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肌膚之親
暴雨整整下了一夜,直到臨到天亮,雨才停。
第二天一早,劉海柱正要開門出攤的時候,鄭麗又來了,一看鄭麗那張疲憊的臉,就知道她昨夜又沒睡好。
老魏頭問:「姑娘,怎麼了?」
「家裡漏雨了,整個炕上都是水,我們一家人在凳子上坐了一夜沒睡。」
「那你們怎麼不來我們家啊?」
「這,不太方便吧!再說,昨天晚上那麼大的雨,也沒法修房子。」
「柱子,你還看什麼呢?還不去看看她家房子漏成什麼樣兒了?」
鄭麗說:「柱子哥,又得麻煩你了。」
劉海柱笑笑,跟著鄭麗走了。
劉海柱推開門一看,外面的小巷已經成河了。本來這工村就全是些違章建築,所謂的排水系統就是後來弄的幾口下水井。下了這麼大的雨,就靠著幾口破井,顯然是不夠的。
這本來就不平整的小巷,如此一來更是坑坑窪窪。即使劉海柱穿著齊膝的黑色大水靴,深一腳淺一腳的,也不免灌進水靴里不少水。
鄭麗沒穿水靴,穿著涼鞋挽著褲腿走路,走著走著「哎呀」一聲,腳一滑,眼看就要栽進水裡。劉海柱趕緊一拉,鄭麗才沒栽倒。
「沒事吧?」劉海柱問。
「腳脖子崴了。」
「那……我攙著你走?」
「嗯。」
劉海柱攙著鄭麗在水裡又走了幾步,鄭麗的表情實在是痛苦,疼得直冒虛汗:「柱子哥,我這腳……太疼。」
劉海柱也看出來了,這鄭麗的腳,是沒法走路了,可自己也不方便背,找個女人背吧。可劉海柱舉目四顧,也看不到一個女人走過來。這大雨的天、泥濘的路,沒事兒誰出來啊!
倆人足足在水裡站了三分鐘,看樣子,鄭麗也不好意思讓劉海柱背。鄭麗是個寡婦,那個年代,別說背著,就說倆人像現在這樣攙扶著,也有人說閑話。
劉海柱琢磨著總不能就這麼僵持在這兒吧?!他狠了狠心,說:「鄭麗,要麼,我背你吧。」
「這……」
「來吧!」劉海柱弓著腰,湊了過來。
鄭麗沒再答話,趴在了劉海柱身上。
鄭麗這軟綿綿的身子往劉海柱身上一趴,劉海柱不禁心中一盪。夏天穿的衣服本來就薄,再貼得這麼近,劉海柱的臉先紅了。這麼多年,他還沒跟誰有過這麼近距離的接觸呢。以前跟周萌是談過戀愛,可是倆人一直以禮相待,始終未越雷池半步。可跟這鄭麗才認識了一天,倆人就這麼近地貼在一起,劉海柱也覺得害臊,尤其是怕被別人看見。
劉海柱臉通紅地背著鄭麗走,鄭麗臉紅不紅不知道。反正,倆人這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沒說話其實更尷尬,只是劉海柱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說來也奇怪,剛才不背的時候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現在把鄭麗背到了身上,路上的人卻多了起來。可是人多了總不能把鄭麗放下交給別人吧?劉海柱的臉都發燙了,根本就不敢看路人。
這個工村一共就那麼一萬多人,就算是互相不認識,起碼也是臉熟。跟鄭麗打招呼的還真不少。無論別人跟鄭麗說什麼,鄭麗都回答一句:「剛才,我把腳崴了……」
劉海柱這一路,神智有點兒恍惚,不知道是怎麼走到的老鄭家。直到進了老鄭家,劉海柱才緩過神來。
一進門,劉海柱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老鄭太太。這老鄭太太穿著黑色斜襟褂子,滿頭白髮,一臉的褶子,再加上一雙渾濁的眼睛,劉海柱一看心裡又是一激靈:這個本來就可憐的老太太,自己又給人家雪上加霜了。
鄭麗說話了:「媽,我腳崴了,是柱子哥把我背回來的。」
「哦,腳崴了。」老鄭太太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喃喃。可能是老鄭太太遭遇過的苦難已經太多,已經無暇顧及崴腳這樣的小事了。
劉海柱把鄭麗放在了椅子上,心還在撲通撲通地跳。
大嫂也進門了,說:「這是魏大爺家的親戚吧?在魏大爺家見過。」
「是啊,昨天就是他幫咱們把自行車修好的。」
劉海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嫂說:「你看,又麻煩你了,我們家,現在也沒個男人。」
「沒事,這都是小忙。」
話說著,劉海柱不經意間轉了下頭,看到了掛在縫紉機正上方的相框里的一張照片:那張黑白照片里,一共三個人,左邊的一個是大嫂,中間的一個是胖胖的寶寶,右邊還有一個穿軍裝的。這個穿軍裝的,正是在火車上被二東子扒竊的那位。大嫂和軍人,笑得都很矜持。只有寶寶,笑得誇張又甜美。
劉海柱獃獃地看著這張照片,一動不動。他早就知道二東子扒竊的就是這個老鄭,可當真親眼看到這張照片時,還是覺得像是被電擊中了一樣。
「怎麼了?」大嫂問。
「沒怎麼,哪兒漏雨啊?」劉海柱趕緊轉移話題。
此時劉海柱才開始抬頭朝房頂望去,他發現頂棚上糊的報紙已經全濕透了,多數都散落了下來,放眼望去,黑洞洞的。再低頭一看,整個大炕上積了不少水,這炕是沒法再睡了,隨時可能坍。
人一旦倒霉起來,肯定不是一件事兩件事倒霉,那是事事都倒霉。啥叫家破人亡?看著這一家子,就明白了。
情況比劉海柱想的嚴重多了。本來劉海柱以為只要修修房頂就行了呢,哪知道,三間房子裡面漏了兩間,只有最東邊的一張單人床還能勉強住人。
劉海柱說:「這活兒可不是一天半天能幹完的,就算是我把頂棚今天弄好了,晚上你們睡哪兒?」
「我們也愁這事兒呢,晚上不行就得睡地上了。」
「別呀,我回去跟魏叔商量商量。要麼你們去那兒睡吧。你們娘兒仨,還有個孩子,四口人,就那一張單人床,怎麼睡啊?」劉海柱和老魏頭骨子裡是一樣的人,所以連商量都不商量,就直接給老魏做主了。
「這不太合適吧!那你們住哪兒啊?」
「換房子住幾天吧!我把我在魏叔那張單人床搬來,這樣,咱們兩家人不就住開了嗎?」
大嫂說:「你可真是個好人,要是沒你們這樣的好人幫忙,我們這家人的日子可咋過啊。」
劉海柱一聽這話,臉臊得通紅,比背著鄭麗的時候還紅:「那就這樣吧!一會兒我回去跟魏叔說一聲,幫你們把行李搬過去。」
「你們可真是……哎……」大嫂挺感動。
「這世上,還是好人多。」鄭麗眼眶紅紅的。
這時,老鄭家的孩子走進來了。這孩子患上的「舞蹈症」可真不輕,不但比別的孩子瘦上好幾圈,而且走路還像唐老鴨似的,看樣子隨時可能摔倒。
大嫂說:「這是我們家孩子,曉峰。」
「哦,你們孩子……」劉海柱也不知道說啥好。
「來,這是……柱子叔叔。」大嫂也不知道劉海柱的全名叫啥。
「柱……子叔……叔。」曉峰怯生生地說了一句。這孩子連說話都說不清楚了,使勁聽才能聽懂他說的是啥。
劉海柱看著這一家人,心都要碎了,他覺得自己再在這個家待下去就要崩潰了。他不敢再多待了。
「我先回去,跟魏叔說一下,然後就回來幫你們搬行李,也回去拿點兒東西。」
劉海柱回去的路,比來的時候走得還恍惚。腦中是那個黑洞洞的頂棚,是那個馬上就要坍塌的土炕,是老太太那一頭白髮,是那鏡框里的那一家三口的合影,是鄭麗那雙發紅的眼睛,是那個患有舞蹈症的曉峰……
到了家裡,劉海柱跟老魏說:「老鄭家沒法住人了,就一間房子還能住,也就能住倆人。我跟他們說,咱們換房子住。」
老魏喊了一嗓子:「咋了?!這是你家還是我家?你替我當家了?!」
劉海柱被老魏這一嗓子嚇愣了:「我……」
老魏頭看到劉海柱窘迫的樣子,十分難得地笑了笑,斬釘截鐵地說了句:「你這個家,當得好。」
劉海柱這才緩過神來。老魏頭又朝劉海柱笑了笑,那雙向來目中無人的眼睛里,居然有了點兒人味。
劉海柱說:「那我就搬我這單人床了啊。」
「甭搬!」
「那我睡啥?」
「你該睡哪兒睡哪兒,我不睡寡婦家。我去我姑娘家睡!」說完,老魏頭拄著拐棍走了,頭都不回。
劉海柱現在算是看透了老魏頭了,這個人看起來比誰都橫,說話也比誰都難聽,但是那心眼,真是比誰都好。
從那天開始,劉海柱白天修自行車,晚上修房子。這修房子可是個浩大的工程,就算是找個小施工隊來干,恐怕也得幹上一個禮拜,可劉海柱從拉磚到和泥,全是自己一個人干!
白天劉海柱修十個小時自行車,晚上再點著門燈在院子里幹上四五個小時。累!劉海柱就是想讓自己累,和泥用最大的力氣去和,打水用最大的力氣去打,本來用兩分的力氣就能完成的活兒,劉海柱非用十二分的力氣去做。他就是要累到自己,懲罰自己,用自己的汗彌補自己的過失。
身體太累,晚上就不容易做夢。在這個破敗的家裡,能做什麼樣的好夢?劉海柱晚上根本就不敢去掛著相框的那個房間里,因為他一進那個房間就忍不住看那個相框,那黑色的大相框里不僅有那一家三口的照片,還有老鄭頭、鄭大、鄭二……看著這樣一張張照片再看看這房子,什麼人能踏踏實實地睡著?
鄭麗對劉海柱還是不錯。自從和老魏頭換了房子以後,每天都往劉海柱的修車攤送飯。劉海柱覺得不好意思,畢竟人來人往的那麼多人,鄭麗總給自己送飯,被人看見怪不好意思的。可人家鄭麗好像根本不這樣想,管有人沒人呢,送完了飯還不走,還蹲著跟劉海柱聊聊天。
鄭麗說:「我媽說在魏叔家住得挺舒服的,你不用非著急把活兒幹完。昨天你又干到了幾點?」
「十點吧,自己一個人待著也沒意思。邊聽收音機邊幹活兒。」
「今天這飯好吃嗎?」
「好吃!」劉海柱狼吞虎咽。
「我媽就喜歡能吃的小伙兒,我媽覺得,能吃就是能幹。」
「啊,我……」劉海柱再遲鈍,也聽出了鄭麗話中有話。鄭麗就是在說,她媽媽喜歡他。
「不能吃的人,肯定也不能幹活兒。一個男人,不能幹活兒怎麼撐起這個家啊。我那倆哥哥幹活兒都不行,都不如你。」
「我其實幹得也不好,瞎忙活唄!」
「我真挺想幫幫你的,有什麼活兒我能幫上忙,就找我啊!」
「好,好。」
鄭麗走了,劉海柱又開始心神不寧了:鄭麗顯然是對自己有意思,可自己這樣的身份,怎麼可能跟鄭麗真的成家呢?
男人和女人有了肌膚之親之後,感覺明顯就會不一樣。現在劉海柱一看見鄭麗,就會想起那天她趴在自己身上的感覺。
從那天以後,鄭麗就經常去幫劉海柱幹活。劉海柱幹活的時候一般都是晚上,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外人還以為他倆真搞對象了呢。接觸和了解也越來越多,劉海柱也越來越喜歡鄭麗。鄭麗的性格活潑開朗,愛說愛笑。即使是家中遇上了這麼多事,可還是很樂觀地看待人生。如果老鄭家沒鄭麗這麼個姑娘,可能真的維持不下去了。
鄭麗的工作是會計,有時候也挺忙,但是再忙,她都忘不了按時給劉海柱送飯,都忘不了晚上回到院子中幫幫劉海柱,即使幫不上什麼忙,那也陪劉海柱聊上幾句。
劉海柱也不知道將來會跟鄭麗怎樣,就覺得現在這樣就挺好,反正,要是一天見不到鄭麗,就覺得心裡沒著沒落的。
幾天以後的一個晚上,老魏頭去看劉海柱的時候,鄭麗不在,劉海柱正一個人在玩命地和泥呢,他那和泥的架勢惡狠狠的。
「你他媽的會不會和泥?!」老魏頭拄著拐棍罵。
「來了,魏叔。」劉海柱停下了。
「泥得罪你了?你用那麼大的勁兒。」
「嘿嘿。」劉海柱訕笑。
「你這幾天在哪兒吃呢?自己做?」
「鄭麗給我送飯。」
「哦?給你送飯?挺好啊!」
「鄭麗是挺好的。」
「對,我最見不慣這工村裡那幫閑逼扯淡說什麼鄭麗是災星了,哪兒來的災星?誰這麼說我就罵誰,都他媽的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還有挺多人喜歡鄭麗啊?」
老魏頭打了個冷哼:「就這礦上,啥都缺,就不缺長著根雞巴的爺們兒。」
「那鄭麗怎麼一直不找對象?」
「她那對象不是沒死多久嘛,再說,林三說了:我林三吃不到的東西,我給你在上面吐口唾沫。我林三喝不到的東西,我給你往上面撒泡尿。誰要是敢跟鄭麗搞對象,我抱著雷管把他們家給炸平了!」
「他還真敢炸?!他也太不是人了吧!」
「敢不敢咱就不知道了,但是他把話撂這兒了,還誰敢打鄭麗的主意?對了,你,是不是挺喜歡鄭麗的?」
「我?我……」
「你說話像個爺們兒行嗎!」
「鄭麗還挺好的。」
「你們倆好好處!」老魏頭咳嗽了兩聲,拄著拐棍,轉頭走了。
老魏頭走了,劉海柱繼續惡狠狠地和泥,他那心,和那攤爛泥差不多亂。一、如果自己真跟鄭麗在一起,那早就活夠了的林三會不會真來炸了家?自己不是害了鄭麗么?二、自己還算個在逃犯,就算罪過不大,可那也沒法登記結婚吧。三、自己害了鄭家哥哥,再娶了鄭家妹妹,這成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