐺就不哭。」
林世卿又撫了撫鈴鐺的肩膀道:「記得就好,莫要再哭了。」
鈴鐺重重點頭,止住眼淚。
林世卿看著四周熟悉的擺設,心中已經有了個認知,但還是開口問道:「現在這是……」
鈴鐺臉蛋紅紅,眼角還掛著幾滴沒擦乾的眼淚,神態嬌憨:「這裡是瀟湘林啊,剛到了沒多久呢!對了,公子師父召喚公子去見他,就是那個俊俊的東門師父!哦,不過說是等您傷好了再去。」
林世卿見她說的一斷一斷,搖頭笑笑,道:「替我準備浴湯吧,我換身衣服便過去。」
鈴鐺一聽頓時有些著急,忙道:「可公子,你現在身子還沒好!」
「無事,你去準備吧,睡了這麼長時間,早就躺不住了。」
林世卿說著揉了揉額角,翻身下了床。
林世卿站到地上,伸了伸胳膊,笑道:「你家公子活泛著呢,還不快去?」
「恩!公子,我馬上就去準備。」
鈴鐺一見林世卿身體沒有大礙了,不由得笑逐顏開,蹦蹦跳跳的就出門準備去了。
林世卿見鈴鐺走遠,默默將門關上,又倚到床上。看著這熟悉的一切,腦中卻浮現那天的場景。
「不是怕你不知道,不過是怕你知道得清楚也會去做。」
這麼多年,最了解自己的仍是他。
去見師父,也不知還會不會見到他。
林世卿低頭看著自己的左肩,神色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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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世卿師兄,你回來啦!」
亭台掩映間,一個嬌俏少女跑了出來,神色歡喜,語氣嬌嗔:「你怎麼都不提前告訴我一聲?要不是我無聊偷聽了我爹和二師兄的談話都還不知道呢!」
林世卿沐浴后換了一身白色綉竹對襟長衫,正往師父住處走,卻沒有料到在這兒會見到這個小魔女,止不住嘴角有些抽搐,盡量冷淡的回道:「師父傳喚。」
少女一扁嘴,自來熟的將手臂挎到林世卿的胳膊上,撅嘴道:「都乖乖叫你師兄了,一點也不知道心疼師妹!師兄們全都出去歷練了,我爹卻偏偏不讓我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林子里有多悶,平日里又沒人說話,你好不容易回來了,多跟我說幾個字能掉塊肉啊?」
說到這裡,看見面前的這塊木頭疙瘩還是一臉無動於衷的樣子,眼珠一轉,話鋒一轉,扯了身旁的人就往後山拽:「對了!我剛剛在後山上看上了一隻小兔子,毛絨絨的可愛極了,我輕功差追不上,師兄你趕緊幫我去抓嘛!」
「這……」林世卿躊躇一下,忽然想到也許能趁此機會側面打聽一下子恪是否也回來了,「其他師兄弟呢?」
「什麼這啊那的,其他師兄都有事忙嘛!大師兄被你拐走了,二師兄又不在林中,三師兄出去歷練,五師兄雖然在林中,但是他那個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問他一百句他能回答一句就不錯了,我還不如跟木頭說話去。至於六師兄……」
少女說到這裡露出些恨恨的樣子,咬牙道:「他不在林中我高興得很!」
林世卿聽到這裡忍不住嘴角一彎,惡人自有惡人磨,這丫頭從小就是上房揭瓦的性格,可六師弟卻是自己上房揭了瓦還能逃過責罰,不僅如此,還能拉上這丫頭做替罪羊。若說她在這林中最怕誰最討厭誰,那絕對是她口中這個油嘴滑舌卻是武功極佳的六師兄。
「不管不管,你去幫我抓啦!」
那少女嘟起嘴來,一副不陪我去誓不罷休的樣子,不管不顧的使勁拉著他的胳膊。
因是師父獨女,他這小師妹從小便是嬌生慣養,磨人的功夫更是一流,這麼多年各位師兄弟早就習慣讓著她了。林世卿無計可施又拗不過她,只得先遣了下人去師父那裡回稟,陪著她去後山了。
晨光下,兩個身影漸行漸遠,少女脆生生的話語聲不斷傳來。
「四師兄,你能不能不要再叫我小師妹?多生分!」
「……」
「世卿師兄,你能不能叫我名字啊?東門欣,東門欣,多好聽的名字!其他幾位師兄早都被我改了過來,就你這一副死板的模樣,改了十幾年都沒改過來這毛病。」
「……」
「世卿師兄,你只比我大一歲,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叫你師兄了呀?」
「……」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啊,世卿哥哥世卿哥哥世卿哥哥~~~~」
「你……」林世卿一哽。
「說話啦?想叫我名字了?快點快點,我聽著呢!」
「……」
「那,你要是不叫我名字,我就繼續叫你世卿哥哥啦~~」
「你……」林世卿又是一哽。
「怎麼樣?世、卿、哥、哥想好了沒?」
「東、東門……」林世卿別無他法,口中只得屈服。
「快點快點,世卿哥哥,還有一個字呢?」
「欣……」
東門欣耍賴的偷笑:「原來世卿哥哥喜歡叫我欣兒啊,好呀好呀!欣兒也喜歡聽世卿哥哥這麼叫!」
「我可以叫你欣兒,但我不大習慣別人喚我世卿,咳,哥哥,你還是叫我四師兄或者世卿師兄罷。」林世卿一臉非此即彼的表情,被逼得急了,林世卿反倒想開了——不過就是個名字,只要不叫他哥哥,其他什麼倒是無所謂的。
少女臉上露出勝利般的明媚笑容:「哈,就知道世卿師兄最疼欣兒啦!」
林世卿表情無奈,眼中卻劃過一絲寵溺。
捉兔之行最終也沒落實,事實證明,到了後山哪裡有兔子?東門欣也只是想拉著林世卿出去溜達一圈罷了。
林世卿更是無奈,卻又不能開口。只得裝作生氣,早些脫身回來去見師父。
「師父,」林世卿敲了敲門,緩步而入,看著書桌后的東門揚風,一躬身抱拳道,「不知師父何事尋我。」
「下人不是傳話說你今日巳時便來嗎?怎麼這都這個時間了才到?」東門揚風眼神不動,又翻了一頁書才道。
林世卿猶豫片刻:「徒兒……」
「去抓兔子了?」東門揚風見林世卿有些為難的樣子,瞭然笑道,「欣兒這丫頭從小就喜歡纏著你們幾個不放,為師一早猜到你回來她定不會輕易放過你。去便去了,也不是什麼難開口的事情。罷了罷了,不說這個。世卿,你將為師存於劍閣中的映月劍取來。」
東門揚風鬆開執卷的手,從腰間拿出一串鑰匙交給林世卿。
林世卿聽后,略略垂首作為答覆,轉身離去。
東門揚風放下手中經卷,看著林世卿漸漸離去的單薄背影,嘆了口氣。他向來喜歡這個徒弟,雖非他首徒,卻一直以來被他視作親子。
乾淨,出塵,從不多話,如遺世白蓮,惹不上半分塵埃。
只可惜,看似溫和,實則卻是清冷太過。
一如冷月無聲,美麗的讓人詫異,卻又悠遠得彷彿永遠難以觸及。
欣兒那性格,再加上一個恪兒。
呵,還真是夠亂的!
東門揚風靠上椅背,閉目養神起來——唉,也罷,孩子的事自有他們自己的緣法,自己又為他們操個什麼心?
只是,世卿這孩子……
林世卿一腳剛踏出門,正想著師父讓自己去劍閣幹什麼,眼角一睇卻再想不下去,腦袋不由得又疼了起來。
「世卿師兄,你不會是真生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