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並蒂蓮(一)
清晨,萬籟俱寂,天蒙蒙亮,黑夜正欲隱去,破曉的晨光慢慢喚醒沉睡的生靈。 青灰色的穹隆從頭頂開始,逐漸淡下來,淡下來,變成天邊與地平線接壤的淡淡青煙。河邊升起一片輕柔的霧靄,山巒被塗抹上一層柔和的乳白色,白皚皚的霧色把一切渲染得朦朧而迷幻。
杭州城不曾睡去。
推開門去,還未來得及打掃門前一片柳絮,微風拂動,只聽得一聲清脆的鞭聲,駿馬的嘶鳴身自遠處傳來。東方琉璃抬了頭,霎時,身後踐踏著的馬蹄聲娓娓而來、像是預謀好了節拍,噠噠的蹋在人心上,密實的聽不出絲毫破綻。
就這般近了、更近了,街上早起的行人不覺的駐足,視線里那輛灰褐色馬車在移動著。乍一看間,這馬車怕也不沒什麼好瞧的,灰濛濛的色調叫人提不起興趣,哪有月白來的素雅?
陽光初現、垂落到這門前一眾雕飾,金色的光芒刺痛著雙目,即刻馬車四周沉浸在初晨探出身子的陽光下,雅氣十足。那灰褐色反倒在這一瞬間高貴了起來,怎堪言初斷之由?
暗嘆之間,馬兒已踏香而去,只留一段留在在場人腦海中的倩影供人追憶。
東方琉璃握了手中的掃把,繼續弓腰在門前掃起落了一夜的柳絮,杭州城四通八達,如此場景早已見怪不怪。只是這馬車如此般早進城,怕是裡面坐著的人身份地位了得,才能讓大清早禁閉的城門洞開歡迎吧。
細細的竹枝自地面劃過,那輕飄飄的柳絮竟然也沒隨著掃帚帶起的風飛舞起來,反而如同白雪般,靜靜躺在地上待人清理。
「東方大夫,早啊!」
迎面碰上扛鋤挎籃的鄰里街坊,每個人都非常熱情的同他打了招呼。
東方琉璃只是直起身,暫停下手裡的動作,以微笑送著路過的人過了。
「又是您早起掃街,這讓我們多過意不去!」
一身藍灰布衣被漿洗的發舊,泛出白色的色調來,一頭長發也為這方便做事紮成一對麻花辮,只不過上面別了一小串茉莉,淡淡香意暈開,倒也得體大方。
西街巷尾的姑娘挎著花籃推門出來,打巧就碰見了清掃完整條長街,撮了柳絮準備回醫館的東方琉璃。
「都是鄰裡間,客氣什麼?左右大傢伙都忙著,我又是個閑人,便順手清掃了,看著也爽眼些。」
東方琉璃含著和煦的笑意答道,身下卻是不動聲色的向前挪了幾步,準備先走一步了。
「哎,東方大夫!」那十五六的賣花姑娘見翩翩公子就要離去,連忙護著竹籃追趕了上來。春風一吹,掀起蓋著竹籃潤濕的白帕一角,馥郁的花香盪滿了整條長街。
「打巧我也要去集市上,有一段路可是與東方大夫順路的,一個人走路未免有些無聊,不如搭個伴?」
別看這賣花姑娘生的算不上是豐腴健壯,一雙大腳追趕起人來倒是健步如飛,才幾步間便迎到了東方琉璃身側,還從籃中捏出一串潔白淡雅的茉莉,遞與他面前,「吶,東方大夫,送你的。」
少女的心在胸腔忐忑的猛跳個不停,生怕他就這麼拒絕了自己,心思微動,又補上一句,「權當是你這麼多年為咱們西街街坊打掃門前的謝禮。」
小小的茉莉花躺在少女略帶粗糙的手心,它有著初綻的花朵,宛如一個初生的嬰兒般聖潔。微風拂來,迷人的清香瀰漫了開來,充斥東方琉璃的鼻翼,呼吸間彷彿都帶上了它的香氣;那飽滿的花苞,像少女心中的萌芽,讓人感覺似乎輕輕一碰,便會綻開。
額前的一縷碎發在風中微盪,東方琉璃抬頭,對上少女清澈的眸,「這還沒入夏,就有茉莉了?」
「那可不是?」原本以為他要拒絕,可一張口聽到的卻是這番話,少女緊著的心稍有放鬆,紅撲撲的臉上綻出一個驕傲的笑來,「茉莉是初夏開不錯,不過我有爹傳下來的祖傳的手藝,哪怕是寒冬臘月,只要你想要,沒有我不能讓它開花的花兒。」
「那,怕是不好伺候吧?」
「那可不?哪個環節都不能大意,養這麼一朵茉莉,可費心了呢!」讓原本花期在初夏的茉莉在春天就綻放,可不是靠技藝就能取勝的。茉莉生的嬌貴,要人起早貪黑自臘月里忙起,才有可能這麼早就收穫一朵朵清香撲鼻的花兒。
「如此這般,我是萬萬不能收這樣珍貴的禮物的。」東方琉璃笑著將她的手推了回去,當下就拿她的答話婉拒了。
「哎!」少女還沒反應過來,心儀的人就再次大步流星,踏入片片朝陽撒下的、自屋檐柳樹下濾過的光輝中,遠去。
手中的茉莉因為離開了水分的滋養已久,小小的花苞在熾熱的手心中漸漸搭攏下來。無限的失望從她心底升起,可她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她可是等了數日,才剛好在自家門口堵住了東方大夫,讓她放棄這得之不易的機會,她怎甘心?
當下將茉莉小心翼翼的放回花籃,再小跑的追了上去。送不了花,能一同走上一段也是不錯的。
「賣花的小娘子——」
許是茉莉芳香太動人,街邊緊閉的門戶依次洞開,年輕的婦人站在自家門檻上向她招手,「你賣的可是茉莉?多少錢一串?」
獃獃凝望著愈行愈遠的身影,賣花的姑娘也不知道自己是該追著他而去,還是停下來照顧自己的生意?
思想間,等不及的少婦們接連從自家門檻中跨了出來,團團將她圍住。
「我說你這賣花的,怎麼叫你沒反應呢?這茉莉,多少錢一串?」
吱呀——木門洞開的聲音接連響起,自門扇後走出來的人越來越多,少女越發的脫不開身,瞧著那抹紅色隱於晨光之中,竟是急的一聲哭了出來。
「嗚——」少女啜泣著,豆大的淚水自面頰上滑落,跌在白色的帕子上,暈開一片片水圈。
「哎?我說你這姑娘,不賣便不賣了唄,哭個什麼勁?我們又不是不給錢!」七嘴八舌圍上來要買花的婦人見她這般模樣,心下一陣嫌棄,這大清早的真是找晦氣。
「算了算了,不買了。」眾人擺著各自手中的帕子,沒多久便散去了。
門扉緊閉,太陽早已掛起,西街上卻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了。眼角還掛著未乾的淚痕,看起來髒兮兮的,狼狽不堪。
東方琉璃就站在離她不遠處的街角,暗自嘆氣。
雖然殘忍,可這般好意,他卻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長痛,不如短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