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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薄情寡義

  陳則是位極好說話的溫文爾雅的君子,舉朝皆知。

  可那日下朝,他竟同前來同他示好說話的一位同僚出言相譏,十分不留情面。

  那位同僚不是別人,正是一向左右逢源的堂堂駙馬爺。

  這左右逢源也能有一朝碰了壁,委實讓人好奇心大作,忍不住「洗耳恭聽」。

  有傳言一,說是陳則眼高於頂,自視清高,瞧不起駙馬爺這等靠裙帶關係爬上來的人。

  有傳言二,說是駙馬爺同陳則那狼心狗肺的爹長得極像。此番難堪,怕是受這所累。

  甚者,有人說陳則心儀公主——哦,這個確實是無憑無據的了。

  當時在位的不是別人,正是君臨之子君祝。而這鄧駙馬娶的卻不是君祝之妹君洛。

  當年,西魏國亡,正是兵荒馬亂之時。莫輕裘只好將他兄妹二人託付於周吳兩名宮人。

  自此,君祝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後來,問起小姨時,君怡也只是敷衍答道,「可能是殉情了吧。」

  可他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比如,小姨有時候會突然問道,「白首……一個很像你母親卻不是你母親的人回來,你待如何?」

  君祝只是沉默不語。

  言歸正傳。

  當年,周吳二人待他二人視如己出。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過了一段日子,他們便將盤纏用盡了。

  自小在宮裡長大的周吳二人不會做工,也賺不了幾個錢。賣了自己收藏多麼的首飾,卻也只維持了幾天。

  「這樣下去不行。」吳宮人如是道。

  周宮人坐在門檻上,「陛下待你我如親人,她的骨肉,你我不能怠慢。」

  吳宮人沉思良久道,「前幾日……有位大娘來找過我,說要我去做工。」

  「什麼活?」

  吳宮人道,「普通的針線活,你在宮裡是管陛下茶食的,這種活自然不適合你。我去看了看,還行。就是需要搬出去住,不能經常回來。」

  「很遠嗎?」

  「老闆說了,做工時間越長賺的越多。所以,以後可能要多仰仗姐姐照顧兩位小殿下了。銀兩我會派別人幫我寄過來。」

  自打那以後,吳宮人就很少露面了。一向同她形影不離的周氏雖然悵惘,卻還是一人打著好幾份工,來維持生計。

  五天過去了,吳氏寄回來了銀子。周氏打開包裹一看,粗略一掃,竟有好幾十兩!

  她心生疑惑,打量著面前的小廝,「爾從何而來?」

  小廝道,「恕小的不能如實相告。」

  近半月有餘,除了每次按時寄回來的銀兩,關於吳宮人,還是音訊全無。

  直到那天,周氏攔住那位小廝,「我托你捎句話給她。」

  ……

  那日下午,吳氏便急匆匆地趕回來了,一邊往屋裡走一邊道,「周姐姐,我聽說兩位小殿下病了,如今還可好——」

  撩開門帘,卻見只有周氏一個人坐在屋子裡。屋裡子很暗,只有一束光打在她高挺的鼻樑上。

  「清媛,你終於肯見我了。」

  吳宮人垂下手,門帘合攏。她單薄的身子就那麼僵立在門口。

  垂眸良久,未語淚先落,她只低聲道,「周姐姐,你不要嫌棄我……我的銀子不臟,真的。你可不要告訴小殿下他們,我怕他們嫌棄我,不肯用我的銀子。」

  周氏無言。她看著吳宮人的那身還未來得及換下的裝束,再加上那銀兩,心中早已對她如今的工作猜出了幾分。

  只是啊……

  周氏起身,輕輕抱住抖如篩糠的吳宮人,她說,「清媛啊……要去也該是我去。怎能讓你受這等苦楚。」

  吳宮人一瞬心酸,淚如泉湧。

  「周姐姐……」

  後來,她們暫居的地方住不下去了。吳氏辭了那份工作,想要同周氏他們一同離開。

  卻不料,變故橫生。敵軍攻破城門時,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她們就在這次動亂中徹底地失了聯繫。

  而如今,嫁給鄧駙馬的便是那周氏的獨女,周翊然。號明月公主。

  那日,陳則審理完了為先帝陛下君臨平反的案子,進宮復命。

  證詞打開,手指印下,寫著端端正正的陸吳氏三字。

  「我那時雖小,但我還是記得吳宮人的。她沒有兒女,待我同傾心如親養。」陛下君祝如是說道。

  陳則道,「可惜吳宮人命薄。」

  「她死前可留有什麼話?」

  「……有。」

  「陳卿不妨直說。」

  陳則雙袖籠手,突然仰頭看向頭頂上方,強忍酸澀道,「她臨死前,和臣要了一隻筆。」

  「一隻筆?」

  「是,一隻筆。」陳則道,「她一隻手握不住,是用兩隻手握著寫的。把吳氏改成了陸吳氏,然後說,請把她葬在靠近皇陵的山岡上。她要去守著先帝陛下。」

  臨了,君祝道,「特恩准她入皇陵葬在母后墓旁吧。」

  交了差,陳則正要往宮外走。卻迎面遇見了春風得意的鄧駙馬。

  說起這鄧駙馬同陳則的恩怨,卻要從上一輩說起。

  彼時,鄧氏家貧,雖苦讀詩書卻因無盤纏,不得求取功名。

  陳氏嫁他作婦,拿嫁妝作為他求取功名的銀兩。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臨走時,他緊緊握住陳氏的手,鄭重承諾。

  可過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兩年後的冬末,終於等回來一封休書。

  彼時,陳氏的兒子見自家母親雙眸含淚,甚是疑惑,舉了袖子為她揩眼淚,「阿娘不哭……」

  「恪兒……」

  後來,十年寒窗苦讀。陳則做了官。

  那日,下了朝。陳則回到府上,卻見母親同那鄧氏在門口交談。

  「公主待你極好,你不要再負一個姑娘了。」他的母親如是說道。

  鄧氏欲要再說些什麼,陳則卻握住自家母親的手,將她往身後帶了帶,「還請駙馬爺不要再羞辱家母了。」

  這駙馬爺三字像是提醒了鄧氏什麼,他紅著臉道,「叨擾了。」

  ……

  「這一別,再見又不知是何年了。允我再好好看你一眼。」

  那一年趕考臨走前,鄧氏拉著陳氏的手,言辭懇切。

  陳氏布滿薄繭的手搭在那人的手背上,輕拍了拍以示安撫,「夫君在外一個人勢必辛苦,萬事小心。」

  兩人成親不過兩載,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眼見著兩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從晨露未晞到日上三竿,船夫撐著蒿,一邊扶正斗笠,一邊道,「小娘子,時候不早了,該走了。小郎君,考取功名回來,有的是時間溫存。」

  鄧氏紅了臉,「娘子,你在家也要諸事小心,我一定儘早回來。我會考取功名,讓娘子成為風光的狀元夫人!」

  陳氏被他逗笑,忍不住用手指輕輕颳了一下他的鼻樑,「好了,快去吧。莫要再給船家添麻煩了。夫君不要嫌棄奴家嘮叨,在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娘子囑咐,為夫定當謹記在心。」

  船撐離了岸,陳氏一雙秋水泛波,不肯離去。眼見著就要看不見了,鄧氏舉起一隻手沖她笑了笑揮手道別,「回去吧,娘子。」

  回去吧。

  兩人的結局彷彿從那刻便已譜好:一個畫地為牢,蹉跎了近半生歲月,仍是初心未改;一個漸行漸遠,竟暗許了她人心意,早已物是人非。

  第一年,和平順遂。春生夏長時,陳氏發現自己有了身孕,本想寫書信告知鄧氏。但又怕他一人在外,難免舟車勞頓自顧不暇,且為科舉勞心,一時不忍,便斷了寫信的念頭。

  第二年,收成不錯。秋收冬藏時,陳氏原本想告知遠在他鄉的夫君,說孩子生了,很健康,是個男孩兒,眉眼長得很像你。也想告訴他,今年的麥子收成頗高,她釀了一壺酒,趁著這一年的第一場雪埋在了院子里的相思樹下。希望夫君紅袍加身時,他們二人可以一同品嘗。

  可是這封信並未如願寄出。那日,陳氏聽見屋外有嘈雜的車馬聲,暫且收了信,出門去瞧。為首的卻不是她所期待的那個人。

  「敢問……您是?」

  「我乃明月公主的貼身內侍,今日前來,是想遞交夫人一份聖旨。」

  陳氏以為是自己夫君金榜題名,滿心歡喜地跪下身來,卻不曾料想,那宦官宣讀的,與自己所以為的相差甚遠。

  也許……是他念錯了。

  肯定……是她聽錯了。

  一定是一場夢啊。瞧瞧,不過近兩年不見,她想夫君竟瘋魔到這般地步。竟開始做起這般胡言亂語,奇奇怪怪的夢了。

  「接旨吧,陳氏。」

  陳氏接過聖旨,「他……可有帶給我什麼話?」

  「駙馬爺對您隻字未提。」

  「隻字未提……謝謝公公,民婦受教了。」

  陳則曾經問過自己的母親,可曾記恨過父親?

  陳氏總是不肯讓自己閑著的,她一天里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織布機上度過的。於是,她一邊織布一邊道,「與其去怨恨,倒不如想想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過。說不恨卻是不可能的。只是一想到娘親還有你可以相依為命,便就沒有那麼怕了。不怕了,那你父親在與不在,就都沒什麼區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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