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甘之如飴
“你當真不去見見他?”孟孟淡淡看著眼前發愣的女子,“這或許會是你們的最後一麵,他一早便在奈何橋邊等著了,在等你。”
“見或不見又有什麽區別…”女子笑得淒然,“他一直惱我騙了他的家國天下,惱我在死後入了地府還要食言…如今若是再相見,我少不得又要說些騙人的話哄他,等他什麽時候知道了,又要氣我騙了他…”
“既是如此,你便在這裏等著吧。”孟孟淡笑,“你可以不送他,我卻是不可以。”
“等等!”裴思思叫住轉身就要離開的孟孟,有些欲言又止地看著她,“孟孟,我們之間的事,你可千萬不能告訴他,透露一丁點都不行…”
“好。”孟孟回頭看了她一眼,應聲離開。
忘川河邊長著幾簇黃色的小花,沒有人知道這些話是如何在這個沒有陽光和雨露的幽暗地界生長起來的,沒有人去管它,也沒有人去拔它。有些東西若是沒有自不必強求,可若是機緣巧合之下有了,也沒什麽不好。隻楚夢君會時不時地采上幾朵,回去釀上一壺往生醉。
這麽多年從未見那些花兒少過,楚夢君的往生醉卻是一瓶瓶地入了孟婆的肚子裏…
孟孟端著手中的白玉碗,第一次有些猶豫。然而細細想來,許中陽之所以會破了將氣,完全是他自己喝下那杯毒酒的緣故,裴思思之所以會選擇十世入牲畜道,完全是因為她自覺親手將他送上萬年漫漫長路的緣故…是以,天道到底還是公允的,是不是?是以,輪回秩序之力本就該是如此的,是不是?
“她到底還是不肯來見我一麵?”許中陽看著她手中隱約流轉了一絲紫芒的湯,眸色暗沉。
“你們不是約定來世再見?總也還有能見到的時候的。”孟孟笑意寥寥,“她騙了你,謀了你的家國,還害的你要庸碌萬年,你為何還是這般放不下?”
許中陽接過她手中的玉碗,勾唇,“她總歸也有自己的苦衷。鄰國的朝堂可不像京都的一番和順,爭權奪勢之激烈我也早有耳聞。六王爺一朝權重百官,身為他的女兒,若是不能拚命求得自保,隻怕就隻能任人魚肉,受百般淩辱了…她吃盡了苦頭才來到我身邊,我又怎麽忍心怪她。”
“你真的,不想再做將軍了?”孟孟垂了眸子,狀似不經意地問了聲。
“將軍…”許中陽大笑了幾聲,“縱橫沙場,保家衛國!哪個男兒不曾有過當將軍的夢?可真真走到了那一步,爬上了那個位置之後,滿手的鮮血卻是再也洗不清了…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其實死的又何止萬人?衝鋒陷陣也罷,排兵布局也罷,那些戰死沙場的英魂又哪裏有敵我之分?都是一腔熱血的好男兒,就這麽折在了金戈鐵馬之下…日子久了自然麻木,麻木則不仁。
“沙場滾過一遭的人身上總帶著幾分鐵血之氣,我卻讓人覺得文弱。因為我時時刻刻在提醒著自己,不能麻木!那些死去的錚錚好漢都要算在我的罪孽之上,哪怕立場不同,殺人就是殺人!若是這萬年的庸碌能償還我這麽些年殺得那些人的罪過,那於我,這又怎麽能算是懲罰?
“若是有機會…卻還是要做將軍的!就算我罪孽萬千,我也要用沾滿鮮血的手護衛我身後的土地和活在那片土地上的百姓!就算我的餘生都要用來贖罪,能看著他們安居樂業,我卻也是甘之如飴。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能止戈為武,四海皆平。可惜,今生卻是沒有能看見,但願我庸碌的來生,終有那麽一個時候能看見硝煙散盡。”
他說完不等孟孟說話,便一口飲盡了玉碗中的湯水,“好苦…”他笑得帶了幾分寂寥,“生而為人,本就是再苦不過的事情,想不到,再轉世之時,還是這般的苦…”
“苦?”孟孟看著手中空空的玉碗,任由鬼差將麵前的人帶走,感受著心間又充盈了幾分的暖流,有些茫然,“這便是護心的將氣?為何讓人覺得酸澀…”
怕是不僅僅是酸澀,還帶著些惆悵,鬱結於心,似乎不吐不快卻又對它無能為力。
“我也該上路了。”
孟孟不知獨自站在那兒發了多久的呆,端著一個空空的玉碗,沒有人敢上前打擾。直到一襲水紅色的身影靠近,輕聲喚了聲,她才終於回過神,看向來人,“思思…”
“你的湯,熬好了麽?”裴思思見她發愣,出言打趣了一句,麵上卻是一片平靜,“有人曾今可跟我吹噓過,地府的孟婆湯是天下第一品的好喝,怎麽這會兒倒是自己對著空碗發愣了?”
“他說這湯有些苦…”孟孟皺眉,“待我加了去甘辛的法力,再給你,可好?”
“那裏麵,裝的就是孟婆湯?”裴思思聞言輕笑,指了指奈何橋邊的那個大鼎,歎了一聲,“人心才是最苦的東西,一碗湯罷了,能苦到哪裏去?”
“人心,苦?”孟孟偏頭,有些不太能夠理解。方才的人分明說做人是最苦的,怎麽她卻又說是人心?她的湯裏並沒有加人心,所以是不是,也沒有那麽苦?
裴思思看著那座奈何橋,眸色泛紅,“孟孟,送我上路吧。雖說牲畜命短,但怎麽也要過十世,我想早些去找他…騙了他那麽多次,這一次,我本不欲騙他的。”
孟孟眨了眨眼睛,手心紫芒微閃,便又是一個白玉碗出現在掌心。她看了一眼碗中的水,清澈見底,甚至不帶一絲波瀾…“孟婆湯本是忘情水,你們喝了孟婆湯自然不會再記得彼此是誰,又遑論再去找他呢?”
裴思思笑了笑,“有些事情不是藏在記憶中的,而是刻在了靈魂裏。就算我失了記憶,就算我不記得他的模樣,但當他出現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的心一定會告訴我,就是他了,那個你虧欠了許多所以必須用盡一生的力氣去對他好才能夠償還的人…”
孟孟將手中的玉碗遞了過去,瞧著她笑著飲下,神色間竟似有解脫之意,不由攔住就要將她帶走的鬼差,多問了一句,“苦不苦?”
裴思思眼眸漸漸迷離,麵上的笑意卻是未減,她緩慢而堅定地說道,“甘之如飴。”
“甜的?”孟孟左手一晃,方才被收起的玉碗又出現在手上,她坐在河邊,細細打量起這兩隻碗。為何同一個鼎中熬出的湯,他們卻一個說是苦的,一個說是甜的?
她凝眉,食指各沾了碗中剩下的水珠,放入口中,嚐了嚐。
食指入口的瞬間,酸澀的感覺遍布唇齒,心間的那抹鬱結像是找到了同伴一般,歡脫著蔓延。她瞪大了眼睛將手中的碗遠遠扔了出去,怎麽會,怎麽會是酸的?她許久之前分明嚐過一次,那一次分明什麽味道也沒有!
“孟孟?”
“誰?”肩頭突然搭上的手嚇了她一跳,下意識地一掌拍了過去,卻被一隻修長的手包裹住。
“孟孟,你怎麽了?”冥越皺眉看著她神魂不屬的模樣,又看了眼散落在地上的兩隻玉碗,“送走了他們,所以心裏不好受?”
“沒有。”看清來人之後孟孟便迅速冷靜了下來,她掙開他的手,隨意一揮,散在地上的兩隻玉碗便消失不見,隨即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盯著他問道,“你當時喝了那麽多孟婆湯…可品出了什麽滋味?”
“滋味?”冥越挑眉,抿唇微笑,“很好。”
孟孟聽他這麽一說不由得翻了個白眼,也是,指望這家夥能給自己什麽答案呢…“你怎麽會過來?可是出了什麽事?”
“怎麽沒事就不能過來麽?”冥越眨了眨眼睛。
“連給他們兩人送行你都沒過來,偏偏人剛走沒多久你便出現,你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事?”
冥越歎了口氣,揉了揉她的額發,“你呀,就是該聰明的時候笨的要命,不該聰明的時候卻比誰都機靈~就讓我這麽陪你坐著不好麽?”
“不好。”孟孟打掉他的手,“跟你沒什麽好說的。”
“是麽?”冥越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是出了些事,不過都是小事。”
“說。”某兔子耐心耗盡。
“冥豆豆和文琪。”冥越眨了眨眼睛,討好地湊了過去,“他們倆的事可不就是小事麽?三天一小吵兩天一大吵的,這次吵得大了些,所以楚夢君讓我來叫你過去看看~”
孟孟笑著搖了搖頭,“兒子都這麽大了,從前那些事難道都不能過去麽…”
“從前那些事?”冥越挑眉,頗有興致地笑了笑,“整個地府都不知道的隱情,你居然知道?”
“你想知道?”孟孟眸中閃過一絲狡黠。
“嗯…”其實他本來對別人的事情是絲毫不感興趣的,不過瞧著眼前這隻小兔子興致勃勃的模樣,還是不要掃了她的興比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