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初露鋒芒
一陣陣悠遠莊重的鍾聲由遠及近,隨著一下下的撞擊,似乎將身體內外所有的汙濁都排除殆盡。
牛車在福緣寺門口停下,原本尷尬的二人同時抬頭看了對方一眼。
一個是小鹿亂撞,麵如緋雲;另一個則是眼底忽明忽暗,喜憂參半。
被公主喜歡是天大的好事,原本袁玉該高興,但此時他卻顯得心不在焉,甚至心事重重。
不過,好在吉祥已經下車,沒有發現。
“夫君,你快點兒啊!”
為了緩解尷尬,吉祥羞澀的回頭,燦然一笑,招手呼喚袁玉。
袁玉捏了捏右腿,踟躕片刻,最後扶著車轅下去了。
“公子。”
立在車邊的侍童遞來一根手杖,袁玉瞟了一眼,皺起了眉頭,而後他搖搖頭,將手杖推到一邊,“走吧。”
侍童猶豫了片刻,最後看著袁玉的背影,連忙丟開手杖跟了上去。
“你幹什麽呢?那麽慢。”
吉祥嗔怪的瞪了袁玉一眼。
袁玉笑笑,“並非我慢,而是公主你太快了。”
吉祥撅嘴,不滿意起來,“以後不許再叫我公主。嗯……直接喊我吉祥就可以了。或者……娘子。”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袁玉隻好彎腰俯首,“嗯?”
吉祥一跺腳,羞澀的跑開,“不理你了!臭相公!”
看著完全判若兩人的公主,袁玉的心動了一下。但隨後他卻握緊了雙手,努力壓製下心底的猶豫。
他不可以。
當吉祥和袁玉二人走到天王殿的時候,福緣寺的住持惠明和尚早就站在門口迎接了。
看到二人,他笑眯眯的合掌俯首:“阿彌陀佛,老衲見過公主、駙馬爺。”
吉祥貼著袁玉站定,笑看著惠明,“你就是住持?倒是慈眉善目。本宮喜歡。”
吉祥本就是個心直口快,直爽的人,再加上公主的身份,她對誰都會表現出明顯的愛憎。惠明和尚也不例外。
“多謝公主抬愛,阿彌陀佛,二位請跟老衲來。辯經已經開始,二位隻能委屈一些,跟他們一起擠在前邊兒了。”
吉祥歪頭看了看大殿裏邊兒。
謔!擠滿了光頭。這景象讓她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畢竟父王很信佛教,她當然不能造次。
“來,坐下。”
袁玉體貼的將身邊的蒲團撲打了一下。吉祥甜蜜的坐下去,緊緊的挨著他。
實話說,自從袁昆去邊疆後,吉祥就再也沒有體會過和心上人在一起這種小鹿亂撞,緊張悸動的心情了。現在再次體會,她樂在其中,並且非常喜歡。
“世間存在的一切究竟是變化的還是不變的?”
“自然是變化的。流水之聲,落花之美,皆是變化。”
“那水底的石頭呢?經年累月,滄海桑田,紋絲不動。”
剛一落座,吉祥就聽到了很有趣的對話。她抬頭看去,目光立刻頓住。
“怎麽是他?”
“你認識其中哪個?”袁玉好奇看過去。
吉祥努努嘴,“就是那個長的極好看的小和尚。喏,眼珠湛藍的那個。他叫了悟。”
袁玉看過去,見站在對麵的便是吉祥所指之人。心底頓時有些不舒服,眉頭也皺起來。
“看上去年紀不大,像是個外族人。”
吉祥挑眉,斜眼看著袁玉,“外族人怎麽了?佛法不說,眾生平等麽?”
袁玉愕然失笑,搖搖頭不再說話,而是專心看辯論。
之前提出問題的人正一臉得意的看著了悟。後者卻頓了頓,沒有說話,眼睛不由自主的往某處瞟過去。
吉祥正直勾勾的盯著了悟,心裏想著:真是越看越好看。她這才發現,原來天底下還有長的這麽俊俏的和尚。待接觸到了悟的眼神,她友好的笑了笑。
了悟卻像受驚的兔子,尷尬的收回視線,重新盯著對手。但心底仍很詫異,沒想到居然會在辯經場上看到公主。腦海裏不由自主浮現出那天的景象來,一絲紅雲爬上耳朵。須臾,他端正神思,鎮定下來,開口道:
“石頭的確看上去沒有變化。然今時的石頭早已不是曾經的石頭,正所謂,世上不存在兩片相同的葉子。石頭表麵沒變,內在卻無時無刻不在變。變乃是無常之本質。”
一番話讓提問的和尚不知怎麽接下去。隻得抓耳撓腮,一頭虛汗。
“娘子,你聽懂了麽?”袁玉湊過來,在吉祥耳邊小聲問道。
吉祥搖了搖頭,又皺眉點了點頭,“沒完全懂。”
袁玉笑了。吉祥側頭問道:“那你都懂了麽?”
袁玉扶額,笑意款款,“為夫也不大明白。”
吉祥撅嘴,“什麽變不變的。要是真不變,那我們豈不是成木偶了麽?”
此時,對手和尚又開口了。
“那你說人的心呢?在變還是不變?”
了悟想了想,回道:“心自然也隨著時間在變。”
“非也非也。心若巋然,必不會變。變的隻是外表罷了。”
了悟點點頭,仿佛很讚同對方的模樣,隻是他笑了笑,接著說道:“即使如此,人的心境卻是在變化的。你所說不過是信念。可是信念也是隨著時間在改變。彼時的信念與此時的必定不相同。正如你曾經所想,雖大體無差別,但經曆時間後必定是有所不同了。我們所說的變,是無常之變。無常便是知覺,心中所想也是知覺一部分,所以它也是會變的。”
對手和尚聞言,笑著擺了擺手,脫下自己的僧帽,坐了下去。
了悟擊掌,而後俯首,“阿彌陀佛。承讓。”
吉祥沒完全明白了悟的話,不過,那關於心變不變的問題讓她很有意見。
“如果心也會變,那世間豈不是沒有了真愛?”吉祥很不滿意了悟的說法,這讓她曾經的愛情觀有了一絲動搖,“難道愛一個人,不應該是天長地久的麽?”
雖然是自言自語,但是袁玉還是聽見了,他感動於一個公主能有這樣的信念,也感謝老天能讓他娶了這樣的夫人,可是與此同時,心底的酸澀、無奈、掙紮就更加痛苦。
“你怎麽了?”注意到袁玉痛苦的表情,吉祥關心道。
袁玉苦笑了一下,扭頭,“隻是有感於娘子剛剛的話。我袁玉何德何能能娶你為妻。了悟和尚的變與不變是世間真理。可世上唯有愛,不循規蹈矩。人的心太難把握,所以愛可以隨時消失卻也能亙古不變。”
吉祥這才心裏舒服一些,她點點頭,“就像白娘娘和許官人。即便人妖殊途也永生相伴。”
“嗯。”袁玉點頭。
吉祥再次看向辯論場。了悟的對麵兒換了個和尚。
“咦?怎麽了悟還站在那兒?”
“這場辯論的規則是隻有敗下的一方退場,勝出的要和接下來的辯論,能堅持到最後的,才是真正勝出。”
“哦……”吉祥點頭。
這時,了悟的聲音響起。
“先有物還是先有心?”
對方頓了頓,答道:“心在才能感知物,自然是心。”
“物若不在,你心又何在?”
“物在我心中。心在何處,物在何處。”
“世間萬物皆是佛祖所賜,萬物生才有人,人生後才有了知覺,若無萬物何來心?”
對手和尚皺起眉來,“這……”他似乎被了悟繞暈了。
吉祥此時卻笑了。
方丈惠明本來還擔心公主和駙馬會不喜歡這樣的辯經,但看公主的笑容,他稍微放下心來,起身道:“公主可是有高見?”
本來辯經是和尚們的事情,凡夫俗子不能攙和,但佛又說眾生平等,所以惠明覺得讓公主說兩句也許皇族的人就更能理解佛法,貼近佛法。
吉祥沒想到方丈會點自己的名字,一時半刻愣住了。
不過好在時間不長,她很快反應過來,“本宮不是有高見。隻是很讚同了悟,在笑他對麵那個小和尚罷了。”
被點名的小和尚有些不高興,轉身問道:“公主為什麽笑我呢?”那意思是,你要是說不出一二來,可就丟人了。
吉祥自小到大從沒被人質問過,所以一下子火起來了,站起身來,走到那和尚旁邊,“本宮笑你你還不服?那本宮問你,是先有你娘還是先有的你?”
那和尚立馬說道:“自然是先有我娘了。”不過片刻後,他意識到不對,“貧僧是出家人,方外之人早就不記得前塵往事。”
吉祥挑眉,更覺得好笑,“聽你的意思,你是石頭裏蹦出來的?即便是出家人,那也逃不出生老病死。和尚有娘有什麽錯?再者,你也說了,先有娘後有的你,那了悟說的就沒錯了啊。先有了這世界萬物才能有我們,從而才能有心。至於你說的,什麽心在,物在。那本宮再問你,你若眼一閉去西天了,那心可還在?物又還在否?”
聽完,小和尚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這個問題就像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一樣,說哪個都不對。所以,他隻能悻然脫帽坐下。
吉祥瞥了眼了悟,再看看惠明方丈,“惠明和尚,本宮剛說的對否?”
惠明笑了,“沒想到,吉祥公主對佛法的參悟理解如此快,真是有慧根,可喜哉。阿彌陀佛。”
吉祥得意的重新坐下,挑眉看著袁玉,“相公,怎麽樣?你娘子聰明吧?”
袁玉摸摸吉祥的腦袋,點頭,“娘子是最棒的。”
了悟恰好看到吉祥和袁玉那一幕,眼底劃過一絲尷尬,早已消退的紅雲再次從耳朵根爬上去。
接下來,不管哪個對手上台,了悟都一一駁倒他們,以絕對的實力贏得了這場辯經的勝利。
當他興奮的站在人群中,回應大家對他的褒獎時,吉祥的身影從麵前一晃而過。他扭頭,看見她跟著袁玉嫋嫋婷婷的走出天王殿,走出自己的視野。
了悟忽然很好奇,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時而膽大妄為,時而嬌俏可愛,時而娉婷婉約,他是個和尚,但卻也接觸過不少女香客,可從沒有哪一個能引起他強烈的好奇感。
“真是個奇怪的人。”了悟自言自語。下一瞬間卻再次融入到周圍和尚中去,一一回應他們的道賀與問題。
自此後,福緣寺的了悟名聲大震。成了人人皆知的天才僧人。而吉祥也因為自己的那兩句話成了六國最傳奇的公主。不僅貌驚天人,更是蕙質蘭心,驚采絕豔。
隻可惜,她已經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