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曾有驚鴻照影來(下)
孟驚羽同陳墨陽自平樂坊回宮的時候,已是天色大黑。滿身脂粉氣和酒氣的二人低調的回到宮中以後,便各自回了屋打算洗漱就寢。
可孟驚羽滅了燭火,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一會兒想起昨日的白衣公子,一會兒又想起孟驚鵬今日所言,一時間心緒難平,竟是如何都無法入睡。
他躺了半天發現實在睡不著覺,便索性坐到窗前發獃。
看著空中一輪皎月,他不知怎的就聯想到了昨日在瓊玉殿外遇到的那個白衣少年。出神片刻,又忽的憶起陳墨陽似乎曾說這幾日在冷宮附近聽到了簫聲。
孟驚羽心道,會不會是那白衣少年吹的?
既如此作想,他心中更是好奇這謎一樣的少年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有些猶豫現在要不要再去看看。
心下還在猶豫,手下的動作卻已經幫他做出了決定。
孟驚羽迅速穿好了衣服,趁著夜色,避開了巡邏的侍衛,悄悄地又潛入到了那處冷宮之中。
冷宮內景與他昨日所見無異,卻獨獨不見那少年。
孟驚羽有些失落,暗怪自己胡思亂想。
正往來路走時,耳畔卻忽然傳來一陣蒼涼簫聲。
簫聲!
孟驚羽倏地抬頭,止住了腳步,緩緩轉過身去。
只見那高聳的屋脊之上,此刻正站了個白衣少年。
他沒有出聲打擾,往前走了幾步,坐到了殿前的石凳上靜靜聆聽。
那簫聲高昂處如疾風尖嘯鏗鏘而過,低沉處如空谷回音含蓄深沉。時而凄清如泣如訴,時而和緩宛轉悠揚。
過了不知多久,簫聲徐徐而散。
孟驚羽仰著頭獃獃的回不過神來。
他從未聽過這樣獨特的曲子,這樣獨特的簫聲。
那曲簫聲之中彷彿有人走過,喜怒哀樂怨憎惡,經歷了七情六慾,面對過生離死別。太多複雜的情感和曲調,卻在這裡被和諧的統一在了一起。
那白衣少年放下簫,沒有說話,不知有沒有發現他。
半晌,孟驚羽撫掌,終於率先開口贊了一句:「好簫聲,好曲子。」
那少年語氣中沒有一絲詫異,回答的毫不領情:「我知道。」
孟驚羽見他答得不客氣,也就問的單刀直入了,他道:「你是誰?」
少年一笑:「我說過了,龍淵。」
孟驚羽自然不信,撇嘴道:「不似真名。」
那少年嗤笑一聲:「你不識得我,怎知不是真名?」
孟驚羽一哽,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那少年似是猜到了他這反應,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淡淡對他發號施令:「離我遠些。」
孟驚羽應是,轉瞬之後卻覺不對,有些惱羞成怒的道:「本殿憑什麼聽你的!」
那少年似有些不耐煩,高高站在屋脊上動也不動:「你若不走,我便走了。」
孟驚羽咽下一口氣,悶悶走遠了一些,回身道:「這樣可以了吧?」
少年道:「再遠些。」
孟驚羽狠狠踏著步子,又走遠了些,再次回身問道:「這回總行了吧?」
那少年應了一聲,輕飄飄的從屋脊上翻身落了地。
他身形靈巧,輕功也是飄逸的很,孟驚羽不由心中暗贊。
「在這兒等我。」
那少年撂下一句話,就往冷宮深處走去。
孟驚羽心中忿忿,氣惱的想要離開,卻又因實在好奇那少年要做什麼,終是老老實實留在了原地。
過了好一會兒,等的孟驚羽都覺得有些冷了的時候,才見到那少年將袖子高高的挽到肩膀上,一手提著一桶水走了回來。
孟驚羽隱約明白,卻又覺得有些難以置信,出聲問道:「你留下我是為了讓我幫你給竹子澆水?」
那少年話一出口便是一如之前地矜傲語氣,他道:「不想澆可以走。」
孟驚羽又是一口氣噎著,想著小不忍則亂大謀,又憋了回去。往那少年的方向挪了幾步,打算趁著取水桶的機會,好好瞧瞧這少年究竟長成什麼模樣。
那少年見他挪了腳步,皺眉問道:「你過來幹什麼?」
孟驚羽自然的介面道:「當然是去取水桶了。」
「不必過來,站在那裡。」
孟驚羽心中正奇怪他要怎麼等在原地就能拿到水桶的時候,便見得那少年將一隻水桶用力往上拎了一下又鬆開手,手呈掌形,一掌拍向半空中的桶沿,那盛了水的水桶便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直直的向他這裡飛了過來。
孟驚羽昨日已經見過他那手以飛花作暗器的絕活,今日見到這「隔空飛桶」的招數已不如昨日驚訝,想著反正這少年渾身上下都是謎題,多個一兩處不尋常的當也是尋常得很了。
見那桶已離自己身前不遠,孟驚羽穩穩地伸出手接住,竟然一星半點的水都沒濺出來。
少年見狀心頭終於開始有些認可孟驚羽——他拍那一掌用了七八成的勁力,衝勁甚大,他能穩穩接下已是不易。再加上那桶中盛的水是滿滿當當,孟驚羽不僅穩穩接住了,而且竟一點水都沒灑出來,這就極為難得了。
少年心中雖如此想著,卻明顯沒打算說出來。見孟驚羽既然接到了水,順溜的繼續吩咐道:「你澆你那邊的,我澆我這邊的。」
孟驚羽像是聽慣了少年用這個語氣說話,心態已經好了很多,這次聽了話不僅沒有反駁,連原先還憋著的那口氣都沒了,直接拎著水桶就從門旁邊澆了起來。
孟驚羽每次將桶里的水用完時,就將桶以同樣的方式擊飛過去,之後那少年去打水,再將水桶如此傳回給他。往返幾趟下來,整片竹林已經澆的差不多。
終於,這一次少年將桶送回瓊玉殿院中以後,回來時再沒有拿著水桶,袖子也放了下來。
少年站在殿前沉默一會,忽然開口道:「我瞧著那叫做陳墨陽的公子比你強了不少。」
孟驚羽詫異道:「你白天跟蹤我了?」
少年並不回答,只道:「你可知『亢龍有悔,盈不可久』的道理?凡事若使出了十成力,那你距離力竭也就沒多少時候了。與此相對的是,你若遇事只出五分力氣,便更多了其他的五分力氣去應急應變。」
孟驚羽聽了他的話最開始先皺了眉頭,而後又展開,似有所悟的點點頭,回道:「便如同兩黨相對,不必逼得太緊,不僅是為了防止狗急跳牆,更是要留下餘力應對其他變動?」
少年又沒回答,翻身上了屋頂,這次下來手上拿了一柄劍。
他道:「你想不想看我的劍法如何?」
話落,也不待回答,孟驚羽便見得這少年一襲白衣袍袖紛飛,手中凜冽寒芒繞著一桿綠竹不停舞動,身姿劍法炫目之極。
停手之後,那少年翻身上了屋頂,對孟驚羽道:「你過來看看這桿竹子。」
孟驚羽想著以那少年的犀利劍法,這竹子只怕要七零八碎才對。可待得離近了仔細看去,又不敢置信的上手摸了一摸,才發現那竹子上面竟然只得幾個淺淺劍痕,偶然摸到了一個深一些的痕迹,還因為切口鋒利,將自己手指劃出了血。
孟驚羽轉過頭,向那少年定定看去:「為何?」
少年像是明白孟驚羽所問何意一般,先從離孟驚羽較遠的屋檐另一側翻身下來,又安安靜靜的繞著一桿竹子走了幾圈,隨後站定,看向孟驚羽。
孟驚羽正不解的時候,便見得那少年圍著走的竹子旁邊的另一桿竹子從上到下倒了下來,中間的一段更是斷成了好幾部分。
孟驚羽神色一動,似乎把握到了什麼。
那少年道:「使力要留餘地的道理你已然明白。可這竹子卻能教你如何使力,使什麼樣的力。你說說看。」
孟驚羽思忖著道:「看似聲勢浩大的,並不一定可以制敵。看似平淡無常的,卻說不定可以殺敵於無形。」
少年點點頭:「不錯,不過還不夠。制敵關鍵在結果,而不在過程。虛張聲勢,逞一時口舌之利是沒有任何效果的,力都使在了空處不說,反倒容易給自己招來禍患。如那陳姓公子一般裝的浮誇淺薄,雖易招人反感,卻可鬆懈敵人警戒之心。所謂「潛龍勿用」便是這個道理。」
孟驚羽沉吟道:「若為真龍,當潛深淵,守拙藏鋒,待機而動。」
少年聽后滿意地點點頭,又翻身上了屋頂,這次下來帶了兩小罈子酒。
他問道:「喝不喝?」
孟驚羽笑道:「拿來。」
少年一把將手中的一壇酒甩了過去:「這是我親手釀的梨花醉,世上沒幾人喝過,你是運氣好。」
孟驚羽挑了眉道:「你竟還會釀酒?」問完似是覺得多了口舌,又補充道,「也是,看你連這卜卦象辭都會,再多會個釀酒也不算稀奇。」
少年仰頭喝了一口酒:「以你身份,肯聽進我這陌生人這麼多話,不容易。」
孟驚羽嘆道:「千夫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平日里多是他人聽我說話吩咐,卻極難得聽他人給我諫言一二。更何況你說的正是我所缺的,怎會聽不進去?」
少年不答話只是安安靜靜喝酒。
孟驚羽見此也緘了口,默默喝酒。
過了一會兒,少年喝完酒後,沒有再跟孟驚羽打招呼。只是拿好了劍和簫,同上次一樣,在屋檐上幾個閃身,迅速的離開了。
孟驚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追也沒有問。
只是過後幾日每天晚上都要來這冷宮中看看,卻再沒遇上那白衣少年。
而後幾年間,孟驚羽雖來的不勤,卻仍是堅持每隔一段時間就來一趟,有幾次甚至撞見了楚帝,不過還好都沒被發現。
只是他之後每次來這裡,卻再沒有聽到過簫聲,或見得半分那兩日所見的白衣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