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冒險史33
一天早上,我站在凸肚窗前俯視街景,看到一個瘋子跑過來,我便招呼福爾摩斯過來看:「我的朋友,你看這個瘋子。他家裡人居然會讓他獨自跑出來,真是好可憐。」
這是二月里一個晴朗的早晨。地上,頭天厚厚的積雪還覆蓋在馬路上,在冬天的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貝克街馬路中間的雪被往來的車輛碾壓成了一道灰褐色的帶子;而人行道上堆得高高的積雪卻還潔白如初。我朋友慢騰騰地離開他的扶手椅,站了起來,兩手插在口袋裡,從我背後朝外看了一眼。人行道已被清掃過,可還是很滑,挺危險,因而街上的行人比平常少多了。實際上,地鐵車站方向除了這位引起我注意的、行為古怪的先生在朝這邊走以外,再沒其他人。這人的年紀在五十上下。他高大魁梧,儀錶堂堂;大大的臉盤,五官分明,相貌出眾。他穿著深色服裝,但服飾華貴:一件黑色禮服、一頂發亮的帽子、一雙十分雅緻的棕色高統靴、外面裹著綁腿;褲子做工考究,呈珠灰色。可他的舉止與他端莊的衣著和儀錶形成了十分荒唐的對比,因為他在使勁跑,時不時還跳一跳,就像一個跑累了的人常常以這種姿勢來減輕雙腿的負擔那樣。他一邊跑,雙手還一起一落地動,腦袋不住地搖晃,甚至做鬼臉,模樣很難看。
「他到底怎麼啦?」我禁不住問,「他在察看門牌號碼。」
「我想他應該是奔我們這裡來的。」福爾摩斯搓著手。
「到這裡來?」
「是的。我想他是登門求教的。我想我看出徵兆來了。哈!是不是?」正說著,那人已經匆匆跑到門口,喘著粗氣,把門鈴拉得整座房子都能聽見。
沒過幾分鐘,他已經進了我們的房間,還在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一邊做著手勢,眼睛里充滿著憂愁和失望的神情。這種神情使我們的笑容消失了,並且很是震動,十分同情他。一時間他還說不出話來,像是失去了理智一味地發抖,扯自己的頭髮。突然,他跳起來用力把頭部向牆壁撞去。嚇得我倆趕緊將他拉住,拖到房子中央。歇洛克·福爾摩斯把他按到一張安樂椅上,輕輕拍著他的手,同他聊了起來。
他說:「你到我這兒來是想告訴我你的事情嗎?你已經很累了。稍微休息一下,過一會兒,我會很高興地研究任何你提出來的小事情的。」
那個人坐了兩分鐘,他的胸部劇烈地起伏著。他極力把情緒穩定下來,然後用手帕擦了擦前額,緊閉著嘴,將臉轉向我們。
「你們一定認為我瘋了吧?」他說。
「我想你肯定是碰到了十分麻煩的事情。」福爾摩斯說。
「天哪,我碰到了什麼麻煩!……這件事情來得太突然,事先一點預兆都沒有,並且又那麼可怕。我都以為我快要喪失理智了。命里註定每個人都會有苦惱。但這兩件事來得的確非常可怕,突然一下子降臨到我頭上,我真是手足無措了。如果沒法解決,我們國家裡最尊貴的那個人都可能受到牽連。」
「請鎮定一下,先生,請告訴我們你是誰,到底出了什麼事情。」福爾摩斯問道。
「你們也許聽說過這個名字,」那個人回答,「我是針線街霍爾德——史蒂文森銀行的亞歷山大?霍爾德。」
我們很熟悉這個名字,那是倫敦城第二大私人銀行,而他是主要合伙人。什麼事會使得倫敦第一流公民淪落到如此可憐的境地呢?我們非常好奇地等待著他振作精神來陳述自己遭遇。
「時間很寶貴,」他說,「所以警廳巡官建議我到這裡來找你們,我就趕緊來了。由於平時缺乏鍛煉,我剛才連氣都喘不過來。現在好多了,我會盡量長話短說,簡單明了地告訴你們。
「當然,你們都知道,一家有成效的銀行必須依靠善於為資金找到有利的投資,以及能夠增加業務聯繫和存戶的數目。投放資金后,最能獲利的方法之一是在有絕對可靠的擔保的情況下,把錢以貸款的形式貸出去。許多名門貴族都用他們珍藏的名畫、圖書或金銀餐具作抵押品,向我們借了大筆款項。
「昨天上午,在銀行辦公室里我的職員遞給我一張名片。我接過後嚇了一大跳 ,因為這個名字即使對於你們來說也是非常熟悉的。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在英國他的地位也是最崇高最尊貴的。他進來后,我簡直受寵若驚,他卻開門見山,好像要急於完成一件不愉快的任務。
「『霍爾德先生,』他說,『我聽說你們經常辦貸款業務。』
「『是的——如果抵押品值錢的話。』我回答說。
「『我迫切需要拿到五萬英磅。』他說,『當然,從朋友那裡我可以借到十倍於此的數目,但是我寧願自己來處理這件事情。你應該知道,處在我這個地位,如果隨便接受別人的恩惠,那是極不明智的。』
「『那麼我是否能夠問一下,您需要這筆款項大約多長時間?』我問。
「『下星期一我就能夠收回大筆到期的款項。所以我肯定可以歸還這筆貸款。我不在乎利息,你看著合理就行。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是馬上拿到這筆錢。』
「『本來我是很高興用我私人的錢貸給您的,這樣就不必做進一步的洽談了,』我說,『但是一方面這會使我有點負擔過重。另一方面,如果我以銀行的名義來辦這件事的話,為公平對待我的合伙人,我想即使是對您我也必須堅持要有全部的業務上的擔保。』
「『完全可以。』他把一隻黑色四方形摩洛哥皮盒端了起來,問我,『你聽說過綠玉皇冠吧?』
「我肯定道,『這是我們帝國一件最貴重的公產。』
「『是的!』說著,他打開盒子,那件珍寶襯托在柔軟的肉色天鵝絨上面,顯得格外華麗珍貴。他接著說,『這上面有三十九顆大綠寶玉,僅僅是上面的鏤金雕花價值就難以估計。即使估價再低,這頂皇冠也頂得上我借款的數目的兩倍。我準備把它放在你這裡作為抵押品。』
「手裡托著這個價值連城的盒子,我茫然不知所措,眼光從盒子轉到委託人身上。
「『你懷疑它的價值嗎?』他問。
「『當然不。我只是有點兒把握不準……』
「『我絕對有把握在四天之內把它贖回,否則我絕不會這樣做的。這僅僅是一種形式,這件抵押品足夠了吧?』
「『太夠了。』
「『霍爾德先生,你應該明白,我這樣做充分證明我對你的信任。我指望你的並不僅僅是小心謹慎,你還要避免因此舉產生的任何流言蜚語。而首要的是,你要對保藏這頂皇冠採取一切可能有效的防範措施,它無論受到任何損失都會造成大丑聞。而對它的任何損壞都會跟整個丟失它一樣嚴重。因為這些綠玉舉世無雙,但是現在我把它留在你這裡,這是我對你的極端信賴。下星期一上午我將親自過來將它取回。』
「因為我的委託人急著離開,我也不便再說什麼,我立刻叫過出納員,讓他給委託人支出五十張票面一千英磅的鈔票。但是當我再次獨自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看著放在桌子上的這隻貴重的盒子時,仍免不了為承擔如此重大的責任而心神不寧。這樣一件國寶如果發生意外,後果將不堪設想。我開始後悔,然而後悔已來不及了,我只能將它鎖在私人保險箱里,然後繼續工作。
「傍晚,我又覺得把這麼貴重的東西放在保險箱里未免有失謹慎。於是我決定,在以後的幾天中我將來回隨身攜帶這隻盒子,跟它形影不離。隨後,我雇了一輛出租馬車,帶著珍寶回到了家裡。我把它拿到樓上,鎖在起居室的大櫃櫥里,這才稍稍安了心。
福爾摩斯先生,我現在要介紹一下我家裡的情況,以便使你對整個情況有全面的了解。我的馬夫和聽差睡在房子外面,這兩個人都可以不談。我家有三個女擁人,她們跟隨我已有多年,都是絕對可靠和不容置疑的。另外,還有一個名叫露茜?帕爾的侍女,她在我家裡服侍只有幾個月,但是她的優良品格已使我非常滿意。她是個很漂亮的姑娘,時常會惹得一些愛慕她的人在周圍轉來轉去,這是我們認為的她身上的惟一的缺點,但不管從什麼方面講,我們都相信她是個好姑娘。
「這就是關於僕人的情況。我家庭本身很簡單,我是個鰥夫,只有一個獨生子,叫阿瑟。但是他使我很失望,福爾摩斯先生。大家都說是我寵壞了他,妻子過世以後,我覺得只有他才是最值得我疼愛的,看到他有片刻的不高興都會讓我受不了。對於他我從來都是有求必應。如果早先我對他要求嚴格一點,對我們倆可能都要好些。
「當然,我希望他將來繼承我的事業,可惜他不是那種有事業才能的人。他既放蕩又任性,坦白地說,我不敢讓他經手大筆款項。現在他還年輕,但已經是一家貴族俱樂部的成員,在那裡他舉止風流瀟洒,於是很快就成為一批揮霍奢侈的富家子弟的親朋密友。他在那裡學到了不少東西,在牌桌上大筆下注,在賽馬場上胡亂花錢,還經常跑來求我預支津貼以便給他支付賭債。他總是想和他那一幫朋友斷絕關係,但是每次都在他的朋友喬治·伯恩韋爾爵士的影響下重操舊業。
「同時,我確實一點兒也不奇怪,像喬治·伯恩韋爾爵士這樣的人能夠對阿瑟施加影響,我毫不奇怪,我兒子時常把他帶回家,他風度翩翩,連我都難免被他迷惑。他比阿瑟年長,見多識廣,能說會道,而且相貌不俗只是有些玩世不恭。但是,他的為人,他冷嘲熱諷的談吐以及他看人的眼神,都使我覺得他完全不可信賴。不僅我這麼看我的小瑪麗也有同樣的認識,她具有女人對性格的洞察力。
「瑪麗是我的侄女。五年前我兄弟去世,我收留了她,把她看作我的親生女兒。她很會管理操持家務,而且具有婦女特有的文雅恬靜、極其溫順的品質。她是我的左右手,只有一件事她違背了我的意願,我的兒子真心愛她,兩次向她求婚,都被他拒絕了。如果說有誰能夠把我兒子引到正路上來,我想只有她。可是現在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福爾摩斯先生,現在我們家裡的人你全部了解到了,我把這樁不幸的事繼續講給你。
那天晚上吃過晚飯在客廳里喝咖啡時,我將這件事情講給了阿瑟和瑪麗聽,並告訴他們那件貴重的寶貝就在我的屋子裡,我沒有提委託人的名字。我確定露茜?帕爾在端來咖啡后就離開了房間,但她出去時是否把門帶上了,我就不能確定了。瑪麗和阿瑟聽后十分感興趣,很想見識一下這頂著名的皇冠,但我想最好還是不要動它。
「『你把它放在哪裡了?』阿瑟問。
「『在我自己的柜子里。』
「『噢,但願夜裡不要被偷走。』他說。
「『柜子鎖上了。』我說。
「『那個柜子隨便什麼舊鑰匙都能開。我小時曾用廚房食品廚的鑰匙打開過它。』
「他說話總是很輕率,所以他說的話我也很少在意。但是,那天晚上他跟著我到房間里時,神情十分沉重。
「『爹,你能不能給我二百英鎊?』
「『不能!』我非常嚴厲,『在金錢方面我對你一直過於慷慨大方。』
「『你向來很仁慈,』他說,『但是這筆錢我必須得到,否則我一輩子都沒臉再跨進那傢俱樂部了!』
「『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嚷道。
「『是的,你說的對。但是你不會讓我不光榮地離開吧,我可受不了那種丟臉的事。無論如何,我必須弄到那筆錢。如果你不肯給我,那我就另想辦法。』
「當時我非常生氣,這個月他已經是第三次向我要錢了。我大聲對他說,『你別想從我這兒拿到一便士,』聽到這句話,他一言不發地退出了我的房間。
「他走後,我打開大櫃櫥,查看我的寶物是否安然無恙,然後又把柜子鎖上。接著我開始到房子各處巡視一番,看看是否一切都正常,沒有差錯。平時,這項任務是屬於瑪麗的,但是那晚我想最好由我親自巡視。我下樓的時候,看見瑪麗一個人在大廳的邊窗那裡。但是當我走向她時,她把窗戶關上並插上插銷。
「『伯父,告訴我,』她神情似乎有點緊張,『今天晚上是你允許露茜可以出去的嗎?』
「『當然沒有。』
「『她剛從後門進來,我相信她剛才是到邊門去見什麼人,這樣很不安全,必須制止她。』
「『明早你一定要跟她講講,如果你覺得不很合適,那我來講好了。各處都關好了嗎?』
「『都關好了,伯父。』
「『那好,晚安!』我親了她一下,上樓到卧室里,不久就睡著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已經儘可能地把一切都講給你聽了,也許這跟案件會有些關係。如果有哪一點沒講清楚,請你馬上提出來。」
「你講得很清楚。」
「我通常睡得不沉,並且擔心出現問題,所以我睡得比平時還易驚醒。凌晨兩點左右,我被屋子裡的某種響聲吵醒,在我完全清醒以前,這響聲消失了。但我總覺得什麼地方有一扇窗戶曾經被輕輕關上。我側著身子全神貫注地傾聽。忽然,我聽到隔壁房間里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我悄悄下了床,從我起居室的門角處往外張望。
「『阿瑟!』我尖叫起來,『你這個流氓,你這個賊!你怎麼敢碰那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