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期而遇的怒意
如果說顧北家是家道中落,那麼李瑾家是天災人禍。
李瑾的爸爸,也就是顧北的二舅李國華在兩年前患了尿毒症,靠著腎透析維持著生命,一次腎透析就要四五百塊,一個星期要三四次,一個月要五六千,一年下來差不多近十萬的醫藥費用。
2001年的十萬,對於一個普通家庭而言無疑是難以承受的數字,全靠二舅媽於鳳一個婦道人家支撐著,日子之艱難也就可想而知,而李瑾跑到顧北家借閱高考複習資料,也再正常不過。
顧北高三的高考複習資料還在,有很多,除了高三下學期課本和參考書籍以及筆記本,每個月的模擬考和月考試題都在。高考之後,顧媽媽就整理好放在顧北的床下面,用一個大紙盒裝著的。
顧北沒什麼用,於是帶李瑾去他的卧室,把紙盒搬出來,讓李瑾自己選。
選的時候,李瑾看到一本粉紅色的精美筆記本,有些好奇,於是拿在手裡打開,裡面寫著李採薇的名字:「小北哥,你這怎麼有女孩子的筆記本?」
顧北一怔,說筆記本是我高中同學的。
「你高中同學叫李採薇呀,我記得她好像是我們去年的省文科狀元,去清華了是吧,可真厲害。」
顧北沒有作聲,他扭頭望向窗戶,忽然想起了採薇借筆記本給他的那天,想起了高考前夕採薇給他輔導功課的那個午後,夕陽的斜光照在新換的課桌上,窗外的爬牆虎垂下來,春夏之間的傍晚,格外寧靜,採薇突然扭頭對精力不集中的顧北說:「要認真呀,說不定高考以後,我們還在一個地方念書呢。」
顧北看著採薇那張認真的小臉,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那顆老男人的心臟突突跳動了起來。窗外的花草瘋長,夕陽下墜,蟬鳴聲彷彿加速了一百倍,時間從指間溜走,光陰變化,而他和採薇的凝視好像是永恆的。
「小北哥,你在想什麼?」李瑾說。
「沒什麼。」顧北笑了一聲:「改天我遇到她,把她的高考複習資料都拿過來給你看,這本……留給我吧。」
李瑾抬頭看了眼顧北,點頭說好。
顧北把李採薇的筆記本放一邊,將其他李瑾需要的複習資料用蛇皮袋裝好,足足大半袋子,很重,於是顧北說小瑾,我幫你提回去吧。
李瑾擺擺手說:「不用的,我自己來。」
李瑾扛起蛇皮袋,她那瘦弱的肩膀被壓彎下去,但她並不覺得難受,那張清瘦的小臉上反而帶著如獲至寶的笑。
顧北沒笑,他伸手直接把蛇皮袋扛到自己肩膀上:「女孩子家不要老是逞強,走吧。」
李瑾低著頭「哦」了一聲,不敢作聲。
顧北提著蛇皮袋跟老媽打了聲招呼,和李瑾出門下樓,來到馬路上招手攔的士。
李瑾低頭看腳尖說:「小北哥,我們坐公交回吧?」
顧北一怔,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傻丫頭,你哥有錢。」
這時候一輛的士經過,顧北伸手攔了下來。
司機問去哪裡?
顧北說含浦鎮。
司機啟動車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瑾清瘦的臉上露出一絲淡笑,又說小北哥,我們還是坐公交回吧?
顧北撓了撓頭:「成吧。」
兄妹倆坐著城際公交車搖搖晃晃穿過石林的大街小巷,來到含浦鎮,挺偏僻的一個地方,高樓大廈是沒有的,多是一些低矮錯落的平房,一間一間散落在一條黃土馬路的兩側,時有大卡車經過,掀起煙塵漫天,煙塵盡處,就是李瑾的家了。
李瑾的家坐落在黃土馬路的三岔口,兩間平房,平房的捲簾門上面掛著一塊寫有「於鳳便利店」的廣告牌。這是李瑾一家營生的買賣,賣些煙酒飲料和生活用品,限於地理位置,顧客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和路過的司機,生意並不大好。
李瑾掏出鑰匙拉開捲簾門。
顧北扛著蛇皮袋走進屋子,屋子裡面有兩個隔間,外間是便利店店鋪,靠里牆擺了一個木製摺疊長椅,可以展開當床用,而李瑾就是睡在這裡,裡間是李瑾爸媽的卧室,很狹小,大概二十平米,只有一間木床。
李瑾給顧北端了一杯水,說現在都五點了,小北哥吃晚飯再回去吧。
顧北點頭說好。
李瑾立馬跑到裡屋拿菜準備做飯,過了片刻,李瑾空著手走了出來,雙手攪在一起,那張清瘦的臉微微泛紅,帶著一絲羞怯和窘迫,但最後還是鼓起勇氣說:「小北哥,家裡沒什麼好菜……」
顧北一怔,笑著說:「你家究竟有什麼菜?」
「大白菜,還剩點豬頭肉,前兩天家裡殺了豬,肉都賣了,給我爸交醫藥費。」
顧北抓了抓腦袋:「最近你哥智商欠費,正想吃點豬腦子補補呢。」
李瑾就笑了起來,或許是因為家中境況慘淡,生活過於艱難,這個女孩是極少笑的,但她笑的時候特別好看,清瘦的臉頰上會暈出了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像大山深處的孩子,純澈的叫人心驚膽戰。
「小北哥,那我做飯了。」
顧北點頭說好。
李瑾嫻熟地圍著圍巾,提著菜去廚房忙碌起來。
廚房是露天的,幾塊石棉瓦靠外牆搭建而成,大概用了半個小時,飯菜做好上桌,豬頭肉炒辣椒和水煮大白菜,味道普普通通,這與李瑾的手藝無關,是沒有調料,只放了油鹽,或許是顧北餓了,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吃飯的時候,顧北注意到李瑾那雙手有很多老繭和凍瘡,手骨節腫大,有些地方灌了濃,清淤黑痂。顧北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放下筷子道:「小瑾,你已經高三了,做事呢,要分得清輕重,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如果是學費和生活費上面有什麼難題,跟我講,我現在也能賺一點錢,以後我給你寄錢。」
李瑾一怔,沉默了片刻,她埋著頭邊扒飯邊說:「哥我知道的,我會努力學習的。」
顧北看著表妹,張了張嘴,但最後終究是什麼也沒有說。
「喂,老闆,買包藍芙蓉王和兩瓶礦泉水。」這時候櫃檯前來了一個買煙的男人。
「您稍等。」李瑾連忙放下筷子,起身去賣煙。
顧北抬頭朝外面瞧了一眼,門外停在一輛白色豐田,櫃檯前買煙的是個四十五六歲的男人,矮個子,大背頭,穿著白色西裝,脖子上掛著拇指粗的金鏈子,腋下夾著一個黑色皮包,氣勢很足,特像搞煤礦的土豪。
顧北也沒在意,低頭繼續吃飯,只是吃著吃著,他忽然感覺有點不對勁,想到了什麼,然後眼睛慢慢的眯了起來,再次抬頭望過去,望向那個矮個子中年男人。
矮個子中年男人恰巧伸手接藍芙蓉王。
顧北看到那隻手的中指沒有。就如被毒蛇咬了一口,血液霎時凝固。
他說話很慢甚至結巴,但是感性思維的反應異常迅速,比如說看到一個故人,瞬間就勾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幾秒鐘之內,顧北的腦袋處於眩暈狀態,心涼到冰點,緊接著,又有一股怒火在心底里慢慢地燃燒起來。
燒的他全身都在血液沸騰!
這時矮個子男人買好煙鑽進豐田車內,車子啟動,絕塵而去。
顧北扭頭一看,門口停靠著一輛老舊的三輪車。
「小瑾,我有點事,借三輪車用用。」顧北放下碗筷,出門跳上三輪車。
「表哥,你,你幹嘛?」李瑾清澈的眼睛帶驚愕。
「記住了,我媽打電話問我去哪兒了,你就說今晚我睡你家。」顧北開著三輪車,拼了命地狂踩踏板朝豐田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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