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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軍訓的一個禮拜渾渾噩噩,烈日當頭,滴雨未下。市南三中是軍訓的試點學校,眾目所矚,所以其他學校的嚴格全彙集在市南三中,十個班級的學生像是夸父,專門追著太陽跑。練三個鐘頭休息十五分鐘,人都麻木得沒有了知覺。女學生源源不斷倒下去,被扶在路邊休息。雨翔一次癢得忍不住,伸手撓了一下,被教官罵一頓,僅有的十五分鐘都被去掉了。軍訓最後一天是全校的總檢閱。梅萱常在班裡發牢騷說這次要丟臉了,事實證明高一(三)班的學生果然丟臉,正步走時隊伍像歐洲海岸線,主席台上的領導直搖頭。結果這個恥辱沒能保持多久,被後面的幾個班級連續刷新,主席台上的頭搖累了,索性坐看雲起,懶得再搖。


  最後由於其他班的無私幫助,三班居然拿到三等獎。歡送走了教官迎接來了各科老師。時間雖然是不能夠退回的,但卻能夠補回。第一個雙休日各科練習卷共有十來份,要彌補軍訓浪費掉的時間。回家時雨翔又乘錯了車,到了家天都暗了,林父林母正四處打電話找人。林母偉大到牌都沒去打,守候著兒子回家,見到了兒子后懸念破除,解不了手饞解眼饞,跑出去看人搓麻將。雨翔正在填那些試卷,林父進門問讀書情況,雨翔嫌煩,兩個人大吵一架,互不搭理。雨翔冷靜后醒悟過來,這樣一吵豈不斷了財路,便去重修舊好,但林父余怒未息,兩個人差點又吵起來。吃飯時雨翔看見放在碗櫃角落裡的醬菜,心腸一下軟了,給父親夾了一塊肉,兩人終於言歸於好。第二天早上就要出發,林父一路送雨翔到車站,在外面等到車子啟動。雨翔見滿臉滄桑的父親推著一輛破車,心裡一下子難受起來。林父的願望是要雨翔考取重點大學,雨翔這一刻心變得特別堅定,一定要考取清華。這堅定的決心經過公共汽車一路的顛簸,到了市南三中已經所剩無幾。


  寢室里剩謝景淵一人,仍在看書。雨翔問:「你這麼早來?」


  「我沒有回去。」


  「幹嗎不回去?」


  「為了省錢。」


  雨翔不能再問下去,換個話題:「那,你的作業做好了嗎?」


  「好了!」謝景淵邊答邊把卷子抽出來,「我要問你一道數學題目。」


  雨翔為掩心虛,放大聲音道:「儘管來問。」謝景淵把卷子遞過去,雨翔佯裝看這道題目,眼裡根本沒這題目的影子,只在計劃怎麼敷衍過去。計劃好了后他驚訝道:「咦,這麼怪的題目,要涉及許多知識,它說……」雨翔把條件念一遍,只等謝景淵開竅說懂了,然後自己再補上一句「我也是這麼想的」。但謝景淵的竅彷彿保險柜的門,一時半會兒開不了,急得雨翔沒話說。


  沉默后,謝景淵說:「是不是裡面涉及了我們沒有教過的內容?」


  雨翔準備用來撤退的話被謝景淵搶先一步說掉了,只好對這個問題進行人身攻擊:「不會的。對了,肯定是出錯了,漏掉一個條件!」


  謝景淵點頭道:「那,我想大概也是了。」雨翔慶幸逃過一劫,不敢再靠近謝景淵。謝景淵不顧雨翔人在哪裡,問:「我還有一個問題。」雨翔聽著這話一字一字說出來,只恨自己不能把話塞回謝景淵的嘴,好比眼巴巴看見十米外一隻酒杯墜下來跌碎。這時門「轟」一下開了,錢榮正拎著包進來。雨翔找到個替死鬼,忙說:「謝景淵,你問錢榮。」錢榮搖頭說:「我怎麼行呢?對了,雨翔,你卷子做完了吧。」雨翔說:「還有幾個空著……」「沒關係,讓我抄抄!」雨翔把自己的卷子遞給錢榮,問:「你原來是哪個中學的?」


  錢榮擺開抄的架勢道:「一所私立中學。哈,這樣子的試卷也要我來做。」


  雨翔小心地問:「這試卷怎麼了?」


  錢榮不屑道:「我至少讀過一萬本書,我去做這種試卷太浪費我的才氣。」


  雨翔心裡一別,想這種自負是自己初中時曾有的,後來無意間也磨平了。自負這種性格就彷彿一根長了一截的筷子,雖然看上去很有高人一等與眾不同感,但苦於和其他筷子配不起來,最終只能被磨得和其他筷子一樣高,否則就會慘遭摒棄。錢榮這根長筷子是金的,要磨磨不掉,扔掉嫌可惜,保留至今。


  錢榮抄著歷史試卷道:「你看這卷子,說得多淺,一點也不新鮮。聽說過美國的『一無所知黨(美國從前的一個黨派,被人捉去一律一問三不知,故稱『一無所知黨』)』嗎?沒聽說過吧?聽說過『頑固黨』嗎?歷史書上介紹慈禧卻不說『頑固黨』,編的人水平還沒我高呢。」


  雨翔被他的話觸動了什麼,開了柜子翻半天翻出一本書,揚揚,問:「你看過這本書嗎?《俏皮話》,吳趼人的。」


  錢榮做出嗜書如命狀,撲過去道:「哦!吳趼人的書,我見到過!我爸好像和他有來往。」


  雨翔臉色大變,問:「你爸是幹什麼的?」


  錢榮就在等這話,道:「我爸是東榮諮詢公司的經理,和很多作家有來往!」


  雨翔問:「東——榮是什麼?」


  錢榮頓時氣焰短掉大半,道:「是一個諮詢公司啊,你沒聽說過?什麼見識。書拿來看看!」說完自己動手奪過書,一看封面「吳趼人」前面有個「清」字,大吃一驚,忙去補救那句話:「怎麼又有一個吳趼人,我爸也認識一個,上海的作家,好像是作協里的,他可是寫小說的。」


  雨翔成全了他的話,奪回書展開說:「你不是說『頑固黨』嗎?這裡有一則笑話,你聽著。


  「一猴,一狗,一豬,一馬四畜生,商量取一別號,又苦胸無點墨,無從著想,遂相約進城,遇所見之字,即為別號。約既定,狗遂狂馳以去。


  入城,至某廟前,見有『化及冥頑』匾額,狗曰:『此即我別號也!』馬繼至,昂首無所睹,俯視,見某碑下,有『根深蒂固』四字,馬曰:『我即以為名也。』俄而,猴跳躍亦至,舉首指『無偏無黨』匾額,曰:『我即名『無偏無黨』可也。』俟半日,豬始姍姍而來,遍覓無所見。三畜咸笑之。豬曰:『若等俱已擇定耶?』曰:『擇定矣。』豬曰:『擇定盍告我!』眾具告之。豬笑曰:『從來別號不過兩字或三字,烏有取四字者?』眾為之爽然,豬曰:『無傷也,若等盍各摘一字以與我,我得三字之別號,而若等亦各得三字矣。』


  「三畜大喜,互商曰:『彼既乞我等之餘,只能摘末一字以與之。』於是狗摘『頑』字,馬摘『固』字,猴摘『黨』字。豬之別號,乃曰『頑固黨』。」念完哈哈大笑。


  錢榮道:「這個笑話我曾聽過,我不記得是哪裡了,讓我想想看——哎,不記得了,但肯定聽過!」


  雨翔笑余,插些話:「我聽你一說,正好想起!真是巧,這本書我帶了。我還帶了幾本,你看。」於是一本一本把書拿出來。錢榮鎮定地看著,有《會通派如是說》、《本?瓊森與德拉蒙德的談話錄》、《心理結構及其心靈動態》,還有《論大衛?休謨的死》。雨翔帶這些書的目的是裝樣子,自己也不曾看過,那本《俏皮話》也只是軍訓時在廁所里看的,上面說到的那則《畜生別號》是這本書的第一則故事,雨翔也只看了這一則,不料恰好用到,嗟嘆看得多不如看得巧。錢榮的狂氣削減了一大半,以為林雨翔真是飽讀之人,嘴上又不願承認,掙扎說:「這幾本書我在家裡都翻過,我家連書房都有兩間。從小開始讀書,上次趙麗宏到我家來,看見我家的兩個大書房,眼紅死,說他的『四步齋』自愧不如。」雨翔料定他夢囈,又不能把趙麗宏找來對質,沒有推翻的證據,擺出一副吃驚的神態。錢榮問:「你呢?」


  雨翔為了能勢均力敵,沒有的說成有,有的再加一倍,道:「我家雖然只有一個書房,但裡面書不少,都是--這幾本一樣的書。難啃啊!」


  錢榮說:「光讀書不能稱鴻儒,我曾見過許多作家,聽他們說話是一種藝術的享受,fruitionofars,懂不?」


  雨翔已經淡漠了他的開門之恩,眼光里有一種看不起。錢榮闊談他父親與作家們的對話,彷彿全世界所有活著的作家都與錢老子訪談過,像吳趼人這種作古的都避不過。一個冷聲,說:「你英語學得不錯。」


  「當然。英語最主要的是辭彙量,你們這些人往往滿足於課本,真是narcissism(自戀,自我陶醉),我讀外國名著都是讀不翻譯的。」


  雨翔聽不懂「自戀」,心裡明白這肯定不會是個好詞。對話里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明知被人罵了卻不知被罵成什麼。雨翔搜盡畢生所學之英語辭彙,恨找不到一個體貼艱澀的詞來反罵,叫苦不迭。


  錢榮又說:「我生性是方外之人,學校里老師都叫我奇才!」


  雨翔又聽不懂「方外之人」的意思,只好翻著書不說話。那一句英語一個成語彷彿后弈射殺鑿齒的兩箭,令雨翔防不勝防。兩人一場惡鬥,勝負難分,只好把矛頭對準在讀英語的謝景淵道:「你呢?」


  謝景淵抬頭問:「我怎麼了?」


  錢榮問:「你家有多少藏書?」


  謝景淵問:「藏書?連語文數學書嗎?」


  雨翔道:「不,就是這種——這種——」他拿著那本《西學與晚清思想的裂變》,展示給謝景淵。


  謝景淵推推眼鏡,搖頭道:「我家沒有這種書。我爸常說,讀閑書的人是沒有出息的人。」


  這話同時震怒了雨翔和錢榮,聯合起來給謝景淵伐毛洗髓:「你怎麼這麼說呢?」


  謝景淵連連引用名人名言:「我老師也說過,課內的那幾本書都讀不完,課外的書除了輔導書外就更不要去碰,看了這種書心會野,就學不到真正的知識。」


  錢榮看看雨翔,見雨翔沒有要口誅的意思,想一個人和這種書獃子爭太損顏面,甩一句:「許多人是這樣,自以為是,人性如此。」這話沒有寫地址人名郵編,不知針對著誰。雨翔和謝景淵都不做聲。


  錢榮突然道:「呀!我徙宅忘妻了!雨翔,我們說到哪裡了?」雨翔厭惡錢榮不知從哪本書的角落裡找來這麼多不曾見過的成語,來此故意賣弄,冷言說:「我也不知道。」


  錢榮不肯放過,道:「也許--對,是說到我學英語的方式對嗎?」


  雨翔不敢再說下去,怕錢榮又躲在外文里罵他,和謝景淵說話:「你在看什麼書?」


  「英語。」


  錢榮聽見,說:「你這樣是學不好英語的!我有一本gone with the wind(飄),借給你。你可不準弄褶了弄皺了,你看通了這本書,英語就會有我一半水平,understand?」


  謝景淵不屑道:「我不看了。你自己看吧。」


  錢榮一笑說:「shit!thats nonsense!我自己去看了,原來這個時代還有人像塊stone!」


  雨翔守株待兔半天,終於碰上一個自己懂的單詞,不肯放過顯示的機會,說:「什麼像塊石頭,你不能把你的觀點強加於人!」


  謝景淵聽見雨翔在捍衛他謝景淵的榮譽,十分感動,又怕兩個人君子動手,道:「算了!算了!」


  雨翔不理會兩個人,跑到隔壁去找余雄。余雄正伏案寫東西,見雨翔來了,忙收起來。雨翔劈頭就說:「我們寢室里有兩個神經病,一個每天看書,就是書獃子兮兮,另一個以為自己是李敖,成天吹牛賣弄,自己懂又不懂,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人!」


  余雄微笑說:「你受不了了?好戲還在後頭。」


  雨翔余怒未平,說:「他以為自己是誰?」該說的說完了,雨翔心裡的惡氣也全部出了。正面鬥不過,別人背身時踹人家一腳也是快樂的,不同的是,背面踹人一腳,人家會覺得痛。但雨翔這麼說只彷彿隔了一層牆壁打人,抑或說,好比人家生前打不過,待人死後讓人家遺體不安,總之,這是一種鞭屍的快樂。


  雨翔精神上的鞭屍完了,心裡湧上一種無人抵抗大獲全勝后的鬥志,不甘就此放手,繼而去鞭他祖宗八代的屍:「他就仗著他爸那公司,真是狗仗人勢。」徹底鞭完后,心裡一陣茫然和空蕩蕩。


  晚自修時雨翔不敢唱歌,軍訓一個禮拜真是滄桑巨變,坐雨翔背後的姚書琴不知如何竟騙來一個紀律委員的職務,專職記錄紀律。人一旦當上了官,腰杆子都能直許多。沒當官的人好比一群野狗,那官職宛如一根鏈條,一旦野狗群里有人當官,那野狗就儼然變成一隻家狗,有了狂吠幾聲趕其他野狗的資本和身份。姚書琴表面從容,暗地裡不停記雨翔的名字,罪名是大聲喧嘩。倘若論單打獨鬥,野狗與家狗應該實力相當,但野狗往往打不贏家狗是因為家狗有主人。雨翔連斗的勇氣也沒有,只有在背地裡罵的本事。


  真正在市南三中才不過一個多星期,雨翔就覺得這種日子難熬,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別的寢室熄燈后比熄燈前更熱鬧,查寢室者的威嚴彷彿光緒的帝位,偶爾實在哪間寢室里太不像話,就進去干涉一下。學校聞之大怒,每日晚上都由政教處的人督察,一旦揪住就寫檢討。現在學生大多作文水平很高,九十年代的學生作文尤以套話廢話見長,皆不畏寫檢討。政教處便把每日抓住的不按時按規就寢的學生名字公布出來,這一招果然有效,此後紀律安穩不少,只是政教處老師走後,寢室里依舊鬧聲四起,校方不知,還在每周總結里誇學生紀律意識有所長進。全校最安靜的寢室莫過205室的二號寢室。雨翔每夜都憋了一肚子話,只等在夢裡說給別人聽,然而雨翔的失眠愈來愈厲害,大幸時到十一點鐘睡著,有一天幾乎徹夜無眠,到第二天上課時,囤積的睡意像猛虎下山。但人往往氣憤之後容易睡著,這一夜雨翔睡得特別早,第二天凌晨就起床了,本想報曉讓眾人都起床,但雨翔卻忽然有一種報復心理,恨不得他們全體遲到。


  起早后雨翔沒事幹,出了寢室后撲面一陣涼爽,決定去花園走走。市南三中的清晨十分秀美,大片的樹林也似從睡夢裡醒來,清爽可人。花園掩在其中,更能給人享受。雨翔只顧朝一片鳥叫處踱去。花園邊的石凳上有一個女孩子正讀英語,雨翔的腳步也放輕了,怕踏碎了她的寧靜。雨翔相信清晨的花園是最純凈的,因為只有此時,沒有校園戀人徜徉在裡面,「愛情的魔力再大也大不過床的誘惑」,這句諺語也可以這麼理解——一個滿是困意的人也懶得去談情說愛。畢竟,有時候賴床比上床更有吸引力。


  結果還是有人壞了這大好的意境。花園的深處,雨翔看見一個年紀頂多不過初一的男孩在等人。雨翔原先也沒有多想,結果不到五分鐘,遠處跑來一個年紀似乎更小的女孩。男孩抬腕看錶,沖她笑笑,說:「你遲到了。」女孩兩手一攤伸出舌頭說:「對不起,我被一些事耽擱了!」雨翔離兩人一樹之遙,聽到這對白好像特別耳熟,是在言情小說里用濫掉的,心想莫非這兩個也——不會不會,這麼小的年紀怎會懂情是何物,愛在他們眼裡應該是件不知道的東西。


  結果這兩個男孩女孩像物理學家,喜歡向未知領域挑戰。女孩含羞道:「這裡真美。你約我到這裡來幹嗎?」說完往後一攏頭髮,低頭等待。


  男孩子欲言又止,考慮成熟,說:「我最近心裡好煩,我相信我在做出一個我一生最大的選擇。」


  雨翔臉上的吃驚倒是幾倍於那女孩子,他不相信這種話出自一個小男生之口,聽著彆扭,忍不住要笑,乾咳兩聲暗示那一對還有一個人存在,話不要說得太露。那兩人扭頭髮現了雨翔,並沒有驚訝的意思,在那兩人的眼裡,雨翔的存在彷彿物體自由落體時的空氣阻力,可以忽略不計。


  女孩子低頭良久,猛抬頭說:「你看著我的眼睛回答,你是為了我嗎?」


  男孩彷彿藏了幾千年快修鍊成仙的心事被看穿,說:「我無法騙自己,我是為了你。」


  雨翔用勁控制自己的笑,又乾咳兩聲。


  女孩子受不了有乾咳破壞浪漫,說:「我們換個地方吧。」


  男孩不允,說:「走自己的路,不管別人說什麼。我有話要對你說。」


  女孩臉上迅速一片紅色,擺弄衣角道:「現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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