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傍晚五點,林父告訴雨翔分數提早一天出來了,今晚就可以知道。雨翔的心震一下。分數已經出來成為現實,幻想也一下子不存在了。又想去看分數又不想去看,往往一個勇氣快成型時另一個總是後來居上,如此反覆。林父說:「你自己考出來的分數你自己去問吧。」
這句話餘音繞梁,飄忽在雨翔心裡。這時羅天誠來一個電話問雨翔分數知道否,一聽「否」,說:「我也不知道,可我太想知道了,不如--哎,對了,你聽說了嗎,四班裡一個女的考不好自殺了,你不知道?真是消息封閉,你在深山老林里啊?我去問分數了……」
雨翔茫然地掛上電話,想當今中國的教育真是厲害,不僅讀死書,死讀書,還有讀書死。難怪中國為失戀而自殺的人這幾年來少了一大幫,原來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已經在中考高考兩個檻里死得差不多了。這樣鍛煉人心充分體現了中國人的智慧,全世界都將為之驕傲!轉念想這種想法不免偏激,上海的教育不代表中國的。轉兩個念再一想,全國開放的龍頭都這樣,何況上海之外。說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未免誇大,但中國的烏鴉是一般黑的。轉三個念一想,又不對,現在的狗屁素質教育被吹得像成功了似的,所以中國的烏鴉,不僅不是一般黑,而且還是一般白。
雨翔在房裡猶豫要不要去問分數。他不怕進不了縣重點,因為無論無名之輩或達官貴人,只要交一些全國通用的人民幣,本來嚴謹的分數線頓時收放自如。但市重點就難了。倒不是市重點對這方面管得嚴,而是要進市重點要交更多的錢,以保證進去的都是有勢之人的兒子。以分數而論,雨翔已經斷了大部分進市重點的希望,但縱然是密室,也有通風的地方,雨翔還尚存一絲的希望。三思之後,雨翔覺得既然分數已經是註定的了,明天看也不會多幾分,不如及早圓了懸念。
街上的風竟夾了一些涼意,這是從心裡淌出來的涼意,想想自己惡補了幾個月,還是情緣不圓,令人嘆惜。
學校教導室里燈火通明,但知道消息的人不多,只須略排小隊。前面一個父親高大威猛,一看到分數笑也硬了,腮鼓著,眼裡掩飾不住地失望。禮節性謝過老師,喝令兒子出去,走道上不斷傳來那父親陰森森的聲音:「你不爭氣,你,你……哎!」這幾句話如恐怖片里的恐怖音樂,加深了雨翔的局促不安。雨翔的臉是冰冷的,但手指縫裡已經汗水涔涔,手心更是像摸魚歸來。
負責查分數的女老師認識雨翔,她常聽馬德保誇獎,忙呼雨翔:「喲,語文天才來啦,我幫你查,你准考證幾號?」
雨翔報了一個號碼,靜待宣判。女老師埋頭查半天,一推眼鏡,「喲」的一聲,叫得雨翔心驚肉跳,幾乎昏倒。「喲」之後那老師推推眼鏡,俯身再細看。雨翔不敢問什麼。女老師確診后,兩眼放大,做一個吃驚的動作,像見到了唐僧吃肉,道:「你怎麼考的,語文才考94分,不過其他還可以,467分,夠縣重點自費了,讓爹媽出點錢吧,還可以還可以。」
雨翔說不出是悲是喜,悲的是奇迹沒有出現,喜的是這個分數就半年前來說已是奇迹。雨翔回家那一路,面無表情,不敢猜測父母知道這個分數的反應,大悲大喜都有可能。前幾年考重點高中成風,現在已經成瘋,雨翔的分數還是許多人遙望不可及的。自我安慰一番,定心踏進家門。
林父林母同時問:「幾分?」兩人都故作鎮靜,聲音穩不住,抖了幾下。
「467分。」
沉默。
林父笑顏慢慢展開來,說:「可以,縣重點自費進了。」林母心裡一塊石頭落地,但仍表示出不滿,甩出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那你怎麼不再多考一些分數呢?」她有個習慣,就是一件事發生后不去解決,而是沒完沒了的「如果」、「假設」,去延伸或歪曲這件事。這些都是不敢正視的表現,所以躲在假想里。
此時,林母的麻友兼鎮長趙志良打電話來問雨翔的分數,問清楚后直誇好。林母信口說:「好什麼,我們都想他進市重點,這小子只考個縣重點——還自費。」
「縣重點好,縣重點沒壓力,男小囡嘛,潛力是在高中時暴發的,將來一樣考清華!」
趙志良正在外面喝酒,電話里一個聲音從后趕到,竟壓過趙志良的:「進市重點、市南三中啊,哈,這個容易,那裡不是收體育特招生嘛,什麼?雨翔體育不行,嗨,這個你就不懂了,他們說是招體育生,降低分數,其實啊,是開一個口子,讓人放水啊,只要體委開個證明,自己摸點錢,保管進去。市南三中這志願你填了,第一志願就好說了。」
林母當是酒後醉言,說:「體委怎麼開得到證明?」
回答這個問題的是趙志良,他「嘿」了兩聲說:「儂曉得剛才說話的人是誰?」
「誰?」
「體委金主任,金博煥。」
「啊!這!金主任……」
「你們雨翔要進市重點,說一句,金主任包辦。」
林母於是沉默,考慮這話中的真實性有多少。分析下來一半是醉酒之故,另一半是吹牛之故,所以一笑了之,免得抱有希望而換來失望。林母淡淡地說:「謝了。」
趙志良那頭喧鬧聲更大。趙志良說:「金主任給你說。」這六個字漸輕,可見得手機正在離趙志良而去的過程中。金博煥一個石破天驚的「喂」,震得雨翔家那嬌小的電話承受不住,「嗡嗡」作響。
金博煥道:「那你明天來一趟體委,趙志良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嘛,準備四五萬就應該可以打通了。」
……
翌日,林家正決定去不去。林父怕昨夜金博煥信口胡說,若是去了,六目相對,無話可說,會比褲子衣服穿反尷尬百倍,因為衣褲反穿乃是單方面的尷尬,觀者還會得到身心上的愉悅;而如果去后金博煥苦想半天不記得了,便是雙方面的尷尬。思於斯,林母要打個電話給趙志良確定一下。但今天是普遍揭榜之日,求人的人多,所以趙志良的手機電話都不通,無奈之下決定闖一下。體委就在大球場邊上,林父與球場負責人曾有聯繫,一年前這個球場鋪了草皮,縣報上曾報道過。不料這次來時黃土朝天草皮不見,怪石滿場都是。林父林母一路走得扭扭捏捏。進了體委辦公室,金博煥起身迎接,他瘦得像根牙籤,中國領導幹部里已經很少有像他一樣瘦的人了。金博煥口氣裡帶了埋怨,道:「你們怎麼才來。」
林父林母一聽受寵若驚。林母面有窘色道:「你看這次我們兩手空空的,連準備都……」
「喂——不要這麼說,我金某不是那種人,朋友盡一點力嘛。趙志良說你們兒子喜歡踢球,那麼應該體能還好,就開一個一千五百米縣運動會四分四十一秒吧,這樣夠上三級運動員,一般特招可以了。以後雨翔去了,碰上比賽儘力跑,跑不動裝腳扭傷,不裝也罷,反正沒人來查。學習要跟緊。」金博煥邊寫邊說,然後大章一蓋,說:「趙志良大概在聯繫市南三中幾個負責招生的,到時你們該出手時就出手,活絡一下,應該十拿九穩。」
林母一聽天下那麼多富於愛心的人在幫助,感動得要跪下來。
到家后林母尋思先要請金博煥吃飯。趙志良打電話告之,市南三中里一個校長已經鬆口答應,要近日裡把體育成績證明和准考證號帶過去。林母忍不住喜悅,把要讓他進市南三中的事實告訴雨翔,雨翔一聽這名稱汗毛都豎起來。susan的第一志願是市南三中,此次上蒼可憐,得以成全。雨翔激動地跑出去自己為自己祝賀。晚上羅天誠又來電,劈頭就是恭喜。雨翔強壓住興奮,道:「我考那麼差,恭喜什麼?」
「你不知道?消息太封閉了,你那個susan也離市重點差三分,她竟會進縣重點!你們兩個真是有緣,愛情的力量還能讓人變笨。」
雨翔一聽這幾句話眼珠子快要掉下來。他又想起羅天誠也對susan動過念頭,也許不能用「動過」這種過去完成時,興許還「動著」,聽他的語氣不像有普度眾生的大徹大悟,便說:「你騙誰?她考不取市重點誰考得取?」
那頭一句「不信算了」便掛了。這樣看似被動放棄的話反能給對方主動的震撼,越這麼說那邊越想不算,不信不行。雨翔打個電話給沈溪兒要她探明情況,沈溪兒考進了另一所市重點,心裡的高興無處發泄,很樂意幫雨翔。雨翔說想探明susan的分數,沈溪兒叫了起來,說:「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雨翔以為全世界就他一個人不知道了,急著追問。沈溪兒道:「你也太不關心她了,不告訴你!」
雨翔無暇跟這個心情特別好的人糾纏,幾次逼問,結果都未遂。雨翔就像狗啃骨頭,一處不行換個地方再加力:「你快說,否則--」這話雨翔說得每個字都硬到可以挨泰森好幾拳,以殺敵之士氣。「否則」以後的內容則是歷代兵法里的「攻心為上」--故意不說結果,讓聽者可以遐想「否則」怎樣,比如殺人焚屍五馬分屍之類,對方心理防線一破,必不打自招。但對於極度高興之人,就算頓時一家人死光剩他一個,也未必能抹殺其興緻。雨翔的恫嚇被沈溪兒一陣笑驅趕得煙消雲散。雨翔儘管百計迭出,但戰無不敗。照理說狗啃骨頭用盡了一切姿勢后還是啃不動,就將棄之而去。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別說骨頭了。
雨翔換一種語氣,黯然道:「我一直想知道她的成績,可,我一直在等她的電話。我沒等到,我真的很急,請你告訴我。」
沈溪兒被雨翔的深情感染,道出實情:「susan她差三分上市重點,她怎麼會考成這個樣子的,好意外啊。你安慰安慰她,也許你們還要做校友呢。」
得知真情后,雨翔面如土色,忙跑到父母房裡道:「爸,媽,我上縣重點吧。」
「瞎說!市重點教育到底好,我們都聯繫好了,你不是挺高興嗎?這次怎麼了?壓力大了,怕跟不上了?」
「嗯。」
「總之你去讀,一進市南三中,就等於半隻腳踏進大學門檻里了!」
「可……」
「別『可』,我們為你奔波,你要懂得體諒!」
「但……」
「你別『但』,你要尊重父母!」
結果很快就下來了,雨翔的抵抗無效如螳臂當車。名言說「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但他的手未必照他意願,天知道他掌握命運的那隻手被誰掌握著。
請吃飯,送禮,終於有了尾聲。雨翔以長跑體育特招生的身份,交了三萬,收到了市南三中的錄取通知書。那錄取通知書好比一個懷了孕的未婚女人,迫使雨翔屈服了下來。雨翔沒有點滴的興奮,倒是林母惟恐天下不知,四處打電話通知。然後接到訓練任務,說八月中旬要去夏訓。四分之三個暑假安然無事,沒susan的電話,只有睡了吃吃了睡以及外人不絕於耳的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