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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麥克威廉士太太和閃電

  是呀,先生——麥克威廉士先生繼續說,因為這並不是他的談話的起點——對閃電的恐懼心理是一個人所能遭到的最惱人的毛病之一。這種心理多半是限於女人。可是,偶爾有時候你會發現小狗也有這種毛病,有時候男人家也有。這是個特別惱人的毛病,因為它把一個人的勇氣完全嚇跑了,別的恐懼心理都沒有這麼厲害,這個毛病是不可理喻的,你想從一個人身上把它擦掉也辦不到。一個碰到魔鬼——或是老鼠——都不害怕的女人,在閃電面前她就沉不住氣,嚇得魂不附體了。她的恐怖真叫人看著怪可憐哩。


  噢,我剛才說過,我驚醒過來,耳朵里只聽見那一陣令人窒息的、不知哪兒發出來的「莫第摩!莫第摩!」的哭喊聲。我稍微定定神,馬上就在暗中摸索著走過去,隨後說道:

  「伊凡吉琳,是你在那兒叫嗎?怎麼回事?你在哪兒?」


  「藏在鞋櫃里哪。外面大風大雨那麼凶,你居然躺在那兒,睡得那麼酣,也該知道害羞呀。」


  「唉,一個人睡著了,哪兒還會害羞?這真是不近情理!一個人睡著了的時候,他是不會害羞的,伊凡吉琳。」


  「你連試一試都不幹,莫第摩——你自己明白,你是向來不肯試一試的。」


  我聽到了悶住的哭聲。


  這個聲音把我說到嘴邊的刻薄話一下子打斷了,我把它改為——


  「對不起,親愛的——實在抱歉之至。我並不是有意那麼做的。回來吧,我們好……」


  「莫第摩!」


  「天哪!怎麼回事,親愛的?」


  「難道說你還在那床上嗎?」


  「噢,當然嘍。」


  「立刻下來吧。我看你要對你的性命稍加點小心才行,為了我,為了孩子們,哪怕你不為你自己設想。」


  「可是,親愛的——」


  「別跟我說話,莫第摩。你也知道,像這麼大的雷雨,隨便什麼地方也沒有床上那麼危險——所有的書上都這麼說;可是你偏要躺在那兒,安心地要把你的命丟掉——天知道這是居心何在,除非是為了要把你那套道理搬出來吵、吵、吵——」


  「可是,活見鬼,伊凡吉琳,我現在已經不在床上了。我……」


  (這句話忽然被一道閃電打斷了,隨後就是我太太嚇得要命的小聲尖叫和一聲可怕的響雷。)

  「哎呀!你看這就是報應。啊,莫第摩,你嘴裡怎麼這麼不乾不淨,居然在這種時候咒罵起來?」


  「我並沒有咒罵。而且那也不是什麼咒罵惹來的,無論如何。哪怕我一聲不響,它也是照樣要來的;你也很清楚,伊凡吉琳——至少你應該知道——空氣中充滿了電的時候,那就……」


  「啊,是呀,那麼你去說你那套道理吧,說,說!——你明知房頂上沒有裝避雷針,你的可憐的老婆和孩子們都完全在聽天由命,可是你偏要這麼滿不在乎,真不知你是居心何在。你在幹什麼?在這種時候擦火柴!你簡直瘋透頂了嗎?」


  「豈有此理,你這婆娘,那有什麼關係?這地方黑得就像邪教徒的肚子裡面一樣,而且……」


  「快把它吹滅吧!馬上吹滅它!你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我們通通犧牲掉?你明知什麼東西也不像火光那麼能夠招來雷電。(噝!——嘩啦!砰——砰——砰——砰!)啊,你聽!現在你該明白你闖了多大禍呀!」


  「不,我不明白我闖了什麼禍。據我所知,火柴是可以吸引電光的,可是它絕不能產生電光——我願意打賭。況且這次就算是吸引了,也毫無影響;因為那一陣雷假定是對準了我這根火柴打過來的,那它的瞄準的本領也就不高明——我敢說,一百萬次里也許一次都打不中。嘿,要是在多利蒙的話,像這樣瞄準的本領……」


  「不要臉,莫第摩!我們在這兒簡直就是站在死神面前,可是在這種嚴重的時候,你居然有本事說出這樣的話。要是你不打算……莫第摩!」


  「怎麼?」


  「你今晚上做過禱告嗎?」


  「我……我……本打算禱告,可是我後來想要算出十二乘十三是多少,所以就……」


  (噝!——砰——砰——砰——嘩啦啦——轟隆!)


  「啊,我們完蛋了,無可挽救了!在這種時候,你怎麼居然忘了這樁事情呢?」


  「可是原先並不是『這種時候』呀。天上連一點兒雲都沒有。我怎麼會知道這麼一點兒大意就會惹得老天爺這麼大發雷霆呢?而且我覺得你明知我很少有這種疏忽,偏要這麼大驚小怪,實在沒有多大道理。自從四年前我招來那次地震之後,我一直沒有忘記禱告哩。」


  「莫第摩!你怎麼這麼說!你忘了那次黃熱病了嗎?」


  「親愛的,你老愛把那次黃熱病栽到我頭上,我覺得那是完全不近情理的。你哪怕是打個電報到孟菲斯那麼遠的地方去,也得轉站才行,那麼我在禱告這方面的一點小小的疏忽怎麼會影響到那麼遠呢?我承認地震是我惹來的,因為那是在附近一帶的事情,可是要我的命我也不能擔當每一樁該死的……」


  (噝!——砰——砰!砰——嘩啦啦)


  「啊,哎呀,哎呀,哎呀!我准知道這一下打中了什麼東西,莫第摩,我們絕不能活到明天天亮了;我們死了以後,你應該記住你說的那些不乾不淨的話,要是這對你有好處的話——莫第摩!」


  「啊!又是怎麼回事?」


  「你的聲音好像是……莫第摩,你當真是站在敞開的壁爐那兒嗎?」


  「我正是犯的這個罪。」


  「立刻離開那兒!你的確好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我們通通毀掉。你難道不知道敞開的煙囪是傳電最厲害的嗎?現在你又跑到哪兒去了?」「我站在窗戶這兒。」


  「啊,請你積德!你發神經病了嗎?趕快離開那兒,馬上走!連抱在懷裡的小娃娃也知道有雷雨的時候站在窗戶跟前是危險得要命的。唉,唉,我知道我絕不能活到天亮了!莫第摩!」


  「唉。」


  「是什麼東西在那兒沙沙地響?」


  「是我。」


  「你在幹什麼?」


  「在找我的褲腰哪。」


  「快著!把那東西丟掉!我知道你會故意在這種時候偏要把這種衣服穿上;可是你分明知道,所有的大學者都說毛料是吸引雷電的。啊,天哪,天哪,難道一個人不得不遭受天災還不夠,你還偏要想方設法增加這種危險!啊,別唱吧!你在想些什麼?」


  「那有什麼關係呢?」


  「莫第摩,我要是跟你說過,那就說過一百遍了;唱歌引起空氣的震動,空氣的震動妨礙電流的流動,結果就……你把那扇門打開究竟是幹什麼?」


  「哎呀,你這婆娘,那有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性命攸關。無論誰只要對這個問題稍微留心過一下,就知道讓風吹進來就等於把雷電引來。你還沒把門關上一半,快關緊吧——趕快,否則我們全都完蛋了。啊,在這種時候和這麼個瘋子關在一個屋子裡真是倒霉透了。莫第摩,你又在幹什麼?」


  「沒幹什麼,不過是開水管子。這屋子裡實在是悶熱得難受。我要洗洗臉和手。」


  「你簡直是一點兒腦筋都沒有了!雷電打到別的東西上面一次,它就要打到水上五十次。千萬把它擰上吧。啊,天哪,我准知道絕對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挽救我們。我好像覺得……莫第摩,那是什麼?」


  「這是他媽——是一張照片,把它碰下來了。」


  「那麼你是緊靠著牆呀!我從來沒聽說有這麼粗心的!你難道不知道沒有再比牆傳電傳得更凶的嗎?快離開那兒!你還差點兒咒罵開了哩。啊,你怎麼壞到這樣不可救藥呢?你一家人遭到多大的危險呀!莫第摩,你是不是照我給你說的,訂了一副鴨絨床墊?」


  「沒有,忘了。」


  「忘了!這說不定會要你的命。現在你要是有鴨絨床墊的話,就可以把它鋪在屋子當中,躺在上面,那就高枕無憂了。進來吧——趕快進來,免得你再有機會幹出胡鬧的事情。」


  我試了一試,可是小柜子關上了門就容不下我們兩個,除非我們情願悶死。我喘了一陣氣,然後掙扎出來。我老婆大聲喊道:


  「莫第摩,一定要想個辦法給你保持安全。你把壁爐架上當頭放著的那本德文書拿給我,還要一支蠟燭,可是你別點著它;給我一根火柴;我在這裡面來點。那本書里說得有些辦法。」


  我把書找著了——結果是犧牲了一隻花瓶和幾件別的容易打碎的東西;這位太太就點著蠟燭把自己關閉起來。我獲得了片刻的安寧,然後她又大聲叫道:

  「莫第摩,那是什麼在響?」


  「沒什麼,是那隻貓。」


  「貓!啊,完蛋了!快抓住它,把它關在臉盆櫃裡面,千萬要快,親愛的,貓兒渾身都是電。我准知道經過這一夜可怕的危險,頭髮都得嚇白。」


  我又聽見了那悶住的低沉哭聲。要不是為了這個,我絕不會動手動腳在黑暗中亂闖那一場。


  可是我還是去執行我的任務——爬過椅子,碰到各種障礙物,都是硬的,而且大多數都是邊上很鋒利的——最後我才把小貓抓來關在臉盆櫃里;結果碰破了許多傢具,小腿也碰壞了,損失四百多元。然後鞋櫃里傳出這麼幾句悶聲的話:


  「這上面說最安全的辦法是站在屋子當中的一把椅子上,莫第摩,椅子的腿必須用不傳導體絕緣才行。這就是說,你必須把椅子的腿都放在大玻璃杯里。(噝!——砰——嘩啦啦!——轟隆!)啊,聽這聲音!趕快吧,莫第摩,別叫它打中了。」


  我極力設法找到了大玻璃杯。我拿到手的是最後的四個——其餘的通通打破了。我把椅子的腿墊好,再請求進一步的指示。


  「莫第摩,這上面說:『w?hrend eines gewitters entferne man met-alle,wie z.b.,ringe,uhren,schltassel,etc.,von sichund halte sich auch nicht an solchen stellen auf,wo viele metalle bei einander liegen,oder mitandern korpern verbunden sind,wie an herden,oefen,eisengittern u.dgl.』這是什麼意思,莫第摩?這是說你應該弄些金屬在身邊呢,還是應該與金屬隔離呢?」


  「哼,我也不大明白,這句話好像是有點含糊。德文書里所說的辦法多少都有點含糊。不過我想那句話主要是屬於與格的,有些地方為了吉利,摻進了一點兒屬格和對格,所以我猜這是說你必須弄些金屬在身邊。」


  「是呀,一定是這個意思,這麼講才有道理。金屬有避雷針的性質,你知道吧。快戴上你那頂救火隊的鋼盔,莫第摩,那差不多全是金屬的。」


  我找到了鋼盔,把它戴上——在那麼熱的夜裡,屋子又關得很嚴,那實在是一個很笨重、很不舒服的東西。連穿著睡衣都似乎是超過了我的實際需要。


  「莫第摩,我看你的腰部應該保護一下。請你把你那民兵隊的馬刀帶在身上,好嗎?」


  我遵命照辦了。


  「還有,莫第摩,你應該想個辦法保護你的腳,千萬把馬扎子帶上吧。」


  我又照辦了——一聲不響——盡量地忍住氣。


  「莫第摩,書上說:『das gewitter l?uten ist sehr gef?hrlich,well die gioeke selbst.sowie der durch das l?uten veranlasste luftzug und die h?he des thurmes den blitz anziehen k?nnten.』莫第摩,這是不是說有雷雨的時候不敲教堂的鐘,就有危險呢?」


  「對了,似乎是這個意思——要是這句話里用的是單數、主格、過去分詞的話,我猜是這麼的。是呀,我想這是說因為教堂的鐘樓太高,又沒有luftzug,所以逢到暴風雨的時候要是不敲鐘,那就很危險(sehrgefahrlich);並且還有,你看,這句話的措辭就……」


  「別管它那麼多,莫第摩,別浪費寶貴的時間說空話吧。快把那吃飯鈴拿來,就在門道里。趕快,莫第摩,親愛的,我們大致是平安無事了。啊,親愛的,我的確相信我們終於可以得救哩!」


  我們那所避暑的小別墅在一排高山的頂上,俯視著一個山谷。我們附近有幾個農莊——最近的相隔只有三四百碼的距離。


  我在椅子上站著,拚命把那隻鈴子搖得噹噹地響,搖了七八分鐘之後,我們的百葉窗突然從外面被人拉開,一盞晃眼的牛眼燈在窗口伸進來,隨即有人粗聲問道:

  「這兒究竟出了什麼事?」


  窗口擠滿了人頭,那些頭上儘是眼睛,睜得大大地盯住我的睡衣和我那副雄赳赳的裝備。


  我扔掉手裡的鈴子,慌慌張張地從椅子上跳下來,說道:


  「並沒出什麼事,朋友們——不過是因為外面的雷雨,有點兒擔心罷了。我是在打算避閃電哩。」


  「雷雨?閃電?嘿,麥克威廉士先生,你發神經病了嗎?今天晚上天氣多好,滿天星斗,根本就沒有風雨呀。」


  我往外面望了一下,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隨後我說:

  「我不懂這是怎麼回事。我們清清楚楚地從窗帘和百葉窗縫裡看見一道道閃電的光,也聽見雷響。」


  那些人一個個笑得倒在地上——其中有兩個人笑死了。活著的人當中有一個說道:

  「可惜你沒想到打開窗戶往對面那座高山頂上望一望。你們聽見的是大炮響,你們看見的是放炮的火光。你知道嗎,半夜裡來了個電報,帶來一個消息:加飛爾被提名為總統候選人了——原來就是這麼回事!」


  是呀,吐溫先生,起頭我就在說(麥克威廉士先生說道),預防雷電的辦法那麼好,那麼多,所以在我看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是居然還會有人能夠讓雷打著。


  他一面這麼說,一面拿起他的小皮包和雨傘走了,因為火車已經開到了他所在的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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