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人到情多情轉薄
細碎的日光透過層層的石縫,灑落在墨涯如玉的麵容上,璞玉般姣好的麵容一時被鍍上一層光芒。
他的眼裏是濃得化不開的色彩。
薄唇輕啟,突出模糊的字眼,細碎的字節從他口中溢出,他卻還是一副懶懶的模樣,舒展著平滑的眉尖,低垂著細密如黑蝴蝶翅膀般的睫毛,“是啊,見過了。”
蒼老怔怔地望著,此刻已然不知道該擺上什麽樣的表情對著眼前的黑衣少年。
良久,才吞吐道,“便是沒下文了麽?”
墨涯笑著搖搖頭,緩慢地縮回垂落在塌上疲累無力的小腿,身子也隨之傾斜,“不曾。”
蒼老便閉了嘴。
“蒼爺爺,”這個墨涯曾經慣喚蒼老的稱呼似乎是很久沒有出口了,此刻軟軟地飄在空氣中卻像一道落雷猝不及防地擊上了蒼老的身體。
這位見多識廣的老醫師,露出了比說起竇無雙更加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說為什麽那個男人要造出我呢?”他這樣問,伴隨著咳嗽,像是再在笑他口中的那個男人一樣笑了出來。
蒼老無言,有神的眸光從鬆弛的眼皮下透出,直直地看向墨涯,似乎在掂量他話中的意味。
“老教主神武,少主自然也是虎子,何來為什麽隻說?”老人道。
沒有達到自己的預期,墨涯仿佛是忽然來了力氣,直起身,擺手道,“蒼爺爺,我們之間可有什麽說不得的了?”
說罷,年輕的少主便將目光落到年長的那個人身上。
“病痛,不公,黑暗,利用,他帶給我的隻有這些罷了,他給我的,我總還了回去,你說,他何必造我?”
“真的很累了。”墨涯伸出手,修長的指尖插入一頭綢緞般光滑的漆黑長發中,發絲從指尖滑過,他抬起麵容突然露出雲淡風輕的笑容,他的聲音漸漸矮下去,“我終究是成不了霸業,統一不了江湖。”
老人幹枯的右手從墨涯脈上挪開,躍動著星星之火的眸子看向墨涯,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錯,蒼老開口,麵容上的皺紋此刻也仿佛活了過來,一道道溝壑都活動著。
“少主也不必自責,終是人各有誌,不可強求罷了。”
“人各有誌,”墨涯緩緩地重複了蒼老所言的一句,若有所思的模樣。他轉身平躺開來,脂玉一樣的胳膊從袖口中滑出擋住眉眼。
自己,還真是一點都不像那個男人——自己對那個男人所抱有的感情是什麽樣的呢?恨嗎?估計早就不是這般的簡單了吧。
從來他就是這樣被養大的,作為那個男人的容器,作為那個男人實現野心的工具,受那個男人的教導,為那個男人所管教,自己的每一份組成似乎都是按照計劃成長。
當然,除了年少的那個孩子。
眼前飄忽起一個小小的身影,陽光下笑得刺眼。
晏一笑這個人,就算是過了這麽多年,卻還是一如幼時那般的脾性。
隻終歸是……日後不會再見了吧。
畢竟已然做出那樣的選擇。
再也不會見了。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是不多情。”竟是不知道在說誰,這兩句話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從墨涯口中吐出,他自己竟是也有些吃驚。
蒼老隻起身收拾好手中的東西,並未對墨涯的這段話做出任何評價,作為侍奉曆代魔教教主的醫師,他知曉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自然不會擅自妄言。
墨涯與他敞開肺腑,卻不代表他可以容忍自己評頭論足。
“少主走好自己的路便是。”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起身道,“少主如何走,便是這天下如何走。”
他說的一點也不過分,這幾乎是對墨涯的肯定。按照墨涯的才能,若是真有心思,便是大江湖也要被他攪出一個別樣天地。
“還是開這一方藥,少主按時吃才好。”
蒼老走了,拎著提箱,消失在入口處。
墨涯心中明鏡似的,翻身起來,胸口又是一陣急悶,他難耐地蹙著眉,想著自從退到此處後一連病發,也是好幾日沒讓仆從近身了,此時有些口渴,便喚那常常侍奉左右的小六端水來。
隻是喊了許久,才有一小小的身影畏畏縮縮地在漆黑的入口處探了探頭,正要縮回去,卻被眼尖的墨涯留住。
“躲什麽?”墨涯蹙起眉。
終是有威壓的,原本探個頭的人被他這樣一交,三魂六魄頓時就去了四魄,直嚇得他端著個盤子連滾帶爬地就過來了。
“小五?”見抬起麵容的卻是另一仆從,墨涯心中疑惑,望著那擺在盤中央的杯子頓了頓手,卻因為脫力不得,隻好借著問話的機會不動聲色地趁勢收回,“小六呢?”
小五顯然是被墨涯這樣的動作唬住,心中有事此刻便再也藏不住了,恐懼之情都是溢於言表,腳下更是一個踉蹌,直接是後退了幾步。
“少……少主。”哆哆嗦嗦地遞上手中泡好的茶,見墨涯依舊是不接受的模樣,心中更加是篤定了自家這位從來都是智慧並茂的少主一定是知道了什麽,便是愈加慌張了。
墨涯似乎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個動作竟是激起了小五這麽大的反應,卻也還是不動聲色,“問你話。”
剛出口便覺著胸口有些發悶,硬是掐頭去尾地縮到這幾個字節。
“我……我。”小五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全身上下篩糠一般抖動著,他的麵容扭曲,好不容易才沉靜下來,嘴角卻還是抽動,幾乎都說不完全一句完整的話,“小六,他去去茅房,我我接班。”
茅房?
胸口一痛。
墨涯又忍不住蹙了眉。
其實本沒什麽覺得奇異的,全身的精力都放在與病痛做搏鬥上的墨涯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的,最多也就是覺得眼前的人太不經嚇了。
隻是哪想這小五察言觀色以為事情敗露,當場栽倒在地,大喊了幾句求饒之類的話。
“做什麽?”被這一鬧腦仁有些發疼的墨涯臉色更不好了,伸出手揉了揉跳動的眉心。
小五慌慌張張地擱下手裏的托盤,直拜了拜墨涯。
“少主,少主,不是我,我……”
不是你?
墨涯眯起眼睛。
“我,我不是有意瞞著少主的……”小五斷斷續續地說著,趴在地上拱起的背部此刻也是劇烈的顫動。
“哦?”
墨涯顯然是很熟悉套話的路子,足了氣勢故意來嚇他。
那小五果然又嚇的不成樣子,當下便交代了不少。
“我本不是故意的……左使將小六處理了,說是……說是,”小五說著忍不住抬起頭看了眼墨涯的臉色,卻見著方才還好好的人此刻麵上已然騰出殺氣,自知出去也應付不去墨燁那一關,心一橫全交代了。
“說是支持少主的……都該死!”
說罷,小五又是在地上狠狠地磕上幾個頭,惶恐至極,“小的也是被迫的,小的,小的……”
小五在地上摸索著,雙臂摩擦著地麵,仿佛要抓住什麽東西——但是什麽都沒有,他隻好在地上晃著腦袋不斷求饒。
墨涯此刻已經被這幾句話擊到不知道該說何物,腦袋中嗡嗡作響,花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等地上的小五不知道磕了多少個頭後,才後知後覺地梳理起了信息。
左使。
說的不就是墨燁麽?
教內紛爭,他一向知曉。
一部分人是支持老教主的理念,渴望一統江湖稱霸武林,一部分人隨了他,可算是衷心耿耿的那種,當然,小六就是這其中之一了。他作為中間人已然盡力避免這兩派之間的摩擦,為了教內的平衡也是費盡心思。
隻是……
沒有成效嗎?
“你說的什麽意思?”
他不出麵的日子,教內平衡發生了傾斜嗎?
“左使支會我們……我們做了好些事事情……”小五支吾著,慌張地眼淚恨不得都要流下來。
事情?
墨涯的麵色緊住,麵部的毛孔緊縮。
“什麽些事情?”
小五顯然是被嚇傻了,什麽該說的不該說的一時間都是說了出來,想都沒想就撞上了墨涯的劍口,“指揮著大夥與對麵交過幾次鋒了。”
是麽?
墨燁從來都是一副冷靜的樣子,與那一同行動的墨圭很是不同,墨涯從未想過就是這樣一個人也能夠有這樣的心思——不過也不是太難理解,畢竟沉默中爆發的實在不算在少數。
墨燁心狠手辣,本是一枚好棋子,一但謀權,勢必是一場腥風血雨。
現在想來,他那時的語氣神態都是極不耐煩的樣子,充滿了不滿、反抗與戾氣。
墨涯的瞳孔鎖緊,全身上下一時間好像都不是那麽疼痛了。
他猛然坐起,冷笑著,胸口頓時裸露出無限春光,結實的胸膛暴露在空氣中,一股涼氣湧上來,語氣也是說不出的冷。
“喚他來。”
違逆他的人不是沒有,卻是沒有這樣帶頭欺瞞他的。
也許是被氣地狠了,喉中竟是暢通起來,他狠狠地吸進一口冰涼的空氣,喉間傳來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