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大哥(3)
又有誰能想象得到,幾個小時前,他倆曾像受了欺負的孩子一樣,蜷曲在沙發上一言不發,抱頭痛哭。
又有誰能知道,兩顆看似堅不可摧的心,其實,早已傷痕無數。不知,還能經受多少風浪?
或許,摧毀它們,只需要一個小風浪。
二十二、制服誘惑
趙紅兵回到公司,路過沈公子的辦公室時,沈公子正開著門坐在辦公桌上,操著一口正宗的北京腔大聲打電話。
「哎呀馮檢,我想死你啦……我小申啊!」
「……」
「馮檢,咱倆多久沒喝酒了?」
「……」
「那是,那是,晚上,能賞光來吃頓飯嗎?」
「……」
「沒事兒,啥事兒都沒有。就是想請你吃飯!這不是想你了嗎?」
「……」
「我咋不想你呢,我一想起你那檢察官的制服,我就受不了。」
「……」
「嗯那,老衝動了,根本抵制不住你那身制服的誘惑。」沈公子還來了兩句東北口音。
「……」
「不行了,我控制不住了,你快來……」
「……」
「我真控制不住了!」
「……」
「你就說你來不來吧?」
「……」
「哈哈,那好,就知道你肯定來。要麼,把劉檢和謝科也叫上?」
「……」
「我真沒事兒,我一守法良民,能有什麼事兒啊?就是想你了,就是想跟你喝酒了。」
「……」
「好嘞,那一會兒見!」
趙紅兵看著沈公子在那兒擠眉弄眼打電話,樂了。
「你他媽的現在是真騷啊!跟個老爺們兒打電話你也能騷成這樣?」
「我現在老騷了。」沈公子坐在桌子上,學著趙紅兵的口音,還對趙紅兵拋了個媚眼。
「操!」趙紅兵肯定起了雞皮疙瘩。
「操啥?不是你要我請人家吃飯嗎?」
「對,是我讓你請吃飯,但我讓你這麼騷了嗎?」
「我不騷能請到人家嗎?這不就是跟人家拼面子嗎?」沈公子有點兒憤憤不平。
「跟個老爺們兒打電話這麼騷,噁心人嘛!」
「我要是跟老娘們兒這麼騷,我媳婦不得扒我的皮啊?」
「問題是,你不能總這麼騷啊。上次你給稅務局的打電話,你也說什麼稅務局的制服,你一看就控制不住,太衝動了,你太想人家了,你必須要看到,讓人家過來。」
「我就這一套說辭啊,要麼你教我點兒新的?」
「我不會,我請人家吃飯從來沒像你這麼騷過。還有,檢察院和稅務局的制服真能誘惑你啊?你咋說得那麼逼真呢?」
「真的,真能誘惑我。」
「認識你這麼多年,以前咋不知道你有這癖好呢?」
「紅兵我告訴你,現在城管的制服都能誘惑我。只要穿制服的,都能誘惑我。」
「操!」趙紅兵不跟沈公子說話了。
「真的,只要穿身制服,就能管到咱們,就能誘惑我。紅兵你說說,稅務管咱們嗎?工商管咱們嗎?消防隊管咱們嗎?就連城管,都管咱們,說咱們建築垃圾亂扔。你看,哪座廟不拜行啊?」
「那你至於這樣嗎?」
「哎呀,紅兵啊,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只要是個穿制服的,肯定就能找到借口處理你。我現在一見穿制服的就哆嗦。」
「然後穿制服的就能誘惑你?」
「是啊,我從小就對能管住我的穿制服的人心存敬畏。然後,我對穿制服的就特別地感興趣。」沈公子還故作羞澀地低下了頭。
「你小時候都有什麼樣穿制服的管你?」
「我小時候……那什麼啊,我小時候,最敬畏的啊,就是……哎呀,我不自幼體弱多病嗎?小時候,我去南禮士路那邊兒的一個醫院的次數比較多,成天有大夫護士拿大針管兒欺負我。」
「然後呢?」
「然後我就對穿白大褂的特別敬畏,特別有興趣。長大了以後,就想……」沈公子笑得有點兒不懷好意。
「就想什麼?」
「那什麼,長大了以後就想欺負她們唄。要麼我以前怎麼喜歡你三姐呢?白大褂嘛。」
「滾遠點兒。」
「你看看,是你問我的,現在又不讓我說。」沈公子看樣子挺委屈。
「那你也不應該請人吃頓飯還那麼不正經。」
「不正經是我的特點啊,是個人就知道我沒正經。你說說,倆人兒坐一起正襟危坐,談論國家大事人生理想,能成為朋友嗎?不可能啊!必須得不正經,兩個人必須得說點兒不正經的,才能真正成為朋友。」
「人家馮檢是個副地級幹部。我真納悶兒,你沒一句正經的怎麼就把人請來了。」
「副地級幹部怎麼了?副地級幹部就不是人啊,檢察長就不是人啊?說不定人家比我流氓多了。再說,你把他當副地級幹部,我可沒有。當年,咱們開亞運飯店時,馮檢就是個研究生畢業沒幾年的小伙兒,沒少在咱們飯店賒賬。你不管錢當然不知道,我要是把以前開飯店那堆欠條兒找出來,說不定裡面還有他簽的條子呢。」
「人家現在是檢察長了,身份不一樣了,你就不能那樣跟人家說話了。」
「紅兵,問你件事兒唄。」
「說!」
「咱剛複員那會兒,你爸的官兒比馮檢大嗎?」
「權力大一點點吧,級別一樣的。」
「好,就算是一樣。那我問你一句,為什麼你爸除了我騎摩托太快以外從來沒批評過我,但一見到小紀就習慣性地抬腿就踢。四兒啊什麼的,一見你爸就哆嗦。這是為什麼?」
「小紀、四兒,他們幾個從小我爸就認識,收拾他們收拾習慣了。你不同,我爸認識你的時候,你至少23歲了。」
「21。」
「就算21,那也不小了。我爸那是不好意思訓你。」
「扯。」
「那你說是為什麼?」
「因為,我從來就沒怕過你爸,從來就沒因為你爸的地位而對他有什麼畏懼。我和他聊天的時候,我倆地位平等,我把他當成朋友。你爸爸在我眼中,不是市委常委,只是個和我比較談得來,而且懂得比較多的慈祥老人。久而久之,你爸爸也把我當朋友了。小紀他們一見到你爸爸就是一副要挨踢的熊樣兒,換了我,我也踢他們。」
「你是要教育我?這道理我能不懂?」
「你懂,你最懂。」
「我是說你別那麼不正經,操!」
「我不正經三十多年了,你第一天知道嗎?」
「我第一天知道你這麼騷。」
「我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能把我怎麼著?」
「誰能把你怎麼著?」
「不服比劃比劃唄。」
「你是對手嗎?」
「……」
沈公子說得對,只要是穿制服的就能誘惑他。
無論沈公子有多少錢,見到這些管事兒的人,都得恭敬著點兒。自古以來,社會的各階層無論怎麼劃分,官都在商之上。經商的想做大,沒「官」的支持挺難。尤其對於趙紅兵、沈公子這樣的從事房產開發的來講,沒有官員的支持,想成功簡直是天方夜譚。
九哥說過:「你要適應這個社會,而不是讓社會來適應你。」
趙紅兵、沈公子當然懂,他倆在當地有點兒厚積薄發的意思,多年開飯店積累下的人脈,現在都派上了用場。這也是趙紅兵團伙始終能在當地能立於不敗之地的根本原因。
20世紀80年代沒錢沒地位的劉海柱等人每天晚上和一群混子吃飯,是個警察就能管他們,是個警察就能收拾他們,因為他們是地痞流氓。
20世紀90年代的有點兒錢但在主流社會中沒什麼地位的張岳、李老棍子等人每天晚上跟一群有錢人吃飯,有錢有底氣,敢於跟警察叫板,但都敗了,所以他們只能稱得上是黑社會性質的團伙。
2000年以後,趙紅兵等人有錢有地位,每天晚上和政府腐敗官員吃飯,和司法部門的腐敗領導稱兄道弟,所以,他們是——黑社會。
如果趙紅兵等人現在再去拿片兒刀砍人、拿噴子轟人,那他們的確是太不長進了,越活越抽抽兒了。街頭打架鬥毆,不可能再是趙紅兵等人做的事兒了。
趙紅兵和沈公子開始肉搏了,他倆之間肉搏,從來都不是鬧著玩兒,從來都是下「死手」。肉搏的結果通常是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那下手是真狠。
兩人剛進入對戰狀態,趙紅兵的手機響了。
趙紅兵看了手機屏幕至少10秒,接了電話。
「下樓吧。」打電話的是大虎。
「你在哪兒?」
「你公司樓下!」
「等著!」
趙紅兵和沈公子都鬆開了對方。
「大虎吧?」
「對!」
「走!下去!」沈公子又躍躍欲試了。
「等下,我打個電話。」
「快打!」
沈公子太多年沒打過架了,如今有人找上門來,真是求之不得。
趙紅兵打了個電話,只說了一句:「過來吧,有點兒事兒。」
「給誰打電話呢?」沈公子問。
「沒事兒。」
「叫些人跟咱們下去吧?」
「不用,我自己下去。」
「我跟你一起下去。」
「不用。」
「我肯定要跟你一起下去。」沈公子有點兒急。
「……」趙紅兵看看沈公子,沒說話。
兩人一路沉默,下了三樓。趙紅兵也許在想:或許今天,他也會變成第二個二虎。
樓門口,停著一輛車,車前站著一個人,大虎。
大虎一個人來的。
「啥事兒?」沒等趙紅兵說話,沈公子先斜著眼睛朝大虎來了一嗓子。
大虎沒說話,也沒看沈公子。他看起來有些消沉。或許,他的內心比趙紅兵還要痛苦。
趙紅兵也沒說話,靜靜地看著大虎。
今天,終於到了這兩個江湖大哥面對面的時候。或許,他倆早就該見,這一刻如果早點兒到來,事情遠不會如此糟糕。
兩人見面的情景,一點兒都不劍拔弩張,反而很平靜。儘管,他們上一次通話是以「操你媽」結束。
看到這個局面,沈公子也平靜了下來。
「趙紅兵,有些事兒想跟你談談。」半晌,大虎說話了。
「談吧。」
「只想和你一個人談。」
「可以。」
「來我的車裡吧,安靜點兒。」
「好。」
沈公子沒說話,轉身上了樓。沈公子明白了,大虎來,不是來打架的,是來談的。架打到這份兒上,下一步肯定就是殺人了。黑社會殺人也是暗殺,誰還敢明殺?剛才沈公子跟趙紅兵一起下來,是怕趙紅兵被大虎綁走。但顯然,大虎這次是一個人來的。
大虎和趙紅兵上了車。大虎坐在駕駛位上,趙紅兵坐在副駕駛位上,兩人都很沉得住氣,都不看對方,只是靜靜地目視前方。根據後來事情的發展,那天的對話應該如下:
「我弟弟昨天夜裡被人黑了,你肯定知道吧?」
「……」趙紅兵不置可否。
「你知道我現在想怎麼樣嗎?」
「……」趙紅兵還是不說話,繼續目視前方。
「我現在想殺了你。」大虎說這句話時,也目視前方。聲音雖然不大,但是惡狠狠的。
「……」趙紅兵繼續沉默。
「我現在就想殺了你。」
「你不敢。」趙紅兵終於說出了三個字,堅定有力。
「對,我不敢,但你也不敢殺了我。」大虎的語氣中帶著嘲諷。
「你不是我的對手。」趙紅兵沒有回答是否敢的問題。
摧毀對方的信心和心理防線,是趙紅兵常用的策略。
「別人怕你那是因為不了解你,但我大虎可沒怕過你。我從來就不信你真敢殺了誰!」
「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趙紅兵不理會大虎說些什麼,自言自語重複著同一句話。
車裡沒有開燈,車窗外,天已經黑了。
兩個江湖大哥長時間地沉默。
「事情到了現在,咱們也別討論誰對誰錯了。我就想問你,你究竟想怎麼著?」
「隨便你。」
「趙紅兵,以前我們算得上半個朋友吧?我今天自己一個人來找你,就是想和你談談。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你究竟想怎麼辦?如果你像現在這個態度,那你下車吧。」
「我說『隨便』的意思是:打還是談,隨便你,我奉陪。」趙紅兵肯定不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你覺得今天我來找你,是要找你打下去?」
「那你來找我是幹嗎?」趙紅兵明知故問。
「找你要錢。」
「找我要錢?要多少?」
「200萬。」
「我為什麼要給你200萬?」
「我弟弟兩條腿都折了,下半輩子得坐輪椅了。我弟的兩條腳值不值200萬?」
「你弟弟的腿折了,你憑什麼找我要錢?!」
「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行嗎?」
「……」趙紅兵沒說話。
趙紅兵明白了,大虎是找他來私了這件事兒了。
「就算不是你,那也是李四。是個人就知道,你們都是一夥兒的。我該跟你要錢嗎?」大虎雖然語氣還算平靜,但眼睛已經紅了。
「……」趙紅兵還是沒說話。
二十三、遲來的談判
大虎也不再說話,面無表情,目視前方。
趙紅兵平靜地看著車外忙忙碌碌下班的人們。
「你們這群人有點兒太霸道了吧?霸道了這麼多年,你們沒夠啊?」大虎說這話時語氣也很平靜,聽起來倒不太像在指責趙紅兵。
「……」趙紅兵不說話。
「你們這群人真就一點兒虧都不能吃?我真沒聽說過你們這群人吃過什麼虧。難道吃點兒虧你趙紅兵就沒面子了?你趙紅兵就不是社會大哥了?」大虎並不是咄咄逼人,倒是有點兒語重心長。
「……」趙紅兵繼續不說話。
趙紅兵有個很好的習慣:聆聽。平心靜氣地聆聽,無論對方有多衝動。
無論是和朋友還是和對頭,趙紅兵都願意聆聽。他能聆聽朋友的抱怨,也能聆聽對頭的質問。
「聆聽」兩個字雖然聽起來很簡單,只要忍住不說話就行了,但在生活中普通人卻很難做到。比如一對戀人其中的一個對另外一個不滿,發泄了幾句,對方多半都不是耐心地把「不滿」聽完,而是反唇相譏,結果肯定就是吵架。吵架絕對不會使事情向好的方向發展,只能加深兩個人之間的裂痕。再比如有人跟「對頭」談話,兩句話說完,對方多數情況下就開始忍不住了,接著兩個人開始對罵,說不定還會大打出手,然後老死不相往來,事情越搞越糟。
所以說,「聆聽」聽起來很簡單,但真的做起來,需要極高的修養和極大的耐心。
趙紅兵可以做到。只要趙紅兵覺得對方是可以說得通道理的,而且是真誠的,他就能耐心地聆聽下去。一直聽到連對方都覺得該說的說完了,再說下去不好意思了為止。
在「聆聽」的過程中,趙紅兵不但從不動怒,而且,會分析對方究竟對什麼不滿,究竟想要得到些什麼。然後,再根據自身的情況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