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大哥(2)

  整個包間一片漆黑,又重又厚的窗帘被拉得嚴絲合縫,所有光線都來自於包房裡的那個不大的電視。桌子上是數不清的啤酒瓶子,「菜」是一盤瓜子,但這盤瓜子,顯然沒被動過。


  李四對進了包房的趙紅兵和先兒哥看都不看一眼,繼續坐在破沙發上自己唱自己的,他唱的是《灰色軌跡》:

  酒一再沉溺


  何時麻醉我鬱抑


  過去了的一切會平息

  沖不破牆壁


  前路沒法看得清


  再有那些掙扎與被迫


  踏著灰色的軌跡


  儘是深淵的水影


  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後悔與欷歔

  你眼裡卻此刻充滿淚


  這個世界已不知不覺地空虛


  不想你別去……


  李四又枯乾又瘦小,平時說話聲音跟蚊子似的,但唱起歌來卻底氣十足。雖有些嘶啞,但很有韻味。左手麥克風,右手啤酒瓶,盯著屏幕,唱得投入且認真。


  二狗覺得,雖然每個人的性格外在表現都有所不同,但內心的情感與需求卻是相近的。平日看起來永遠開心且開朗的人,或許,會在暗夜裡一個人悶在被窩裡抽泣。他想要發泄,但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所以把所有的痛都悄悄地自己扛。而平日看起來沉默陰暗的人,或許會一個人找個沒人的地方大醉,然後放肆、狂野得讓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驚詫——他也需要表現,也需要發泄。


  這個世界,有幾個人不是戴著面具活著?


  在城市中找一個偏僻的角落,喝醉,放聲大唱,或許就是李四經常的發泄方式。


  這個體重不足120斤,蜷曲在陰暗的歌廳的破舊沙發上,兩眼發直,提著啤酒瓶子拿著麥克風大聲唱歌的人,是誰?


  他是這個城市中最有名的江湖大哥之一,以陰險著稱。


  他是曾經在廣東拎著一把槍刺擊退了幾十人的悍將。


  他是敢用扎啤杯和手槍直接對抗的亡命徒。


  他是當地在廣東玩兒得最開的的混子。


  他二十歲出頭就把這個城市中最大的犟驢老五打得退出江湖。


  他還是當年在前線六個人執行一次危險任務后,唯一活下來的一個。


  但,就看現在李四的樣子,說他有以上經歷,誰信?那天的李四,完全就是個落魄酒鬼的樣子。


  趙紅兵和先兒哥都沒打擾他。先兒哥下去抬了一箱啤酒,啤酒是最劣質的,在歌廳才賣兩塊五一瓶,在這檔次的歌廳也只能買到這種啤酒。先兒哥抬進來,插上門。


  此時的李四,還是沒說話,又繼續唱下一首:《誰伴我闖蕩》。當時當地的歌廳普遍還不是自動點唱,所以,李四可能囑咐了老闆把一張碟從頭放到尾,這樣省事兒。


  前路是那方


  誰伴我闖蕩


  沿路沒有指引

  若我走上又是窄巷

  尋夢像撲火


  誰共我瘋狂


  長夜漸覺冰凍

  但我只有盡量去躲

  幾多天真的理想


  幾多找到是頹喪


  沉默去迎失望

  幾多心中創傷……


  唱到一半時,趙紅兵提著一瓶剛打開的啤酒主動和李四撞了一下:「四兒……」


  用心唱歌的李四沒看趙紅兵,撞完就一大口把一瓶啤酒幹了。


  趙紅兵也幹了,然後又遞給李四了一瓶:「四兒……」


  簡單地一撞,李四還是不看趙紅兵,但倆人又幹了。先兒哥在一旁,也跟著喝。


  趙紅兵再遞給李四一瓶:「四兒……」


  又幹了……


  碟放完了,音樂沒了,房間里最後的光線也沒了。黑暗的包房裡,就剩下了三個男人撞啤酒瓶的聲音和咽下啤酒的咕嚕聲。


  半個小時過去了,三個人說的話,一共只有倆字:「四兒……」還是不斷重複的。而且還全是趙紅兵遞啤酒時說的。房間太暗,趙紅兵得給個動靜,讓李四知道自己的方位,好伸手過來拿啤酒。


  「啤酒沒了吧?」李四終於嘶啞地說了第一句話。


  「沒了,我下去再搬一箱。」先兒哥說。


  十分鐘后,先兒哥把啤酒搬上了樓。借著開門一剎那的光亮,先兒哥看到了他永生難忘的一幕:

  趙紅兵和李四正在抱著頭哭。


  這兩個中年漢子緊緊地抱在一起,淚水滴在對方的脖子上。


  瘦小的李四被趙紅兵抱著,像是一個受了欺負的孩子,張著嘴,大口地呼氣,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但沒有發出聲音。


  先兒哥不知道他倆在哭什麼,但看到他倆痛哭不止,也被其情緒感染,禁不住流下淚來,又不好進去打擾,於是掩門退了出來。


  二十一、布施


  趙紅兵和李四這兩個年近四十飽經滄桑的男人,絕不是為了王宇而哭。


  他們為自己而哭:表面上是風光的眾人敬仰的大哥,但實際上卻是惶惶不可終日,每日提心弔膽。黑道有仇家,白道有司法,都想要他們的命。他們是在懸崖上走鋼絲。而且,他們都不只是自己在走。四十歲的男人,妻兒老小卻都在陪他們走鋼絲。今天寶馬香車,明天可能就是階下囚;今天紙醉金迷,明天可能就是另外一個二虎。


  他們都努力了很久,付出了太多,但在四十歲時還要承受這些……


  他們還為對方而哭:自己最好的兄弟,也像自己一樣承受著相同的折磨。趙紅兵能從李四身上看到自己,李四看趙紅兵也像是在照鏡子。他們都不知道,今天,是否就是兩個人的最後一頓酒。


  人都需要宣洩,可趙紅兵和李四跟誰去宣洩?


  去跟自己的家人宣洩?嚇到家裡人怎麼辦?

  去跟兄弟去宣洩?宣洩以後還有兄弟瞧得起他們嗎?


  去跟外人宣洩?傳出去還不被笑掉大牙?

  這兩個在外人眼中沉穩至極的男人,這兩個兄弟,抱在一起,像是兩個七八歲的受了欺負的孩子。


  他們真的很無助。


  就像是一艘漂泊在大洋中的豪華游輪,雖豪華,但長時間的行駛早已讓它千瘡百孔。一個巨浪襲來,它就有可能翻掉。然後,萬劫不復。


  他們能擋住一次大虎這樣的巨浪,能勉強抵擋住二虎這座冰山,但還能擋住下一次嗎?下一次巨浪襲來是在什麼時候?誰知道?或許,就在今天呢?


  落淚,再落淚,淚如雨下。


  忍耐了兩年、五年、十年,甚至更久的淚水,都在這一刻噴涌而出。


  痛哭過後是沉寂。


  漆黑的小屋中,長時間的沉寂。


  氣氛極度壓抑。


  或許,有人睡著了,或許,有人又醒了。


  或許是一小時,或許是三小時,或許是五小時。沒有一絲光線的小黑屋裡,誰都沒有時間概念。


  據說,好久之後,一片黑暗中的趙紅兵打破了沉寂。明顯聽得出,趙紅兵的酒醒了大半了。


  「不管咋說,二虎只能咬人,只能把你咬傷,未必敢把你咬死。他不能置你於死地。」趙紅兵說話還有點兒顛三倒四。


  「我怕他嗎?」聽李四的說話口氣,他又恢復了往日模樣。


  「對,你不怕他,但是,有些人是要吃人的。吃了你,他們還不吐骨頭。」


  「嗯?」


  「沒忘張岳是怎麼折的吧?就一個已經退居二線的曾經的司法機關領導,就能用一件和張岳有牽連的命案把張岳連根端掉,對吧?」


  「對!」


  「張岳要是被社會上的人打死,恐怕不光你我,就是張岳手下的那些兄弟,也能讓這人死100個來回了。但是,你我有想過去找那袁老頭報仇嗎?有人想過去找袁老頭報仇嗎?」


  「……」李四沉默了。


  的確,沒人想過要去找袁老頭報仇,雖然,誰都知道,是袁老頭一手把張岳送上了斷頭台。自古,邪不壓正,儘管有些不怎麼正直的人坐在了本該正直的位置上,但還是讓人感覺那是「正義」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他們這樣的人,吃了你會吐骨頭嗎?他們會在喝彩聲中吃了你,然後讓你徹底完蛋。咱們錢多有什麼用?抓的就是有錢的。在他們面前,我們永遠都是下三爛。」


  「對。」


  「就那些人,隨便拿出一個,甭管官階高低,只要實權在手,要是下了決心整你,保證你永世不得翻身。」


  「……」李四繼續沉默。


  「二虎不是因為你前段時間和他掐架才來尋仇的,他是謝家兄弟找來的。謝家兄弟的老叔,是咱們檢察院批捕科的科長。官的確不是很大,但他有什麼樣人脈和權力,你應該懂吧。」


  「……」


  「想整你,人家綽綽有餘。」


  「紅兵,你說怎麼辦?」


  趙紅兵之所以能被這些江湖大哥當成大哥,很大的原因就是,在關鍵時刻他能給人依靠,能給人希望。就像是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中,那個給了大家活著回國希望的假團長,大家都很信賴他。


  「花錢。」


  「嗯?」


  「有多少花多少。和命相比,錢算啥?」


  「咋花?」


  「布施。」


  「布施給誰?」


  「先別問我布施給誰。四兒,咱談談理想吧。」


  「好。」


  兩個頭髮都已經花白了的人,忽然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小黑屋裡開始談理想。房間里,有嗆人的煙味,濃濃的酒氣。


  「說吧,小時候你的理想是什麼?」趙紅兵發問了。


  「小時候?當八路軍啊,打反動派啊。咱們這代人,又有誰不是啊?」


  「嗯,對,我小時候也是。當兵,消滅階級,消滅壓迫,把那紅旗插遍全世界,解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做牛做馬的勞苦大眾。做什麼事兒都跟馬恩列斯毛五大偉人保證保證。」


  「呵呵……」李四居然難得地笑了。可能,他想起了他那並不陰暗且充滿陽光與憧憬的童年。


  「那我再問你個問題,你三十歲的理想是什麼?」


  「賺錢。」李四沉思了一下,給了趙紅兵這個答案。


  「那讓你三十歲時再參軍,你還會去嗎?」


  「……」


  「會嗎?」趙紅兵追問。


  「如果到了國家危急存亡的時候,我肯定會。但如果沒到那地步,我的理想還是賺錢。」


  「那就對了,你小時候的理想並不是你真正的理想,是被強行灌輸給你的理想。你三十歲時具備了獨立思考的能力,那時的理想,才是你真正的理想。」


  「對……」承認這個,挺難,但李四還是承認了。


  「那我再問你,你的目標達到了沒?」


  「達到了。」


  「我覺得你也達到了,你的錢可能幾輩子都花不完了。今天咱們三個人在這裡喝了這麼多酒,醉成這樣,可能花的錢還不夠在你海鮮酒店裡點一個菜。」


  「紅兵,你說這個幹嗎?」


  「四兒,你是怎麼有的錢,錢從哪兒來,我從來沒問過你,也沒想知道。但我知道,你的錢肯定不是在廣州打工攢下的吧?」


  「呵呵。」李四沒回答,但又笑了。


  「你的錢,歸根到底還是來自老百姓,對吧?」


  「對。」


  「早晚有一天,你要還給老百姓。」趙紅兵的話有點兒聳人聽聞。


  「……」李四沉默。


  「你如果不還,會有人讓你還的。讓你家產充公,多少家產都全部歸零。」


  「……」李四繼續沉默。


  「但你還有一種選擇。」


  「什麼選擇?」


  「自己把錢主動還給老百姓。」


  「怎麼還?」


  「咱們這兒的幾個敬老院的房子都該修了,孤寡老人的伙食也該改善改善了。咱們這兒的鄉下,還有很多孩子讀不起書,上不起學。咱們這兒的醫院裡,還有看不起病的人,活活病死在醫院裡。」


  「我也沒少捐款,上次跟二虎掐起來就是因為我在夜總會裡捐錢。」


  「你捐的不是地方,你的錢花的不是地方。再說,你那叫鬥氣,不叫捐款。錢,要花在刀刃上。錢送到敬老院去,送到讀不起書的孩子家裡,送到醫院裡去。那才管用。」


  「全市那麼多窮人,我幫得過來嗎?」


  「當然幫不過來,盡你所能吧。以你現在的能力,已經可以幫很多人了。」


  「這就是你說的布施嗎?」


  「對,這和咱們小時候的理想不是很接近嗎?你不是在幫助勞苦大眾嗎?這些勞苦大眾,今天就在你的面前。」


  「那目的何在呢?」


  「幫助人肯定是目的之一,但不是最終的目的。」


  「最終目的是什麼?」


  「救你。」


  「……」李四沉默半晌。


  「這些人,能救我?」過了一會兒,李四還是發問了。


  「能!」


  「……」


  「相信我,能!」


  古時,富人總愛布施,他們布施的目的應該不僅僅是大發慈悲,更多的是,他們都迷信,他們為了給自己積德。讓自己的錢流出一些,保自己平安,也讓自己賺更多的錢。


  現在,趙紅兵要李四布施,首要目的也不是大發慈悲,澤被蒼生。今天的他們已經不再迷信,不再相信積德行善能有好報。趙紅兵讓李四布施,目的是保住李四的命。


  當然,趙紅兵、李四也好,古時的富人也罷,無論他們的初衷究竟如何,歸根到底,他們做了好事。


  「但,這些還不夠。」


  「還需要什麼?」


  「需要對領導布施。」


  「那能叫布施嗎?」


  「隨便叫什麼。但是,能要你的命的人,太多。你非但一個都不能得罪,而且,關鍵人物你得個個『布施』。」


  「紅兵,給窮人捐款也好,捐物也罷,我都心甘情願。而且我之前也一直在做,廣東人挺講究這個的。但是,你說給領導『布施』,這事兒,我……」


  「我知道你不願意做,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別急,會有人幫你做。」


  「誰呀?」


  「沈公子唄!」


  說起沈公子,兩人都會心地笑了。


  的確,擁有沈公子這樣的朋友,誰想起來,心都會暖暖的。


  「這些事兒,沈公子一直在幫我做。」趙紅兵繼續說。


  「也算我一股。錢咱是不缺的,但和領導溝通這樣的事兒,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但幫助些窮人,我願意親自去,不敢勞人家沈公子大駕。」


  「我就知道你樂於做這樣的事兒。而且,這樣的事兒,最好你自己去做。」


  「嗯。」


  黑暗中,兩人都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但顯然,兩人都輕鬆了。


  今天的對話,撥雲見日了。


  「幾點了?到晚飯時間了嗎?」在小黑屋裡,根本就不知道時間了。


  「不知道,快了吧。問這個幹嗎?」


  「沈公子晚上請人吃飯,他讓我也去。」


  「請誰吃飯?」


  「檢察院的劉檢、馮檢。也許,還有謝科長。」


  李四沒說話,捏了捏趙紅兵的肩膀。


  一切盡在不言中。


  兩個江湖大哥,兩個兄弟,前後腳走出了那間小黑屋。


  夕陽的餘輝對這兩個在小黑屋裡待了十來個小時的人來說,還有點兒刺眼。


  夕陽下,他倆衣著光鮮,寶馬香車。


  趙紅兵顯得自信滿滿,英氣勃勃,神采奕奕。他又變成了當地江湖中人人敬仰的老大。


  李四又恢復了懶洋洋沒精打采大煙鬼的樣子,又變成了誰一見心都一哆嗦的社會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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