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馬德保的理論課上得人心渙散,兩個禮拜里退社的人數到了十五個。馬德保嘴上說:「文學是自願,留到最後的最有出息。」心裡還是著急,暗地裡向校領導反映。校方堅持自願原則,和馬德保的高見不謀而合,也說留到最後的最有出息。又過了半個禮拜,沒出息的人越來越多,而且都退得理由充足。
有自己寫條子的,說:
本人尚有作家之夢,但最近拜謁老師,尊聽講座,覺得我離文學有很大的距離,不是搞文學的料,故淺嘗輒止,半途而廢,屬有自知之舉。茲為辭呈。
這封退組信寫得半古不白,馬德保捧一本字典翻半天,終於搞懂是要退出,氣得撕掉。手頭還有幾張,惶恐地再看,下封就有了直奔主題的爽快:
馬老師,您好。我由於有些事情,想要退出文學社。祝文學社越辦越好!
馬德保正在氣頭上,最後一句祝福讀著也像是譏諷,再撕掉。第三封就文采飛揚情景交融了:
我是文學社一個普通的社員,但是,最近外公卧病,我要常去照顧,而且我也已經是畢業班的學生了,為了圓我的夢,為未來抹上一層光輝,我決定暫時退出文學社,安心讀書,考取好的高中。馬老師的講課精彩紛呈,博古通今,貫通中西,我十分崇敬,但為了考試,我不得不割愛。
馬德保第一次被人稱之為「愛」,心裡高興,所以沒撕。他讀了兩遍信,被拍中馬屁,樂滋滋地想還是這種學生體貼人心。
在正式教學方面,馬德保終於步入正軌,開始循規蹈矩。教好語文是不容易的,但教語文卻可能是美事里的美事,只要一個勁叫學生讀課文。「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這古訓在今天卻不大管用,可見讀書人是越來越笨而寫書人越來越聰明了。語文書里作者文章的主題立意彷彿保守男女的愛情,隱隱約約覺得有那麼一點,卻又深藏著不露;學生要探明主題辛苦得像挖掘古文物,先要去掉厚厚的泥,再拂掉層層的灰,古文物出土后還要加以保護,碰上大一點的更要粉刷修補,累不堪言。
馬德保就直接多了,不討論,不提問,劈頭就把其他老師的多年考古成果傳授給學生。學生只負責轉抄,把黑板上的抄到本子上,把本子上的抄到試卷上,幾次測驗下來成果顯赫,謬誤極少。唯一令馬德保不順心的就剩下文學社。
這天他偶然在《教學園地》里發現一篇論文,說要激發學生的興趣就要讓學生參與。他心想這是什麼歪論,讓學生參與豈不是掃了老師的威風,降了老師的威信?心裡暗罵是放屁,但好奇地想見識一下施放者的大名,看了嚇一跳,那人後面有一大串的旁介,光專家頭銜就有兩個,還是資深的教育家,頓時肅然起敬,仔細拜讀,覺得所言雖然不全對,但有可取之處,決心一試。
第三次活動馬德保破例,沒講「選美以後」,要社員自由發揮,寫一篇關於時光流逝的散文。收上來后,放學生讀閑書,自己躲著批閱。馬德保看文章極講究修辭對偶,凡自己讀得通順的一律次品。馬德保對習作大多不滿意,嫌文章都落了俗套。看到羅天誠的開頭,見兩個成語里就涉及了三隻動物——「白駒過隙,烏飛兔走」,查過詞典后嘆贊不已,把羅天誠叫過去當面指導。林雨翔看了心酸,等羅天誠回來后,問:「他叫你幹什麼?」
羅天誠不滿地說:「這老師一點水平都沒有,我看透了。」
馬德保批完文章,說:「我有一個消息要轉告大家,學校為了激發同學們的創作靈感,迎接全市作文比賽,所以為大家組織了外出踏青,具體的地方有兩個供選擇,一是--」馬德保的話戛然止住,盯著單子上的「」字發獃,恨事先沒翻字典,只好自作主張,把水鄉直抹殺掉,留下另一個選項周庄,謝天謝地總算這兩個字都認識,否則學生就沒地方去了——校領導的態度與馬德保一樣,暗自著急,組織了這次秋遊,連馬德保也是剛被告知的。
社員一聽全部歡呼,原本想這節課後交退組書的都決定緩期一周執行。
周庄之行定在周日,時限緊迫,所以社員們都興奮難抑,那些剛剛退組的後悔不已,紛紛成為壞馬,要吃回頭草。不幸壞馬吃回頭草這類事情和精神戀愛一樣,講究雙方面的意願;壞馬欲吃,草興許還不願意呢。馬德保對那些回心轉意的人毫不手軟,乘機出口惡氣說要進來可以,周庄不許去,那些人詫異心事被看穿,羞赧得逃也來不及。
學生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認識到錢的價值。以前小學里出遊,總要帶許多東西一點錢;現在學生已經懂得中國的政局穩定,絕無把人民幣換成貨品以保值的必要,所以都帶一點東西許多錢。林雨翔要了三百,料想在周庄花已經夠了,手下留情的話還可以用剩一些。林父對錢憐惜,轉而變成對旅遊的痛恨。結果旅遊業步出版業的後塵,被林父否定得有百害無一利,什麼「浪蕩公子的愛好」、「無聊者的選擇」。錢雖說給了,林父對學校卻十分不滿,說畢業班的人還成天出去玩,天理何在?
周日早上,學校門口停了一輛小麵包車。天理雖然暫時不知道在哪裡,但天氣卻似乎是受控在馬德保的手中,晴空無雲,一片碧藍,好得可以引天文學家流口水。林雨翔不愛天文,望著天沒有流口水的義務;只是見到麵包車,胃一陣抽搐,這才想到沒吃早飯。他沒有希特勒「一口氣吞掉一個國家」的食量和利齒,不敢妄然打麵包車的主意,只好委屈自己向羅天誠要早飯。
羅天誠眼皮不抬,折半截麵包給林雨翔。林雨翔覺得羅天誠這人的性格很有研究價值,便問:「喂,小誠誠,你好像很喜歡裝深沉。」
羅天誠低聲說深沉是無法偽裝的。
「那你去過周庄嗎?」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問一下罷了。周庄那裡似乎有個……大貴人,後來出錢建——是修長城,被皇帝殺掉了。這個人腦子抽筋,空留一大筆錢,連花都沒花就——」
羅天誠嘆道:「錢有什麼意思。一個人到死的時候,什麼名,什麼利,什麼悲,什麼喜,什麼愛,什麼恨,都只是棺木上的一縷塵埃,為了一縷塵埃而辛苦一生,值嗎?」語氣里好像已經死過好幾回。
林雨翔不比羅天誠死去活來,沒機會爬出棺材看灰塵,說:「現在快樂一些就可以了。」
羅天誠解剖人性:「做人,要麼大俗,要麼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人,徐志摩是大雅,馬德保是大俗,但他們都是快樂的人,可你卻半俗不雅,內心應該十分痛苦。」
林雨翔整理內心感受,沒有痛苦。說馬德保快樂是可以理解的;徐志摩除了飛機失事頭上一個大洞死得比較不雅外,評上大雅是沒有異議的;可林雨翔沒有證據說明他不俗不雅,便問:「那你呢?」
羅天誠被自己的問題反嗆一口,看窗外景物不說話,由大雅變成大啞。
林雨翔的問題執意和羅天誠的回答不見不散,再問一聲:「那你呢?」
羅天誠避不過,莊嚴地成為第四種存在形式,說:「我什麼都不是。」
「那你是?」
「我是看透了這些。」
林雨翔心裡在恣聲大笑,想這人裝得像真的一樣;臉上卻跟他一起嚴肅,問:「你幾歲了?」
「我比你大。相信嗎?我留過一級。」
林雨翔暗吃一驚,想難怪這人不是大雅不是大俗,原來乃是大笨。
「我得過肝炎,住了院,便休了一個學期的學。」
林雨翔心裡猛地停住笑,想剛才吃了他一個麵包,死定了,身子也不由往外挪。
羅天誠淡淡說:「你怕了吧?人都是這樣的,你怕了坐後面,這樣安全些。」
林雨翔的心裡話和行動部署都被羅天誠說穿了,自然不便照他說的做,以自己的安全去證實他的正確,所以便用自己的痛苦去證實他的錯誤,說:「肝炎有什麼大不了的--」為了要闡明自己的凜然,恨不得要說「你肝沒了我都不怕」,轉念一想羅天誠真要肝沒了自己的確不必害怕被傳染上,反會激起他的傷心,便改口說:「我爸都患肝炎呢。」
林雨翔把自己的父親憑空栽上肝炎病史后,前赴後繼道:「我的爺爺也是肝炎呢!」說完發現牛皮吹歪了,爺爺無辜變成病魔,輕聲訂正,「也患過肝炎呢!」
「你沒得吧?」
「沒有。」
「以後會的。」羅天誠的經驗之談。
「唔。」林雨翔裝出悲愴。
「到你得了病就知道這世上的人情冷暖了。」
「是嗎--」林雨翔說著屁股又挪一寸。
車到大觀園旁的澱山湖,車裡的人興奮得大叫。上海的湖泊大多沾染了上海人的小氣和狹隘。造物主彷彿是在創世第六天才趕到上海挖湖,無奈體力不支,象徵性地鑿幾個洞來安民--據說加拿大人看了上海的湖都大叫「pool!pit」,恨不得把五大湖帶過來開上海人的眼界。澱山湖是上海人民最拿得出手的自然景觀,它已經有資格讓加拿大人尊稱為「pond」了。一車人都對著澱山湖拍照。
上海人的自豪一眨眼就逝過去了。車出上海,公路像得了腳癬,坑窪不斷,讓一車人跳得反胃。余秋雨曾說去周庄的最好辦法就是租船走水路,原因興許是水面不會患腳癬,但潛台詞肯定是陸路走不得。馬德保是不聽勸誡的人,情願自己跳死或車子跳死也要堅持己見。跳到周庄,已近九點。
周庄不愧是一個古老的小鎮,連停車場都古味撲鼻,是用泥土鋪成的。前幾天秋雨不絕,停車場的地干后其狀慘烈,是地球剛形成時受許多行星撞擊的再現。一路上各式各樣的顛都在這裡匯總溫故知新一遍。
文學社的社員們全下了車,由馬德保清點人數。本想集體活動,顧慮到周庄的街太小,一團人定會塞住,所以分三人一小組,林雨翔、羅天誠之外,還加一個女孩子。那女孩是林雨翔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叫沈溪兒。她和林雨翔關係不太好,因為她常提防著林雨翔藉著豐厚的古文知識來奪她的課代表之位——她小時候是林雨翔的鄰居的鄰居,深知林雨翔當年的厲害。可林雨翔向來對女子過目就忘,一點也記不起有過這麼一個鄰鄰居。其實林雨翔對語文課代表的興趣似乎就是他對女孩子的興趣,一點都沒有的,只是有一回失言,說語文課代表非他莫屬,嚇得沈溪兒拚命討好原來的語文老師,防盜工作做得萬無一失。
對男子而言,最難過的事就是旅行途中二男一女,這樣內部永遠團結不了;所幸沈溪兒的相貌還不足以讓男同胞自相殘殺,天底下多一些這樣的女孩子,男人就和平多了。更幸運的是,林雨翔自詡不近色;羅天誠的樣子似乎已經皈依我佛,也不會留戀紅塵。
周庄的大門口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公車,可見我國政府對提高官員的藝術修養是十分注重的。中國人沒事愛往房子里鑽,外國人反之,所以剛進周庄,街上竟多是白人,疑是到了《鏡花緣》里的白民國。起先還好,分得清東南西北,後來雨翔三人連方位都不知道了,倒也盡興。
游周庄要游出韻味,就必須把自己扔到歷史里。那裡的布局雜而有章亂而有序。這種結構很容易讓人厭煩,更容易讓人喜歡,但這要先把自己沉溺在周莊裡才能下定論。
有了這個特徵,在周庄就很能辨別人性--看見第一眼就大喜的人,是虛偽的;而大悲的人,是現實的;不喜不悲的人,恐怕只有羅天誠一個。林雨翔盡興玩了兩三個鐘頭,覺得不過爾爾,幾條河而已。沈溪兒高興得不得了,牽著林雨翔的手要他快走,林雨翔每次都是縮手已晚,被仇人當狗一樣帶著散步。
沈溪兒撒嬌要乘船。不漂亮的女孩子撒嬌成功率其實比漂亮女孩子要高,因為漂亮女孩子撒嬌時男的會忍不住要多看一會兒,再在心裡表決是否值得;不漂亮的女孩子撒的嬌,則像我國文人學成的西方作家的寫作手法,總有走樣的感覺;看她們撒嬌,會有一種罪惡感,所以男的都會忙不迭答應,以制止其撒嬌不止。
沈溪兒拉住點頭的林雨翔興奮得亂跳。待有空船。周庄船夫的生意極佳,每個人都恨不得腳也能划槳,好多拉些生意。五十米開外的河道上有一隻船遊興已盡,正慢慢靠來;船上的船夫兩眼並沒看河道,而是盯住乘客談笑。這船上只坐了一個人,背對著林雨翔,耐冷如北極熊,秋意深濃時還穿著裙子;一頭長發鋪下來快蓋住了背包,耀眼無比,能亮徹人的心扉--讓女的看了會自卑得要去削髮,男的看了恨自己的手沒有地方貪官的魔掌那麼長,只能用眼神去愛撫。
林雨翔也忍不住斜視幾眼,但他記得一部小說里的警世妙句,「美女以臉對人,醜女以背對人」,心裡咬定那是個醜女,不禁為那頭髮惋惜。
沈溪兒也凝望著背影,忘卻了跳。羅天誠雖已「看破紅塵」,只是看破而已,紅塵俗事還是可以做的,所以索性盯著長發背影發獃。
三個人一齊沉默。
船又近一點,沈溪兒喃喃道:「是她,是su—su—」看來她和船上那女孩認識,不敢確定,只念她英文名字的前兩個字母,錯了也好有退路。船夫(poler)該感到慶幸,讓沈溪兒一眼認出來了,否則難說她會不會嘴裡胡謅說「po—po—(尿壺)」呢。
沈溪兒終於相信了自己的眼力,彷彿母雞生完蛋,「咕——咕」幾聲后終於憋出一聲大叫:「susan,susan—」
船上的女孩子慢慢回眸,冰肌如雪--如北方的雪。哪個女孩子如上海的雪,也算她完了。
沈溪兒確定了,激動得恨不得投河游過去。船上女孩子向她揮手,露齒一笑。那揮手的涉及範圍是極廣的,瞄雖然只瞄準了沈溪兒,但林雨翔羅天誠都沾了溪兒的光,手不由升起來揮幾下。這就是為什麼霰彈要在一定距離外才能發揮最大威力。
沈溪兒視身上的光為寶,不肯施捨給林羅兩人,白眼說:「她又不是跟你招手,你激動什麼!」說著想到中文裡的「你」不比英文里的「you」,沒有罵一拖二的神奇功能,旋即又轉身笑羅天誠,「喂,你別假深沉,你也是啊,自作多情。」
訓完后迎接susan。船快靠岸了,susan攏了攏頭髮,對沈溪兒嫣然一笑,說:「你也在這裡啊,真巧。」然後小跨一步要上岸,不幸估計不足,差點跳水裡,踉蹌了一下。林雨翔忙要伸手去拉,沈溪兒寧朋友死也不讓雨翔玷污,拍掉他的手,扶住susan。susan驚魂甫定,對林雨翔赧然一笑。林雨翔怔住,杜甫的《佳人》第一個被喚醒,腦子裡幽幽念著「絕代有佳人,絕代有佳人」。第二個蘇醒的是曹植的《美女賦》,「美女妖且閑」,這個念頭只是閃過。馬上又變成《西廂記》里張生初見崔鶯鶯的情景,「只叫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然後變性,油然而生《紅樓夢》里林黛玉第一次見賈寶玉的感受,「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的,何等眼熟」。暢遊古文和明清小說一番后,林雨翔終於回神,還一個笑。
沈溪兒偶見朋友,不願意再划船了,要拉著去玩。林雨翔追上去嚴肅道:「喂,馬德保說了,不準--」
「馬德保馬德保,你跟他什麼關係,聽話成這樣!走,susan。」沈溪兒怒道。
susan有些反應,問:「他是不是那個你說的精通古文的林雨——」
「就是這小子。」沈溪兒答。
「哇,古文耶--」說著伸出手說,「你好,久仰了。」
林雨翔驚喜地伸手,惹得羅天誠在一旁眼紅。沈溪兒拍人的手上了癮,打掉susan的手說:「握什麼,不怕臟?」林雨翔握一個空,尷尬地收回手搔頭說:「哪裡,只是稍微讀過一點。」
susan把這實話當謙辭,追問:「聽沈溪兒講你能背得出《史記》?」
林雨翔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恨沈溪兒吹牛也不動腦筋,憑林雨翔的記憶力,背《老子》都是大有困難的;何況在林家,《史記》乃是禁書,林雨翔連「世家」、「列傳」都會搞混,哪有這個本事,忙說:「以前小時候的事情了,現在不行了,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