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咫尺之間是永恆
1
有人說過,咫尺之間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獄。而蘇念安的咫尺,無疑是地獄。她跟顧西洛分開四天了,九十六個小時,五千七百六十分鐘。只是四天,她才終於體會到顧西洛那時的感受。四天她就忍不住了,十年,顧西洛是如何忍受的?
蘇念安再也不能否認,顧西洛付出的是比自己要多出好幾倍的感情,那感情如影隨形盤旋在顧西洛身邊。如果是從前,蘇念安只要封閉自己的心,就可以假裝不愛,假裝不想。可現在,那顆被自己好不容易才封閉了的心因為顧西洛再次打開之後,要怎樣才能封閉?她真的還能再毫無愧疚地對自己說,她不記得了嗎?
是記得的,卻一直被自己藏在了最深處。以為忘了,記憶卻清晰無比。一切,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遊戲。而她深陷其中,以為這樣就是清醒,卻讓自己陷入了更混亂的泥沼。
蘇念安沒有想到,在離開西班牙后的今天,居然還是會再次看到那個被秦薇比喻成天使的男人——Brian。Brian看上去風塵僕僕,臉色十分蒼白,他在看到蘇念安的時候,下意識地往裡探了探。
蘇念安知道他在找什麼,側了個身,讓他進門。Brian沒有動,他站在門口,好看的碧藍雙眸緊緊盯著她。良久才有些無奈地吐出一口氣,「蘇,你真是辜負了他。」
蘇念安全身猛地一震。辜負嗎?也許是吧,顧西洛付出的十年深情她無以回報,到最後還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才讓他離開了自己。她也曾問過自己,是不是真的希望如此,可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只有上天知道,在顧西洛付出十年感情的同時,她也同樣折磨了自己十年。他們,只是找不到一個可以相愛的身份而已。在顧西洛之後,蘇念安再沒喜歡過任何一個人,她始終記得那個十七歲的桀驁男孩,用冰涼的手蒙住自己的眼睛說著不哭。
「Cris直到離開馬德里前,都還十分堅定地說著,你們會越愛越深。他也是用這句話回擊他父親的,在他父親對他進行打擊的時候,他只是用這句話來告訴他父親你們有多麼相愛多麼幸福。我始終記得,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裡異常堅定。對Cris來說,沒有哪件事比愛你更需要勇氣,愛你,就像呼吸一樣,不需要任何提醒。」
記憶裡面,Brian一直不是個會多管閑事的人,他總是一個人靜靜地沉浸在自己的旋律之中,偶爾會流露出小傷感,面對別人的事從來不發一言。
是永恆蘇念安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秦薇都告訴你了。」是肯定的語氣,在這個城市,除了秦薇,Brian不認識任何一個人。
「蘇,我真希望,那場車禍你是真的死了,至少這樣可以徹底終結了這場無望的愛。」Brian的聲音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冷淡。
蘇念安的心臟似乎有一刻停止跳動。他希望她死嗎,就死在那場車禍中?悲切的眼中染上一絲陰霾。她笑了起來,「Brian,我也是這樣希望的。」
她也是這樣希望的,她多希望那一年的車禍可以真正將她腦海里的記憶徹底刪除,即使走到今天,她仍舊可以問心無愧地說她是真的不記得了。可一切,終究只是她的一相情願,有些事情早在那一年就埋下了伏筆,沒有人可以逃得過命運,也沒有人可以真正敵得過宿命。也許,這就是命。
Brian無言,他嘆了口氣,重重地靠在門口的牆上。還有什麼可說的,這兩個人,一個拚命地愛著卻驕傲得不肯說出來,一個小心地愛著卻以為自己已經真的忘了。兩個這樣強勢的人在一起,註定不能一帆風順。他一直記得,每每顧西洛想起那個在他十七歲的時候給過他溫暖笑靨的女生的時候,那種從心裡溢出來的滿足與愛戀。那是一個男人給一個女人最深沉最熾熱的愛。
「Cris現在在哪裡?」Brian張了張苦澀的嘴唇輕聲問道。在中國,顧西洛並沒有熟識的人,不在蘇念安這裡,那麼他會在哪裡?他查過S市的出境記錄,並沒有顧西洛的名字。
蘇念安茫然地搖了搖頭。她也不知道顧西洛在哪裡,如果她知道,她一定會去試著向他解釋什麼,儘管連她自己都知道,那解釋有多麼蒼白無力,可就是不願意顧西洛就這樣離開自己的世界。一切都不該這樣發生,怎麼到最後依舊只有她一個人在這裡掙扎著呢?
Brian無奈地搖了搖頭,果然,蘇念安從未主動去接近顧西洛,也從沒主動去關心過他。在她眼裡心裡,顧西洛對她的好都是理所應當的。這樣的女子,不知道顧西洛為什麼還要這樣不遺餘力地愛著,難道這麼多年來,他真的一點都不累嗎?
「Cris真是傻,愛上你真是傻,他本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別人對他的好,卻執意選擇要把那些好那些溫柔都給你。可到最後還是逃脫不了黯然退場的結局。」Brian只是很想笑,他只是覺得不公,付出多一些的人永遠不能得到同等的回報。
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那個中國女孩兒那麼喜歡自己,可自己卻不能夠將同等的喜歡也給她。果然很多事情都是相對的,尤其是感情,並不是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哪裡有絕對的公平。
他朝蘇念安搖了搖頭,「他不是孩子了,料想也不會出事,倒是你先看看自己如今這副模樣吧。」他對蘇念安說了聲再見,就如同來時一般匆匆地離開。
蘇念安愣在那裡,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內。Brian說得沒錯,顧西洛原本可以享受萬千寵愛,可是因為一個自己,他甘願隱忍自己的情感。那個桀驁的男子,那個驕傲的男子,那個笑起來帶著痞子氣的男子,那個永遠不服輸永遠自信的男子。那個……她一直深埋在心底的男子……
顧西洛,如果我說對不起,你是不是會笑著給我一句沒關係呢……
Brian找到顧西洛的時候,漆黑的酒店套房內充斥著濃重的煙味。顧西洛不嗜酒,卻會在心情不好或者煩躁的時候用煙來麻痹自己。常常在他無奈的時候,選擇用煙來消除自己心裡的煩惱。
這是Brian印象里近幾年來顧西洛抽得最凶的一次。從十七歲顧西洛被顧均遠派人接回馬德里開始,Brian就跟顧西洛成為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他們一起創辦了馬德里最負盛名的琴行,因為Brian喜歡彈琴。他們一起開了Golden酒吧,因為能讓自己得到一個可以隨時想要歡愉的地方。他們也一起經歷過人生的低潮。
他親眼看著顧西洛怎樣從一個男孩轉變成一個堅強的男人。
十七歲第一次見到顧西洛的時候,他眼裡的淡漠和對任何人的防備,是Brian見過的所有人中表現得最強烈的。就是因為那一抹仇恨的眼神,讓同樣叛逆的自己記住了顧西洛。
是在那一刻,Brian確信,顧西洛一定會是自己的盟友。
他們有相同的家庭背景,有相同的成長環境,還有近乎相似的叛逆。只不過Brian並不像顧西洛那樣張揚,顧西洛的張揚是對自己的保護,而Brian對自己的保護,是小心翼翼地掩飾自己的內心。
年少張揚的顧西洛,惡魔顧西洛,壞孩子顧西洛,被很多人討厭的顧西洛。Brian看著他一步步艱難地走到現在。十年間,曾經那個孩子如今已經成長為一個可以保護自己心愛之人的大男人了。可是十年的努力,那個他一直努力等待著的女子,在哪裡?
Brian在卧室的地毯上看到了頹廢的顧西洛。
他靠在浴室的移門上,頭髮濕淋淋地滴著水,他的臉被淹沒在一片陰暗之中,只能依稀看到精緻的側臉。窗帘隙縫間的光亮停留在顧西洛垂著的雙手上。
Brian走到窗口,刷地一下拉開窗帘。
一瞬間,整個世界彷彿又變得透亮起來。刺眼的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毫不留情地打在蹲在地上的男人身上。顧西洛沒有反應,他依舊靠在那裡。
「Cris,一個女人而已,就把你打擊成這樣了?你不是說過,等回到西班牙,還要和我一起打天下的嗎?」Brian皺眉盯著他。
這樣的顧西洛真不像顧西洛。猶記得那時候驕傲的顧西洛,對世事都充滿信心,彷彿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在Brian的記憶里,從來沒有顧西洛做不到的事,這個男人總是無所不能,為了朋友可以不顧一切。可為了蘇念安,卻可以發狂發瘋。
良久,房內才響起顧西洛的聲音。他抬頭看向Brian,雙眼布滿血絲。
「很傻對不對?」他問,更像是在問自己。
Brian無法搖頭,也無法點頭。很傻,卻更值得被人珍惜。在如今這樣的物質社會,已經很少人能有這樣純真的感情,該說他們相遇在錯誤的時間,還是該說顧西洛愛錯了人?
「Cris,你愛過就好。」最終,Brian只能艱難地擠出這麼一句話。
原本準備了很多在見到顧西洛的時候大談特談的道理,在看到他抬起頭來的一瞬間,Brian什麼都說不出口。實在,不忍心再打擊這樣情深的他。因為,至少顧西洛還相信愛情,不像他。
2
就在Brian來到顧西洛所下榻的飯店的第三天,蘇念安忽然出現在房間的門口。
Brian開門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住,他沒有想到蘇念安會首先踏出那一步。從前無論什麼時候,永遠都是顧西洛最先妥協,而蘇念安總是處在被動狀態,沒想到現在角色轉換,顧西洛卻成了被動的那一個。
他有些擔心地轉頭看向屋內一個人坐在陽台上看風景的顧西洛。這些天顧西洛的情緒已經好轉很多,也不再像開始時的那樣難以控制自己的心情。這時候蘇念安的出現,會不會打破這剛剛才平靜下來的世界?
Brian為難地看著蘇念安,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也許她現在出現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我來找他,我想跟他說幾句話,幾句就好。」蘇念安的聲音沙啞,語氣裡帶著懇求。
她在懇求他?Brian皺了皺眉,這樣的女子,他實在不忍心拒絕。側了個身,他給蘇念安讓出一條道來。蘇念安感激地對他一笑,腳步慢慢挪了進來。
她不知道,原來有一天,她最沒有勇氣面對的,就是顧西洛那樣單薄悲傷的背影。是那個男子,給了自己三年的港灣;是那個男子,在十年時間裡將自己銘記;是那個男子,一次次抓住自己的手從不捨得放開。
該怎麼跟他說,她內心那個巨大的黑洞在一點點地吞噬著她的心,讓她在過去那些年裡蒙蔽住了自己的雙眼;該怎麼跟他說,她記得他甚至喜歡他,卻不知道這樣的愛是不是無望;又該怎麼跟他說,她對他冷漠,是因為她在懲罰自己,懲罰自己家從前對她母親的冷漠,所以她懲罰自己跟母親一樣備受心裡的煎熬。
蘇念安慢慢走到顧西洛面前,顧西洛只穿了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衣。
S市已經入冬,這個時候穿得這樣單薄,顯然是在折磨自己。她垂著頭,眼神暗淡無光。
「去穿件衣服吧,這樣會感冒的。」張了張嘴,只能說出這句話來。
顧西洛緩緩轉過頭去,見她低著頭,目光直直地盯著地面,緊繃的嘴角勉強地揚了揚。
「你來幹什麼,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來看一個失敗者的笑話?」他的語氣很冷,幾乎冷到了骨子裡去。蘇念安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冷漠的顧西洛,這是從骨子裡透露出來的冷漠。
「Cris,我……」蘇念安抬起雙眸,想要辯解什麼,可話到嘴邊,只有一個我字。有太多的話想跟他說,那些年來的陰霾,內心苦澀的過往,可是卻無從說起。
也許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他知不知道這一些又有什麼重要呢?唯一重要的是,他已經不再信任自己。
顧西洛的心在那一刻,漸漸地沉了下去。他原本想,如果蘇念安肯向他解釋,無論是因為什麼,他一定義無反顧地握住她的手。可她給他的,卻只是一個我字和長久的沉默。
他輕笑,笑得那樣肆意洒脫。
顧西洛,你還在做什麼夢,夢早就已經醒了,為什麼不願意麵對現實?
他轉了個頭,語氣僵硬,「你走吧,我們放過對方,不要再糾纏了。」
蘇念安僵在原地,她曾經想,她怕看到的不是兩個相愛的人互相傷害,而是兩個愛了很久很久的人突然分開了,然後像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她受不了那種殘忍的過程,因為不能明白當初深入骨髓的親密,怎能變成日後兩兩相望的冷漠。
而如今,她和顧西洛正是徘徊在十字路口的邊緣。印象里,依稀還是那個十七歲的少年,桀驁的側臉半隱在陽光下,他總是習慣揚著嘴角卻全然冷漠的表情。他很倔犟,痛也說不痛,總試圖用微笑掩飾心裡的脆弱和恐慌。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在過去十年間對她念念不忘,再次相遇后又小心翼翼地守在她身邊,忍受她莫名的淡漠和疏離。那個時候他一定很痛吧,就跟現在的她一樣痛,喉嚨酸澀,心如刀絞。
蘇念安終於砰的一聲跪倒在顧西洛身邊掩面大哭。她哭得歇斯底里,彷彿要把過去幾年的委屈通通哭出來,這些年她從不放任自己哭泣,想哭的時候努力忍著,最絕望的時候把眼淚硬生生吞回心底。第一次,有一個理由可以讓她近乎瘋狂地哭泣。
她終於明白這個世界沒有什麼過不去,只是有的人站在原地不肯離開。十七歲的顧西洛固執地站在原地等待當年帶給他第一縷陽光的女孩兒,十年光陰,他終究等來了,可他不再是十七歲時的他,而她也不再是十三歲的她。
一隻大手撫上頭頂,蘇念安極力抑制住抽泣,她聞到顧西洛身上熟悉的味道夾雜著濃郁的煙草味,這些年來,他始終未曾改變。
大手穿過髮絲,熟練地繞過肩膀把她帶進懷裡,顧西洛收緊臂膀緊緊地圈住她。最後一次,他告訴自己,就這最後一次放縱自己,或許一直以來活在過去的始終只有他一個,然而要他如何放棄這個早已融入骨血的女子?他一直想象著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地老天荒,關於未來,他認為顧西洛身邊一定會有蘇念安。
然而還是錯了,生命經不起等待,而愛情經不起錯過。
他柔軟的唇吻上她的眉心,一點點向下移,蘇念安閉上眼睛,睫毛上還掛著淚微微顫著,細密的吻一路向下,最後停在她唇邊。他毫不猶豫地吻上她,撬開她微啟的紅唇與她唇齒纏繞,越吻越深,越吻越讓他放不開手。
怎麼辦蘇念安,如果現在不放了你,日後你會不會怨我?
顧西洛迷離的眸子閃過一絲清明,他收緊放在她腰間的手,忽地狠狠咬破她的唇角,蘇念安微微吃痛,眉心緊皺起來,全身無力地倚靠在他溫軟的懷裡。
顧西洛低頭看了她許久,拇指一遍遍摩挲過她的眉眼,鼻樑,嘴唇,下顎,最後輕輕一笑,推開她站起身來。他側過身,清泉般的聲音在冷風中響起,如同最後的絕唱。
「蘇念安,我累了。」他閉著眼睛一字一板地說。六個字,如同一紙判決書將她判了死刑,而她甚至連辯駁的機會都沒有。
他說他累了,所以她不該再來糾纏他,不該在那樣對待他之後還放不開手。蘇念安自嘲地想,原來秦薇說得對,她果然是個極其冷漠又自私的人,她這樣的人,根本配不上顧西洛的愛。她抬起手,顫抖著握住他的手指,指尖微涼,如兩個墮入深淵的絕望的人相互聊以慰藉。
只可惜,他們還是擦肩而過。
蘇念安穩住自己的身體,從背後環抱住顧西洛,濕潤的臉埋進他白色襯衫,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她把頭抵得更低了。十三歲的蘇念安遇見十七歲的顧西洛,那些歲月,多美好。
她踮起腳,熱氣吹過顧西洛微紅的耳垂,輕聲說:「顧西洛,再見。」
再見,如果可以,那麼就再也不要相見。請不要再見到像她這樣自私的人,為了保全自己利用別人的感情尋求短暫的慰藉。因為貪戀他獨有的溫暖,所以始終不願告訴他她沒有失憶的真相。
顧西洛,那一場舊夢,何止你一人深陷其中,我亦無法自拔。只是如今的我,留著殘缺的身體和暗黑的心理,又怎麼還會是你當年所認識的女孩子?所以顧西洛,再見。你說你累了,這一場你追我趕的遊戲,原來最終還是耗費了我們彼此所有的心力。
十八歲之後,蘇念安再也沒有見過父親蘇成博。這個男人隨著那年的車禍,如同所有被蘇念安刻意遺忘的記憶般被她拉入黑名單。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可以永遠不記得這個人的名字和模樣。
可是現實始終不如人意,蘇念安也無法像孩子那樣任性地把眼前站在門口的蘇成博拒之門外。可她畢竟心存芥蒂,對於這個父親和那個家,除了仇恨,她想不出還有什麼詞語可以形容她的感受。
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即使兩鬢已白,也掩蓋不住他身為成功人士的光輝。蘇念安站在門口,冷冷打量這個該被自己稱為父親的男人。
最後還是蘇成博先開了口,聲音遲緩,「念安……我是爸爸……」
「蘇先生。」蘇念安不耐煩地打斷他,「您今天刻意來找我應該不只是為了敘舊吧?有話不妨直說,我們都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蘇成博愕然,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已經六年不見的女兒會如此冷漠。他對女兒的印象還停留在她十六七歲的時候,文靜溫婉,性子像極了她母親,那時她在家不常說話,總是一個人默默無聞。而現在在他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是他的女兒嗎?
縱然在商場上馳騁這麼多年,也足以稱得上心狠手辣,可在這個自己虧欠了的女兒面前,蘇成博反而緊張起來。他僵硬一笑,「念安,不請爸爸進去坐坐嗎?」
蘇念安清冷的眸子沒有一絲感情,側了身讓他進屋。她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會在此刻出現在自己面前,但直覺告訴她不會有什麼好事。她這個爸爸,早在很多年前在她心裡就已經死了,何況蘇念安也實在不想把這樣一個人當成自己的父親。
「念安,這些年是爸爸對不起你。」蘇成博環顧女兒狹小的公寓,四十平方米的公寓,不足蘇家大宅的八分之一,愧疚感徒然湧上心頭,這些年他終究還是無法釋懷。
蘇念安冷笑,雙手抱胸站在門口冷眼看他,「蘇先生,您對不起的何止我一個?」
不理會她話里的弦外之音,蘇成博蹙著眉頭看向她,「念安,你外公很想你,你也知道外公年紀大了,你媽去了以後他就只剩你一個外甥女了,老人家身體不好,可心裡一直惦記著你,你是不是……」
蘇成博沒再往下說,他相信蘇念安應該明白他的意思。這個孩子雖然從小跟他就不親近,可她像她媽媽,懂事聰明。
「蘇氏遇到了麻煩,恐怕蘇先生想讓我外公出手相助是真,幫助我和外公團圓是假吧。」蘇念安一字一板地說出,聲音不冷不熱,聽上去卻儘是嘲諷之意。
她當然知道最近蘇氏陷入了經濟和醜聞雙重危機。公司內有高層挪用公款,導致目前正在運作的項目無法注入相應資金,合作方紛紛要求撤資。另外,蘇氏的總經理,也就是蘇成博現任妻子沈安林出軌,與夜店男模當街擁吻,成為如今商界頭條醜聞。
蘇氏的股價因此一跌再跌,資金久久無法回籠,再加上醜聞被肆意擴大宣揚,大多銀行根本不願貸款給蘇氏。一個也許即將面臨破產的公司,縱然從前交情如何深厚,銀行也絕不會冒如此大的風險公然撥款。蘇氏如今幾乎已經到了絕境。
這就是商場,現實而殘酷,前一刻也許還是朋友,下一秒便已經是敵人。沒有人會跟錢過不去,所以也沒有人會去做明知虧本的買賣。
蘇成博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被自己女兒看穿意圖對他來說是莫大的羞辱。這些日子以來,所有事情壓得他喘不過氣,公司被挪用的公款不是一筆小數目,加上董事會施壓,股東們已經開始失去耐心,如今又加上沈安林的醜聞,股價已經跌到了一個蘇氏完全不能承受的地步。如今的蘇氏,就像一個空殼,外表是好的,裡面早已腐爛。
除了老爺子,他想不出還可以找誰幫忙。那些平時所謂的朋友,在這個時候不是開會就是出差,電話永遠無人接聽,行蹤永遠飄忽不定,果真是人心冷漠啊。
很多年前的某個夜晚,蘇念安也是這麼看著蘇成博的,當時她透過房間縫隙看到床上的兩人,聽到蘇成博用幾乎嘲諷的語氣說:「那個女人早就該死了,安林,這輩子我只要你,也只愛你一個。」
多年以後,當年那個拋妻棄女的人,如今成了被人背叛的那個。可這樣的懲罰不足夠彌補蘇成博當年犯下的惡行。他該受的還遠遠不止這些,她母親受過的苦,她母親因為怎樣的理由慘死,她都會原封不動地還給他們--那些假裝以愛的名義殺人的兇手。
眼裡的陰霾漸漸散去,蘇念安忽然拉開大門送客,眼神漠然地盯著樓道口的黑暗。他們父女倆從來無話可說,她除了身上流著他一半的血以外和他沒有任何瓜葛,而他除了提供精子以外也從沒履行過一個父親該有的責任。
兩不相欠,再好不過。
「念安,爸爸欠你的都記在心裡,爸爸老了,已經經不起折騰了。蘇氏說到底最後還是你的,你就算不幫爸爸,那至少蘇氏也是你媽媽生前的心血……」
不等他說完,房門砰的一聲震得巨響,走廊上的音控燈猛然亮起。蘇成博獃獃地望著眼前這扇大門,他們父女,這輩子心裡始終隔著一條鴻溝,怕是到死都無法逾越了。
他苦笑一聲,明知道希望渺茫,還是忍不住來求自己的女兒。因果報應,這果然是他的報應啊,什麼都是要還的,這世上從來沒有白占的便宜。
3
如果我突然消失了,你會不會發瘋一樣找我,然後因為找不到我而難過?
這是蘇念安在昏黃的燈光下看到顧西洛被其他女人攙扶出來時想到的,她靠在酒吧對面的燈桿上,直到路過的車頭大燈照在對面兩人身上,她才看清他身邊的女人是誰。
蘇黎黎。她這個妹妹果然無處不在,陰魂不散。
凌晨兩點的酒吧門口,蘇念安忽然覺得一切都那麼荒唐。她一眼就能認出人群中的顧西洛,從前都是他在看著她,如今她站在空曠的馬路對面,他卻再也看不到她了。
這是什麼來著?按照秦薇的話說,叫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低笑一聲,寂靜的夜裡忽然響起尖銳的急剎車聲,蘇念安循聲望去,便見自己等了很久的人狼狽地跌坐在路中間,整個人猶如一潭死水,在酒精的刺激下目光迷離而獃滯。
司機罵了幾句,轉道離開。這時蘇念安已經走到了那人身邊,眯眼俯視面前跪坐在地的女人。
「需不需要我幫忙,沈總?」拉長的聲音充滿嘲諷和揶揄,被喚作沈總的女人驀然抬頭,在見到蘇念安的那一刻,臉上又驚懼又恐慌,最後又轉而鎮定。臉部表情的變化足以用精彩兩字形容。
沈安林被身旁的年輕男人攙扶起來,還沒站定,那諷刺的聲音又冷冷響起,「這就是沈總的新歡?嘖嘖,看上去也不怎麼樣,這些年沈總的品位一點也沒改變。」
「蘇小姐大半夜跑來這裡,不是為了看我出醜這麼簡單吧?」
蘇念安瞅了她一眼,沈安林和六年前相比一點都沒變,可就是因為這樣,讓她又想起自己已經死去十年的母親。那時母親整日對著空蕩蕩的家鬱鬱寡歡,一夜白頭。而如今的沈安林風姿猶存,反而讓蘇念安對她的恨更多一分。她永遠不會忘記在母親屍骨未寒時蘇成博與沈安林相攜回家的場景,那足以割她的心,滴她的血。
「只是想來看看當年不擇手段拆散別人家庭的沈總,如今是怎麼飢不擇食地甩開當年苦心搶來的丈夫轉而爬上別的男人的床。」蘇念安聳了聳肩,笑得一臉輕鬆,「原來沈總喜歡精壯型的,怎麼,蘇成博滿足不了你了嗎?」
正是酒吧打烊時間,從酒吧出來的人越來越多,視線紛紛朝他們這邊投來。向來愛面子的沈安林臉色慘白,這麼多年來蘇成博對她亦言聽計從,她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冷嘲熱諷,當下一揚手,清脆的巴掌打在蘇念安臉上,冷笑道:「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跟我這麼說話?你媽是怎麼承歡在別的男人身下的你怕不知道吧,不乾不淨的東西,也佩來教訓我?」
臉上火辣辣地疼,可心早已麻木了。如果不在乎,蘇念安壓根不會感到任何疼痛。她不在乎沈安林,所以這一巴掌也不過只是一巴掌而已。她撫了撫自己刺痛的左半邊臉,詭異地笑出聲來,「那麼沈總就等著看看,我究竟有沒有資格和你說話。」
驀地轉身離開,身後沈安林的叫罵聲漸漸模糊,她知道自己已經離他們越來越遠了。那天蘇成博找過她后,她便想看看如今的沈安林是什麼樣子,還是不是從前那副盛氣凌人的模樣,果不其然,這樣的女人就算身處困境也絕不會放低自己的姿態。
就跟蘇黎黎一樣。蘇黎黎和沈安林不愧為母女,一模一樣的性格。
蘇念安沒有回家,她在展望台邊的水岸上坐到凌晨五點。清晨的第一縷光線升起,天邊開始泛起魚肚白,她把腦袋擱在膝蓋上,目光放空。這個城市她離開了將近六年,六年時間足以改變太多,物是人非,這已經不再是她記憶里的不夜城。
是在這一刻,整個城市最寂靜無聲的時候,蘇念安才恍惚間覺得,能讓她牽挂的人太少了,而牽挂著她的人亦不多。她孑然一身,始終只能畫地為牢,站在彼岸笑看別人的生活。
可是始終會有一個人被藏在心底,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依舊不曾遺忘。而她心裡的那個人,被她親手埋葬在了過去。那些回憶,竟成了她如今最寶貴的財富。
蘇念安,你真可悲。
她如此嘲笑自己,笑著笑著卻把臉埋在膝蓋上哭了起來。她想她是個可悲的人,任何人活在這世上都有夢想和堅持,唯獨她沒有。
回到公寓時已經快到早晨八點。清晨的空氣伴著淡淡清香,這些年來蘇念安生活時常日夜顛倒,已經很少會在這樣的早晨盡情享受新鮮空氣了。她摸索著上了樓,正要掏出鑰匙,冷不防被突然從陰影里走出來的人嚇了一跳,鑰匙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蘇念安眯了眯眼,瞳孔慢慢緊縮起來。
對面的人一步步朝她走來,面如死灰,眼神夾雜著憎恨厭惡。終於,光線打在來人年輕姣好的臉上,髮絲有些凌亂,但依然無損少女美好的容顏。
蘇黎黎的眼神如寒冰一般盯著蘇念安,手握成拳頭,只有這樣她才能剋制住自己不掐死眼前這個女人。
蘇念安彎腰拾起鑰匙,正要開門,冷冷的聲音忽地從耳邊傳來,「蘇念安,是你做的對不對?」
鑰匙在孔內停頓,她皺了皺眉轉頭,不明所以。
蘇黎黎冷笑一聲,「裝什麼蒜,昨天我在酒吧門口撞見你和我媽爭執了。你動作還真快啊,不但讓你外公放棄幫助蘇氏,還讓人調查我媽,把我媽挪用公款的事告訴爸。你在報復對不對?我早就該想到你這樣的人怎麼會突然想到回國,蘇念安,自從你回來之後,家裡就好像隱藏了一個定時炸彈,隨時可能爆炸。你現在很得意對吧?你要替你媽報仇對吧?可你怎麼能,那也是你爸啊。」
蘇念安眸光瞬間轉冷,她邊開門邊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也沒興趣知道你家裡發生什麼事,我們以後最好不要再見面。」
蘇黎黎一把抵住房門,毫不示弱地吼起來,「蘇念安你就是故意的對不對?我媽現在這樣難道還不夠嗎?醜聞滿天飛,你還想讓她怎麼樣?拿命陪你嗎?你媽都已經死了這麼多年了,你居然還想著報復,我媽就算再怎麼十惡不赦也不過是爭取自己愛的人而已,你不能因為那個意外就把所有的賬都算在我媽身上。」
蘇黎黎倔犟地咬著下唇,她不想在蘇念安面前流淚,那會讓蘇念安更看不起自己。她一直不願意插足上一輩的恩怨,對蘇念安這個姐姐雖然偶爾會厭惡,卻並不恨。可是昨夜,當自己回家的時候,看到母親目光獃滯地癱坐在沙發上,家裡像被打劫過一樣一片狼藉,她的心就不可抑制地疼了起來。
母親看到她,終於哭出來,「黎黎,這麼多年了,你爸從來沒有打過我,平時連罵一句都捨不得。可今天,他居然……居然打了我……我也不想挪用公款,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讓蘇氏陷入危機啊,那也是我的心血啊……」母親泣不成聲,這是二十多年來,向來強勢的母親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示弱。蘇黎黎受不了母親流淚,那些眼淚打在她心上,讓她心如刀絞。
一時間,走廊上安靜得可怕,蘇念安的眼神已經冰冷,唇角輕輕上揚,露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她的笑很漂亮,兩個酒窩似乎可以溫暖人心。可此刻,從前溫暖的笑早已冷然一片,漆黑的瞳孔似有光線閃過,隱隱透著不悅。
「蘇黎黎,我告訴你,你和你母親,還有蘇成博,你們一家欠我的,一輩子都還不清。」蘇念安咬牙切齒地說道,徹骨的恨意從來沒有如此刻這般強烈。蘇念安從來沒有想過報復,就算當初剛得知那些事最悲痛的時候,她也從未想過報復,可縱然如此,她還是無法安然度日。她見不得沈安林好,每每看到沈安林,她就會想起母親以淚洗面的模樣,每當這個時候,總似有上萬隻螞蟻在狠狠啃噬著她的心。她想忘記,可發生過的事情無論如何都無法磨滅,沈安林的存在時刻提醒著她那些年母親多麼忍氣吞聲,多麼委曲求全,又是如何含恨而死,甚至至死連自己的女兒都見不上一面,連自己摯愛的丈夫都不曾對她有一點留戀。
她憑什麼不能恨呢?沒有誰比她更有資格恨。
蘇黎黎瞪大眼睛,彷彿第一天認識蘇念安。這樣的蘇念安讓她覺得陌生,在她印象里,蘇念安淡然從容,從未曾像現在這樣把情緒如此真實地展現出來。她不禁後退一步,心裡的憤怒積怨到一定程度,然後她不可遏制地揚手給了蘇念安一個巴掌。
清脆的一聲,在這個寂靜無人的早晨透著清冷與疏離。蘇黎黎手掌微痛,唇角顫著。
蘇念安沒有還手,她擦拭著唇角,努力讓自己保持微笑,「你和你母親在十小時內一共給了我兩巴掌。蘇黎黎,我一直在想,我究竟欠了你們什麼,會讓你們把我當成眼中釘,肉中刺。現在我才明白,有些人這輩子註定只能站在對立面,那麼既然如此,如果有機會擺在我面前,我絕不會再手軟。像你母親那種人,根本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我想,警察一定會很有興趣知道,當年奪走我媽生命的那場車禍,究竟是意外,還是其中另有蹊蹺。」詭異的笑容還未完全散去,一道房門已經把她們隔在兩個世界。
蘇黎黎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獃滯許久,終於癱軟在地,掩面失聲痛哭。她一直努力維持這個家的平穩,爸爸愛媽媽,她是被所有人寵愛的小公主,可是那場車禍,不僅是蘇念安心裡的痛,更是她一輩子的夢魘。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如此提防著蘇念安,害怕終有一日蘇念安會搶走她和母親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可是蘇念安消失了,她走得遠遠的,而她和母親也終於過上令人稱羨的日子。
如果不是母親發生那樣的事……母親還是那個高貴大方的蘇夫人,而她亦是蘇家的千金小姐,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然而她想要的,一切的一切都在無意中慢慢消失,那麼她唯一愛著的那個男人,最後是不是也會消失?
蘇黎黎哭著哭著就笑了,她覺得可笑,那個男人從來不屬於她。他心底裝著的那個人在他心裡住了十年,十年,又有多少人能等待一個人十年?
蘇念安,你以為你不幸嗎?究竟真正不幸的人又是誰?
蘇黎黎哭累了,終是顫抖著腳步離開。她太不冷靜,看到母親哭成那樣,唯一想到的能做的就是來找蘇念安興師問罪。可她有什麼立場?那時,害得蘇念安被迫流浪異國的,不正是她們母女嗎?
隨著腳步聲的遠去,昏暗的樓道終於安靜下來,死寂一般的沉寂。
終於,從拐角處閃出一個頎長身影,顧西洛額前的髮絲緊貼著額頭,眼裡閃過一抹痛楚,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終於挫敗地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