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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英雄(六)

  他和陸貞蓮,說起來也算半個青梅竹馬。


  他是看著陸貞蓮長大的,他倆同住在西街,還是鄰居。


  小時候的貞蓮,那就像是個仙女,因為父親是個花匠,手藝非凡,甭管什麼季節的花,他都能憑著心意讓它在他期望的時候開花。十里八鄉的富貴人家,都緊著捧著他,家裡自然比正常人家富裕。


  或許是接觸的人不同,貞蓮父親頗有傲氣,一舉一動不同於他們這些粗人,而他的獨生女兒,自然也被他捧在心尖。一年四季,不論時令,她總穿的簇新,頭上也被別滿各式各樣的花兒,人一走過,滿街芬芳。


  在五六歲每個孩子都在泥里打滾的年紀,誰不是每天和的身上一團泥的回家?那身上髒的,簡直比豬圈裡的小豬還要可惡。一到晚上,整個巷子里就迴響著婦人大罵自家孩子的聲音,尖利的女聲和孩子們的哭聲混合在一起,一天就這樣結束了。只有貞蓮不一樣,她永遠穿的乾乾淨淨,頭上別上一朵盛開的鮮花,活像一個墜落凡間的仙女。


  仙女,就是仙女。多年來,除了這個詞,趙子瑞再也尋不到任何詞能貼切的形容她。兒時的貞蓮,是趙子瑞心中的仙女兒,是西街人眼中的大戶小姐,誰家大人見了貞蓮,都得誇上好一陣。年紀殤小,攀親的人就已多的差點將她家的門檻塌破。


  趙子瑞也喜歡那種芬芳,那時候年紀小,不懂得什麼是喜歡,只會每日里早早起來,等不著天亮,爬上兩家共用的那道土大牆,偷偷看著跟在她爹後面幫著澆水的小貞蓮。有幾次還被他爹捉住了,趕到他家裡來罵。那一聲聲小兔崽子,流七流八的話罵的他爹娘抬不起頭來,只得把氣往他身上撒。火辣辣的藤條抽在身上,隔上幾日傷好了,他依然爬上去,不屈不撓。後來她爹被他折騰煩了,乾脆在牆上種了一排帶刺的草,綠油油的,一抓便在手上割開一道道口子來,隔開了他和他心目中的仙女。


  陸家和他們家不一樣,雖然都是三口之家,都是拿手藝混飯吃的。貞蓮家是賣花的,他家也是賣花的,而且他們家拿雙手扎出的絹花也一點不比胳隔壁家的差,甚至只要不碰上火,還能保存比貞蓮家的時間長。但三教九流,有時候分的就是那麼清。在世人眼中,賣花的雖算不上高尚,可也是正經營生,是人人都喜歡的營生;而做死人生意的,就是隱晦的、不吉利的,是每個人路過都要皺著眉頭的。


  是的,趙子瑞家開了個紙火鋪,他們家是做死人生意的。


  他和陸貞蓮,在他跌落在破草席上,哇哇哭出聲來的那一刻,就註定不是兩個世界里的人。他爹也常和他說,子瑞,咱和隔壁的老陸家,不是一路人。


  人家自祖上就有祖傳的養花手藝,哪一輩不是讓人捧著的?不像他們,開個巴掌大的鋪子,靠天吃飯,還要被人避諱著。


  趙子瑞哪能不懂得這個理?可他壓不住內心的渴望,那就像是幼苗對光的嚮往,不是他所能抑制住的。越是阻擋,越是頑強。


  不過還好,因為他有意無意的靠近討好,陸貞蓮那姑娘倒是也沒像別人那樣對他橫眉豎眼的,出門進門,「子瑞哥,子瑞哥」的叫著他。他覺得,這一輩子,也值當了。望著牆頭那一束束帶刺的草兒,其中不知何時冒出來一朵鮮紅的花來。趙子瑞覺得,貞蓮妹子就像是那一朵鮮花,而他,只要做她旁邊的一束綠草,能守著她,便足了。


  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災難往往就是來的這麼突然,一夜之間,橫在趙子瑞和陸貞蓮家牆頭上的帶刺綠草枯盡,貞蓮的爹——陸老漢,沒了。


  誰也說不清陸老漢是怎麼沒得,反正那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倒了,陸家也敗落了下去,門前來往的人少了,院子里的歡聲笑語也少了。只留下孤兒寡母,兩個人守著他的棺材,留下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出殯的紙火都是在他家鋪子買的,那天下著毛毛雨,貞蓮哭的一塌糊塗。西街的仙女,瞬間跌落到塵土裡。


  人啊,很奇怪。俗話常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可在他看來,路遙方知馬力不足,日久但見人心叵測。貞蓮門前圍著的那常年綠的青草,在陸老漢頭七過後,就基本上算是枯盡了。


  可他仍在。看著那孤兒寡母的,趙子瑞沒有像他們的街坊一樣,在他家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后,也沒能忘了他這半個青梅竹馬,總是打把手。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了,趙子瑞想著,等貞蓮及笄了,若是她不嫌棄,他就去她家提親,同她做對人家恩愛夫妻,將小日子過的紅紅火火的。那會兒,趙子瑞覺得自己的生活充滿了盼頭,天天瞧著貞蓮那豆芽似的身板在慢慢的長起來,像柳枝一樣,抽出柔軟的枝芽來,隨著杭州城的春風擺動。


  他曾想過一千一萬種可能,其中甚至包含了貞蓮會殘忍的拒絕他,可偏偏就沒有想過這種,在梅雨季節過後,在空中還瀰漫著衣服腐敗的氣息的季節,城裡的火把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他便聽到,隔壁賣花的那個姑娘——陸貞蓮,沒了。


  轟!如同五雷轟頂般,他覺得那炸雷對著自己直直劈了下來,整個人彷彿瞬間跌入憑空砸出的窟窿里,怎麼爬都爬不出來。


  「趙子瑞,你這是怎麼了?」街坊們七手八腳的圍了過來,他只覺得自己的呼吸更加的困難了,撥開圍觀的人,自人群中逃了出去。


  陸貞蓮,死了,連個屍首也沒留下,就一襲紅袍,她老母給做了個衣冠冢,匆匆下葬了。


  沒多久,陸大娘就因為太過思念女兒,日日哭、夜夜哭,成了個瞎老太太。


  他念了十幾年的陸貞蓮徹底走了,連個念想都沒給他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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