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到學校后的幾天,林雨翔的日子過得混混沌沌。在校園裡,果然好幾次看到susan,都是相互一笑。莫大的滿足背後必有莫大的空虛,他對susan的思戀愈發強烈,連書也不要讀了,上課就是痴想。發現成績大退後,又惡補一陣,總算跟上平均分。


  羅天誠在這方面就比林雨翔先進了,隔幾天就洋洋洒洒寫了一封情書,當然是略保守的,卻表達出了心裡的意思。


  dear susan:


  從周庄回來后,發現一直對你有好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交往不交心卻是種痛苦。我覺得與你很說得來,世事無常滄桑變化里,有個朋友總是依託。有些甜總是沒人分享,有些苦我要自己去嘗,於是想要有個人分擔分享,你是最好的選擇。if you deny me,i have to accept the reality and relinquish the affection,because that was the impasse of the love.(如果你拒絕了我,我也只好接受現實,我也只得放手,因為那已是愛的盡頭。)

  yours 誠


  這信寫得文采斐然,尤以一段悲傷深奧的英語為佳。滿以為勝券在握,不料susan把信退了回來,還糾正了語法錯誤,反問一句:「你是年級第二名嗎?」


  收到迴音,羅天誠氣得要死,憤恨得想把這學校殺剩倆人。susan對沈溪兒評論羅天誠,說這個人在故作深沉,太膚淺,太偽飾。這話傳到羅天誠耳朵里,他直嘆人世間情為何物,直罵自古紅顏多禍水。林雨翔看了暗自高興,慶幸羅天誠這一口沒能咬得動,理論上,應該咬鬆動了,待他林雨翔去咬第二口,成功率就大了。羅天誠全然不知,追一個女孩子好比一個不善射的人放箭,一般來說第一箭都會脫靶,等到脫靶有了經驗,才會慢慢有點感覺,可惜他放一歪箭就放棄了,只怪靶子沒放正。不過,這一箭也歪得離譜,竟中了另一塊靶——一個低一級的小女生仰慕羅天誠的哲學思想,給羅天誠寫了一封信,那信像是失足掉進過蜜缸里,甜得發膩,左一個「哥哥」,右一個「哥哥」。現在的女孩子聰明,追求某個人時都用親情作掩護,如此一來,嵌在友情和愛情之間,進退自如。羅天誠從沒有過妹妹,被幾聲「哥哥」一叫,彷彿貓聽見敲碗聲,耳根一豎,一搖三晃地被吸引過去。那女孩子也算是瞎了眼,為哲學而獻身,跟羅天誠好得炸都難炸開。


  那女孩有susan的影子,一頭飄逸的長發,可人的笑靨,秀美的臉蛋。一個男子失戀以後,要麼自殺,要麼再戀一次愛,而第二次找對象的要求往往相近於第一個。這種心理是微妙的,比如一樣東西吃得正香,突然被人搶掉,自然要千方百計再想找口味相近的——這個邏輯只適用於女方背叛或對其追求未果,若倆人彼此再無感情,便不存在這種「影子戀愛」,越吃越臭的東西是不必再吃一遍的。


  羅天誠的想法林雨翔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羅天誠退出了,林雨翔也頓時鬆懈了,賽跑只剩下他一個人,一切都只是個時間問題,無須擔心奪不到冠軍。他依然在路遇時對susan笑笑。一切從慢。


  文學社那裡,馬德保正在催稿。去周庄前幾天,馬德保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署名不凡,是中國文化研究中心的當代文學研究組。公章清晰,馬德保深信不會有詐。信的正文說什麼「貴校文學成績顯赫,名聲在外。本研究中心近日正舉行全國中學生徵文大賽,規模之宏,史無前例,各大報刊均有報道。貴校育才有方,誠望不吝賜稿,不勝感激。本次大賽組委會邀全國著名作家xxx、xxx、xxx,著名學者xxx、xxx、xxx組成評委會,以示水平。參賽作文需附兩元初審費,一旦初審通過,立即通知學校。本大賽不含商業性。」


  落款是馬巨雄。馬德保將這封信看了好幾遍,尤為感動的是上面的字均是手寫體,足以見得那研究中心對學校的重視。馬德保自己也想不到這學校名氣竟有那麼大,果真是「名聲在外」,看來名氣就彷彿後腦勺的頭髮,本人是看不見的,旁人卻一目了然。


  那研究中心遠在北京,首府的機構一定不會是假,至於兩元的初審費,也是理所應該的。那麼多全國著名而馬德保不知名的專家,吃喝拉撒的費用全由研究中心承擔也太難為他們了。市場經濟,兩元小錢,一包泡麵而已。況且負責人是馬德保的本家,那名字也起得氣魄非凡,是馬家一大驕傲。


  馬德保下了決心要率文學社參加,周庄之游也是為此做準備。眾多的社員里,馬德保最看好林雨翔、羅天誠和沈溪兒,這三人都筆鋒不凡。林雨翔善引用古文--那是被逼的,林雨翔不得不捧一本《古漢語詞典》牽強引用,比如作文里「我用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他痛入骨髓」,別人可以這麼寫,林雨翔迫於顏面,只能查典后寫成:「我用《史記?平原君列傳》里毛先生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他像《戰國策?燕策三》那樣的痛入骨髓。」馬德保誇他美文無敵,他也得意地拿回家給林父看,被父親罵一頓。羅天誠就更不必說,深沉蓋世,用起成語來動物亂飛,很討馬德保歡心。沈溪兒的駢文作得很有馬德保風格,自己當然沒有不喜歡自己的道理。


  沈溪兒做事認真,而且駢文已經寫得心靈手巧,筆到詞來,很快交了比賽徵文和兩元的初審費。羅天誠恨記敘文里用不上他的哲學,拖著沒交。林雨翔更慢,要邊翻詞典邊寫,苦不堪言,文章里一股酸味。


  馬德保像討命,跟在林羅屁股後面催。羅天誠的小妹替表哥著急,說叫他暫時莫用他本人的哲理,因為中國人向來看不起沒名氣的人的話,開玩笑說,在中國沒名氣的人說的話是臭屁,有名氣的人放的屁是名言。羅天誠崇拜不已,馬上把自己的話前面套什麼「海德格爾說」、「叔本華寫」、「孔德告訴我們」,不日完成,交給馬德保。馬德保自作主張,給孔德換了國籍,說他是孔子的兒子,害得孔鯉失去父親。羅天誠暗笑不語,回來后就宣揚說馬德保像林雨翔一樣無知。馬德保自己想想不對,一查資料,臉紅難當,上課時糾正了自己的錯誤,大發議論,說孔德是法國的。孔德被遣送回國后,馬德保為飾無知,說什麼孔子在英文里是獨有一詞的,叫「confucius」。


  下面好事的人問:「那麼老子呢?」


  馬德保只好硬著頭皮拼「老子」,先拼出一個laoz(寮國),不幸被一個國家先用了,又想到loach(泥鰍)和louse(虱子),可惜都不成立,直惋惜讀音怎麼這麼難。後來學生自己玩,墨子放棄了兼愛胸懷,改去信奉毛澤東主義了(maoist)。


  馬德保由無知變成有知,於是,無知者惟留下林雨翔一個。林雨翔實在寫不出,想放棄,馬德保不許,林雨翔只好抄文章,把一本介紹周庄美麗的書里的內容打亂掉,再裝配起來,附兩元給了馬德保。


  文學社的組稿工作將近尾聲,馬德保共催生出二十餘篇質量參差不齊的稿子,寄給了馬巨雄。一周后,馬德保接信,被告之他已榮獲組織推薦獎,得獎狀一張;學生的作文正在初審之中。


  林雨翔對文學社越來越失去興趣,失去的那部分興趣全部轉在susan賬上。他看著羅天誠和他小妹就眼紅。那小妹妹有了羅天誠,如獲至寶,每天都來找羅天誠談心——這倆人的心碩大,談半天都談不完,可見愛情的副產品就是廢話。


  班裡同學都盤問羅天誠哪裡騙來這個純情小妞。羅天誠說:「我哪是騙,是她自己送上門的。」


  「不可能的,就你這樣子--」


  「還有還有,你有沒有告訴她說你患過肝炎,會傳染人的?」


  「她不會計較的!」羅天誠斬釘截鐵地說。


  「你問了再說,人家女孩子最怕你有病了,你一說,她逃都來不及呢!」旁人說。


  羅天誠這才想到要糾正班裡人的錯誤認識,說:「我和我妹又沒什麼關係,兄妹關係而已,你們想得太複雜了,沒那回事。」


  這話出去就遭追堵,四面八方的證據涌過來:「喲,你別吹了,我們都看見了,你們多親熱!」


  「如膠似漆!」


  「我還看見你和她一起散步,靠得簡直是那——東北,你來說——」


  「我說,是賊近啊!」


  「惡近!」


  「忒近!」


  「巨近!」


  羅天誠始料未及班友都是語言專家,一大堆警句預備要出來反駁。


  班上人繼續刺傷羅天誠。他們彷彿都是打手出身,知道一個人被揍得半死不活時,那人反抗起來愈猛,解決方法就是打死他再說--

  「我還看見你和她一起在外面吃飯呢!」


  「我也看見了。」


  「周六在大橋上!」


  「禮拜天去郊遊了!」


  羅天誠不會想到,他的行蹤雖自詡詭秘,但還是逃不過偵察。中國人的底子里有窺探的成分,在本土由於這方面人才太多,顯露不出才華,一出國興許就惟他獨尊了。這就是為什麼有的中國人一跑到外國回來就成了間諜,也難怪中國有句名言叫「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戰時,雪亮的眼睛用來發現敵人;和平年代,就改為探人隱私了。羅天誠秘密被挖掉了,叫:「你們不可以跟蹤我的!」


  「喲,大哲人,誰跟蹤你,吃飽了沒事幹。是不小心撞見的,晦氣!想躲都躲不掉!」


  羅天誠等放學后又和小妹一起走,由於早上大受驚嚇,此刻覺得身邊都是眼睛,只好迂迴進軍。路上說:「小妹啊,你知道嗎,我的同學都知道了。」


  她問:「知道什麼?」


  羅天誠支吾著說:「那個。」


  她淡淡說:「你很在乎那些話嗎?」


  羅天誠忙說:「在乎這些幹什麼!」


  小妹欣然笑了。適當地撒一些謊是十分必要的,羅天誠深知這條至理名言,他和小妹的交往都是用謊來織成的,什麼「年少早慧博覽群書」、「文武雙全球技高超」,撒得自己都沒知覺了,萬一偶爾跳出一句實話,反倒有破戒的恐慌。


  那女孩信了這話,說:「是啊,你是我哥哥嘛。」越笨的女孩子越惹人愛,羅天誠正因為她的順從而對她喜歡得難割難捨,說:「別去管別人怎麼說。」


  小妹詭譎地一笑,手甩在身後,撒嬌說:「聽說你喜歡過一個很很很很漂亮的女孩子,是嗎?不準騙我哦!」


  羅天誠的驚訝在肚子里亂作一團,臉上神色不變,想說實話。又突然想到女孩子愛吃陳年老醋,嚇得不敢說,搪塞著:「聽人家胡說!」


  「是的,她叫susan——肯定是真的,你騙我!」女孩子略怒道。


  羅天誠行騙多年,這次遭了失敗,馬上故事新編,說:「你說的這事是有的--不是我喜歡她,是她喜歡我,她很仰慕我——你知道什麼意思,然後我,不,是她寫了一封信給我,我當然理智地拒絕了,但我怕傷她太深,又寫了一封道歉的信,她碰人就說是她甩了我。唉,女孩子,虛榮一點,也是情有可原的。我也不打算解釋,忍著算了。」說完對自己的虛構誇大才華崇拜萬分--新聞界的一顆新星正冉冉升起。


  羅天誠有做忍者的風度,她小妹卻沒有,義憤填膺地說要報仇。羅天誠怕事情宣揚出去難以收場,感化小妹,說「忍是一種美德」。小妹被說通,便擁有了那美德。


  倆人走到橋上。那橋是建國后造的,跨了小鎮的一條大江,湊合著能稱大橋。大橋已到不惑之年,其實是不獲之年,難得能獲得維護保留,憔悴得讓人踏在上面不敢打噴嚏。橋上車少而人多,皆是戀人,都從容地面對死亡。這天夕陽極濃,映得人臉上紅彤彤的,羅天誠和小妹在橋上大談生老病死。羅天誠是從佛門裡逃出來的,知道這是所謂「四苦」,說:「這些其實都無所謂,我打算四十歲后隱居,平淡才是真。」


  女孩道:「我最怕生病了,要打針的!」


  羅天誠繼續闡述觀點:「一個人活著,紅塵來去一場空,到他死時,什麼--」突然頓住,回憶這話是否對小妹說過,回憶不出,只好打住。


  女孩不催他說,嬌嗔道:「呀,我最怕死了!會很痛很痛的。」


  羅天誠轉頭望著小妹興奮的臉,覺得愈發美麗,眼睛里滿是期待。漫天的紅霞使勁給倆人增添氣氛。羅天誠不說話了,產生一種欲吻的衝動。上帝給人嘴巴是用來吃飯的,但嘴唇肯定是用來接吻的。那女孩的雙唇微抿著,紅潤有光,彷彿在勾引羅天誠的嘴唇。羅天誠的唇意志不堅定,決心不辜負上帝的精心設計,便調動起舌頭暗地裡潤了一下。他注視著小妹,感到她一副欲醉的樣子,膽更大了,側身把頭探過去。


  本是很單純的四片嘴唇碰一下,不足以說明什麼,人非要把它看成愛的象徵,無論以前是什麼關係,只要四唇相遇,就成一對情人。這關係羅天誠和他小妹誰也否認不了。羅天誠吻上了癮,逢人就宣揚吻感。其實那沒什麼,每個人一天里大部分時間都在接吻--自吻。


  在學校里,一個接過吻的男生的身價會大增,而被吻的女生則身價大跌。那女孩氣吁吁地責問羅天誠幹嗎要說出去,羅天誠一臉逼真的詫異讓聽他說的人也大吃一驚。有個人偷偷告訴那女孩,她氣極難耐,找到羅天誠大吵一架,羅天誠這才知道他的小妹有這個特長。


  羅天誠愈發覺得那女孩沒意思,一來她喜歡的只是哲學,卻不喜歡羅天誠這類哲學家--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一個愛吃蘋果的人,沒有規定非要讓他也喜歡吃蘋果樹。而且她喜歡哲學,但不喜歡談哲學,羅天誠覺得她太膚淺,空有一張臉蛋,沒有susan的內涵。男人挑女友絕不會像買菜那麼隨便,恨世上沒有人彙集了西施的面容、夢露的身材、林徽因的氣質、雅典娜的智慧--不對,雅典娜的智慧是要不得的,哪個女孩子有了這種智慧,男人耍的一切花招都沒用了。


  小妹最後還是擁有了半個雅典娜的智慧,決意和羅天誠分手。羅天誠也爽氣,安慰道歉幾句,放手比放屁還快。


  開頭幾天,羅天誠覺得不適應,但羅天誠比林雨翔有學習慾望,捧書讀了幾天,適應期過去后,又覺得還是一個人簡單一點好。


  那小妹倒是真的像隱居了,偶爾有重見天日的時候,那時的她沉默冷峻得怕人。和羅天誠不慎撞見也像陌路一樣,目不斜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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