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三人同行在校門口的馬路上,而且不敢拐彎,惟恐迷路。
雨翔笑過後又重新沉默,空蕩的大街助長了隱藏在心裡的孤獨,三人一起走卻沒話說,像三具乾屍。宋世平被余雄所感動,打破沉默,一個勁追問余雄的身世。余雄被問得受不了,透露說他爹幾年前死了,母親再嫁個大款,就這麼簡單。
宋世平再要問個詳細,問不出來索性在原有事件基礎上續貂,說被後父虐待,每天追著余雄打,才把余雄的速度追得那麼快。
余雄叫宋世平別說了,宋世平收住嘴轉而打聽雨翔底細。雨翔被逼得無奈,說自己是孤兒。宋世平自討沒趣,不再說話。
這條路柳暗花明,盡頭竟有一家大百貨店,難怪路上行人稀少,原來都聚於斯!進門就是一陣撲面而來的涼。找到空位置后,余雄說要喝酒,嚇得雨翔忙要了一杯果汁證明自己清白。宋世平說一個人喝酒易醉,為了表示對余兄的愛護,所以也決定捨身相助,曲線救國,跟他一起喝。
余雄買來兩聽啤酒,邊喝邊抒心中大志,把雨翔襯得像個姑娘。兩人雖然舉杯邀不到明月,但「對影成三人」的條件是符合的,只是美中不足其中之一正在喝果汁。余雄顯然不善酒,半聽下肚已經眼神亂飄,拉住雨翔的手叫他喝酒。雨翔正在享受「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快樂,推說肚子痛。余雄手一揮說:「不管他,我們喝我們的。」然後一口一口往嘴裡灌酒,但不敢一下子咽下去,把酒含在口裡讓腸道有個準備,決心下定後方才閉眼吞酒。
宋世平喝酒像貓咪舔牛奶,每次只用舌尖沾一些,見余雄不行了,湊上去套話:「你的女朋友呢?」
余雄鉤住宋世平道:「我要傳授你一些經驗,這個東西不能全心全意,要……要三分真心,七分退路。」
宋世平隱隱約約聽出這乃是遭受失戀重創男人的悲觀之話,又要去套其背後的內容,不料余雄推開他,道:「這個我不說,你自己想,媽的,困死了,幾點了?」
「八點十分。」
「差不多了,去市南三中睡覺。」余雄揉幾下眼說。宋世平想來日方長,再問不遲。三人一出門,一股熱浪頓時從四面八方撲來,又把三人逼了進去。雨翔憂心忡忡地說:「今晚怎麼睡!」宋世平的目光比老鼠更短,道:「今晚的事今晚再說!現在要回去。」三人再憋足力氣,數一二三沖了出去。門外極悶熱,雨翔覺得每根汗毛都在燃燒,問:「怎麼回去?」
宋世平想出一個飲鴆止渴的辦法:快跑回市南三中,跑的過程中會很涼快。雨翔笑宋世平想問題像遇到危急情況把頭插在沙里的鴕鳥,顧前不顧尾。討論到最後,三個長跑特招生都懶得跑,路邊叫了一輛機動三輪車。
雨翔輕聲問宋世平:「這麼小的車坐得下嗎?」這句話被車主聽見,忙一拍三輪摩托車說:「怎麼不行,裡面可大呢!別說三個--」車主本想說哪怕三十個也塞得下,一想這個牛吹得像一個噴嚏打掉一個克里姆林宮一樣不合實際,改口道,「就算四個,也是綽綽有餘!」雨翔驚嘆他會說「綽綽有餘」這個成語,當是一個下崗知識分子,同情心上來,勸宋世平說:「將就將就!一定坐得下!」
余雄第一個坐進去,就佔掉其一半的空間。宋世平馬上爬進去,堵填剩下的另一半。車主見這樣要拉下一個,忙去指揮調度,教宋世平和余雄怎樣節約佔地面積。兩人照車主教的收腹縮腳提腰,竟無中生有省下一塊空地。雨翔貓腰鑽了進去,三個人手腳相繞,彷彿酒精燈的燈芯。車主怕三人反悔,忙把車子發動了,表示生米已經煮成熟飯。
車主問:「要從哪裡走?」宋世平不知道這話的厲害,中計道:「隨便,只要到市南三中就可以了。」
車主悶聲不響開車。宋世平第一個發現方向不對,偷偷告訴雨翔。雨翔沒想深奧,安慰宋世平條條大路通市南三中。那三輪摩托車幾乎把縣城裡的所有街道都開了一遍才慢悠悠找對方向。雨翔直催車主,說只剩十多分鐘。車主道:「保管你夠時間!」嘴邊一笑,邊開邊唱。
余雄一開始端坐在中央,突然頭往宋世平肩上一靠,宋世平當余雄死了,不住捏余雄的皮,余雄嘴巴動幾下,證明自己還活力猶存。宋世平拍幾下雨翔輕聲說:「你聽他嘴巴動了像在說什麼,聽聽!」
於是雨翔把耳朵貼在余雄嘴邊,只聽余雄動嘴不出聲,宋世平再拍他幾下,雨翔終於聽出個大概,說:「他在說什麼『小爺』還是『小野』。」這時車子經過一塊磚頭,猛跳一下,余雄睜開眼說:「快到市南三中啦?」這個問題雨翔和宋世平無一能回答。余雄又推開宋世平的手說:「天太熱了,大家分開點。」
宋世平給余雄一個神秘的笑,問:「小野是誰?」
余雄一聽,嘴巴本想張大,再問宋世平怎麼知道,一想還是不說好,嘴唇顫一下,反問:「小野是誰?」
宋世平以為聽錯,擺擺手說算了。
三輪摩托停下來,車主下車道:「市南三中。」雨翔跳出車吃了一大驚,想明明出來時是向西走的,而這輛三輪車的停姿也是車頭向西。
車主伸出兩個指頭晃一晃,說:「二十塊。」
宋世平怒目道:「這麼點路程……」
車主想既然生米已經不僅煮成了熟飯,而且已煮成了粥,砍幾刀不成問題,理直氣壯道:「你看我跑了這麼多路,油錢就花掉多少?」
雨翔接話道:「這是你自願多跑的路。」
車主當市重點學生好騙,頭仰向天說:「你們又沒叫我怎麼走,這麼晚了,你們哪裡還攔得到車?虧得有我,別說了,爽氣點,二十塊摸出來。」
余雄道:「你——再說一遍。」
車主道:「有什麼好講,快交二十塊啊,想賴掉?乘不起就別乘,自己跑回來。」
余雄掏掏耳朵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你幹什麼?」
余雄瞪車夫一眼,左臂一揮,一拳橫掃在載客的鐵皮廂上,「咣」一聲,四個凹印,然後把指關節弄得「咔咔」作響,笑一聲說:「你——再說一遍。」
車主嚇一跳,想自己的身體沒有鐵皮硬,今天倒霉,碰上一個更黑的,但又不願馬上放棄讓自己臉丟光,像一個人從十層樓掉下來,自知生還無望,最後要擺幾個動作,使自己不至於死得太難看。車主的語氣馬上像麵條放在沸水裡:「這,你幹什麼要打壞我的車,價錢大家好商量。」
余雄向前一步,一字一頓道:「你——再說一遍!」
車主大恐,生怕車上會有八個凹印,把前一句話也刪掉了,再加個稱謂,道:「小兄弟,價錢大家好商量。」
余雄在口袋裡掏半天,掏出一枚一元錢的硬幣,兩隻手指捏著在車主眼前晃一圈,扔在他的手裡,對雨翔和宋世平說:「走。」雨翔腦海里竟有梁梓君的影像掠過,獃滯幾秒後跟余雄進了市南三中的大門。宋世平誇:「好你個余雄,你沒醉啊,我真是崇拜死你了。你手不痛?」
余雄揉揉他的左手,說:「廢話,當然痛。」
宋世平說:「你剛才那幾句話就殺了那老禿驢的威風,你不像是混飯吃的。」
余雄微微一笑,把自己扮得像神仙中人,說:「哼,我當年……」
宋世平想聽「當年」怎樣,不料下面沒有內容了。雨翔告訴宋世平:「別問了,當年他肯定是老大。」
市南三中的夜十分恐怖,風吹過後不僅草動,樹木都跟著搖曳,地上千奇百怪的樹影森然欲搏人。但恐怖無法驅散內外的熱氣,雨翔不禁抱怨:「今天熱成這樣,怎麼睡呢!」
宋世平要回答,突然身體一抖,手指向前方說:「看,人影!」
余雄、林雨翔循指望去,果然五個黑影在向體育室潛伏,手裡都拽著一個長條。余雄一驚,飛奔過去,五個「夜行軍」察覺到了,停下腳步看半天,笑著說:「你扮鬼啊,高一新生怎麼都跑到外面嚇人。喂,朋友,熱成這個樣子你也去寢室,腦子燒壞啦?跟阿拉體育室里擠一擠,那裡有空調。」
余雄擺擺手退後說:「謝了,我們再說吧。」
宋世平要睡體育室里,余雄道:「你熱昏了,三中的校規多嚴你知道嗎?你想處分?忍一忍,走。」
宋世平依戀不舍地向體育室門口望幾眼,一個影子正在爬門。雨翔忍住心中俗念,跟余雄一起走向寢室。
到了寢室門口,十幾個人正帶著席子走出來說裡面太熱。聽者有心,宋世平更叨念要去睡體育室。余雄冷冷道:「你忍不住你去睡。」
雨翔左右為難不知要睡哪裡,最後人本性里的懦弱戰勝了貪一時之樂的慾望,決定跟余雄去受罪。兩個人像大災難時的救世英雄,逆著大流向前走。宋世平也折回來說好友有難同當,來遮掩自己的膽怯。
寢室大樓人已散去一大片,只剩幾個人堅守崗位,時不時發出幾聲怪嚎,回聲在大樓里飄蕩。三人回了寢室,洗刷完后躺在席上,強迫自己睡著。三人連話都不敢說,此時最小的動作都會引發最大的酷熱。宋世平忍不住又去擦了一個身,回來后問:「你們有誰睡著了?」
「屁話,睡著都被你吵醒了!」
「余雄,你呢?」
「你說呢?」
「你們兩個都沒睡著?」
「廢話。」
「那我們一起去體育室睡吧,那裡有空調,想想,空調啊!」
「你要去你去。」
「現在去也晚了。」
「不如你們兩個到陽台上來聊聊天吧。」
雨翔第一個起床,沖個涼後上了陽台。余雄也英雄難過高溫關,爬起來搬張椅子坐在陽台門口。雨翔望著星空,說:「其實我不想來這裡,我也沒想到會來這裡。」
宋世平一臉不解,說:「這麼好的學校,人人都想要進來的,你還不想進?」
雨翔苦笑道:「不過也沒有辦法,既來之則安之,沒爸媽管著,一幫同學住一起也挺開心的。」
余雄在暗處笑幾聲。雨翔驚異於他在這麼熱的天竟能發出這麼冷的笑,刨根問底要把這個笑解析掉,問:「笑什麼!」
余雄問他:「你以前沒住過寢室吧?」
雨翔答沒有。余雄再發一個冷笑,道:「是啊,你剛來,覺得什麼都新鮮。你看著,剛住進去一個禮拜保你每個人禮讓三分寬宏大量。過久了你看著,罵你碰他床的,阻他路的,用他水的,哎喲,這才是對了。」
雨翔不信,說:「我看學生小說里的……」
余雄打斷說:「你連這個也相信?那些淺的文章是淺的人寫出來的,叫『美化』,懂吧?」
雨翔死守觀點,說:「大家讓一下就沒事了。」
余雄道:「讓?誰讓?人的本性是自私的。」
宋世平一個人置身話外,心有不甘,要體現自己的存在,激余雄說:「聽你的話,好像你住過宿舍似的。」宋世平只等余雄嘆息道:「其實我也只是想像,被你看出來了!」不想余雄說:「是啊,我住過,小學以後我在體校念書,住三年了。」宋世平事與願違,本想這話像武俠小說里的斷龍石,不料被余雄當成踏腳石,一下子熱情被撲滅,眼裡寫滿失望。
余雄由宋世平幫忙承上啟下后,滔滔不絕道:「我剛去體校那會兒,大家過得挺順。後來就開始大家計較了,用掉別人一點熱水就會拳來腳往的,人是這樣的。」
雨翔仍對集體生活充滿憧憬,道:「那時候是你們人小,不懂事吧,進了高中也許就不一樣了。」
余雄搖搖頭道:「也許會,但懂事只是指一種克制,不讓自己的本性露出來,本性終究是本性,過久了就會自己露出來。」
雨翔為余雄的話一振,想余雄這個人不簡單,看問題已經很有深度,不像美國記者似的宋世平。雨翔對余雄起了興趣,問:「你怎麼會去上體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