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天地(1)

  從省城回到當地以後,趙紅兵馬上就打出了他手中的第一張牌。趙紅兵在打出這張牌時,可能腦中浮現過九哥這隻老狐狸那狡黠的笑容。


  這張牌,在他手中已經握了10年。過去的10年中,他一直苦心經營著這張牌。此時,牌即將打出。


  六、新天地彩蝶軒,那20年後的和平飯店


  那天沈公子講這個故事時,距離二狗當年聽他在火車站前的「和平飯店」講這個故事,已經足足二十年了。


  沈公子,瀟洒依舊。


  二狗,已冷暖自知。


  那天夜裡,窗外明月高懸,秋風習習。


  二十年了,沈公子終於講了這個故事的結尾,二狗也終於聽到了這個故事的結尾。


  2007年的上海,秋日的夜裡,新天地,彩蝶軒。


  沈公子用力地咀嚼著口中的那塊燒鵝,嚼了兩下,一口紅酒喝下,然後一咬牙,咽下了那塊還沒怎麼嚼爛的燒鵝。


  看樣子,說出這事兒沈公子挺痛苦。


  「二狗,我之所以從沒講完那個故事,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親叔啊!你怎麼就那麼多為什麼,我哪兒知道為什麼!」


  「別不耐煩。今天我告訴你,那天夜裡,我衰了。」


  「衰了?你還衰過?」二狗相當驚詫,沈公子居然也衰過?而且還自己承認自己衰了?

  「誰還不衰一次啊,我這輩子,就衰那麼一次!」


  二狗沒插話。二狗知道,沈公子要繼續說下去了。


  「我們那次執行任務,是我和紅兵參軍以後第二次執行任務。我們這次的任務很簡單:搶回戰友小花的屍體。小花是青島人,人長得秀氣,像個大姑娘,所以我們叫他『小花』。他和我、紅兵不是一個班的,但是我們三個成天在一起打撲克牌,關係很好。他在上一次執行任務時犧牲了,連長下令:不惜任何代價,搶回小花的遺體。」


  二狗給沈公子倒了半杯紅酒。


  「其實在老山時,越南人和咱們一樣,一旦有人戰死,總是拚命搶屍體。為了搶屍體,越南人也不惜搭上幾條人命。這時候我軍就想出了個辦法:圍屍打援,這和解放戰爭時圍點打援一樣。也就是說,把敵軍的屍體扔在那兒,等著敵軍來搶屍體,然後咱們放冷槍打搶屍體的越南人。這一招,十分奏效。但越南人也聰明著呢,很快他們也學會了這一招。我們那次在搶小花遺體的時候就很清楚:越南人在圍屍打援。」


  沈公子一口乾了眼前的紅酒,二狗趕緊又倒上一杯。


  「那天晚上和今天差不多,月亮高高的、圓圓的、亮亮的,雖然是夜裡,但是依然可以看清楚很多東西。那天的空氣也挺清新。經過幾天的偵察,我們已經知道了在那懸崖上趴著兩個隨時準備打冷槍的越南人。班長決定,就在那夜行動,就從後面的懸崖包抄上去,然後不出聲地搞掉那兩個埋伏的越南人。那懸崖十分的陡峭,真的接近90度。我們偵察兵的身手都不錯,但只有我和紅兵有把握上去。最後,班長決定讓我和紅兵上。」


  「那天,我和紅兵都一絲不掛……」


  二狗實在忍不住了,問了一句:「你倆去老山是裸奔去了,還是殺敵去了?」


  「媽的,越南人把只要他們不走的地方全撒了雷,懸崖也不例外,穿著衣服說不定哪兒就掛到雷上。全裸,靠身體觸覺,安全多了。再說,當年在前線,咱們解放軍就沒幾個人穿衣服的,基本個個一絲不掛。穿著衣服不得皮膚病就爛蛋,誰穿衣服誰傻逼。團長來了我們都光著身子迎接。」


  「啊?啊。繼續,繼續。」


  「複員后我買了輛摩托車,成天在你們市裡開到一百多碼。全市的人都說我在玩兒命,一聽到這話我就樂。這也算玩命?那天夜裡,我和紅兵那才是真的玩兒命。那樣開的時候,我真的就想找回那天夜裡的感覺,那種瀕於生死之間的感覺,實在是美妙。」


  沈公子又幹了眼前的那杯酒。


  「但是那種感覺,人一生體驗一次,也就夠了。」沈公子繼續說。


  「這一路九死一生,心理素質差點兒的人,手一哆嗦就會摔下去。就算摔不死,也會被地雷炸得粉身碎骨。那崖上,不僅僅有雷,還他媽的全是蛇。我倆爬的時候,那些蛇就在我倆身邊、身上滋溜溜竄。我不怕蛇,但紅兵直到今天還怕蛇,可那天他居然從我身上摘了三條蛇扔了下去。就算是蛇已經纏住了脖子,我倆也一點兒動靜沒出。兩個小時,我和紅兵終於爬了上去。」


  「崖頂上面積不大。那天是大月亮地,地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越南人做夢也沒想到我們能從崖背面那麼陡峭的絕壁爬上來。月光下,我和紅兵看得清清楚楚,倆越南人背對著我們,一動不動地趴在狙擊位上,真的一動不動。越南人在和咱們開戰之前已經打了100年的仗,素養絕不在中國軍人之下,或許比中國軍人還能隱忍。當時大約距離50多米,我和紅兵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這倆越南人究竟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呢。他們知道咱們中國軍人肯定要搶屍體,就在那兒一動不動地趴著,確實牛逼。」


  「這時,紅兵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後面。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告訴我,現在這個時間,應該是人最疲倦的時候。指了指後面,意思是聽班長的話,別開槍驚動了敵軍,否則咱們一個也跑不了。我向紅兵示意,問該怎麼辦,紅兵給我打手勢,告訴我爬過去,扭斷那倆越南人的脖子。其實扭斷脖子這招,教官教了我們無數次,但是我們當時從沒真的扭斷過誰的脖子。」


  沈公子的酒有點兒上頭,嗓音大了點兒,清脆的北京話吸引了鄰桌多人的注意。


  「我和紅兵開始爬,悄無聲息地在滿是石頭稜子的崖頂草叢裡爬,我們倆早就成了血人。這50米,我倆又爬了一個多小時,我們簡直是一厘米一厘米地爬,絕對沒發出任何聲響。這種折磨,又有幾個人可以忍受?爬到離那倆越南人快5米的地方時,我和紅兵同時發現,他們都他媽的醒著呢!5米!多近的距離!」


  「我和紅兵在距離他倆5米的地方,停了足足半小時,幾乎完全不敢呼吸。草里的各種蟲子和蛇在我倆的身上不斷爬過,奇癢難忍,但我們只能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我忍不住了——看樣子紅兵還忍得住——給紅兵遞了個眼色:干吧!紅兵點頭。」


  沈公子說得激動了,嗓音更大了。


  「我和紅兵一躍而起,一步躍出三米,然後撲到越南人身上。我早就看準了,左手抓住越南人的下頜,右手按住越南人的頭頂,用力一扭……」


  沈公子在說的時候按捺不住激動心情,兩隻手活動起來,就像是當年的同一個動作。


  沈公子那表情、那手勢沒嚇到鄰桌的中國人,因為中國人聽得懂他在講故事,倒是把旁邊的一桌外國人嚇了一大跳。那些外國人神色惶恐地看著這個退伍多年的中國軍人。看沈公子的表情和手勢,就看得出他在表演徒手殺人的動作,這些老外怎麼知道他要殺誰。


  沈公子最不怕有聽眾了,而且最喜歡有聽眾了。


  「我奮力一扭,沒扭斷……」


  二狗聽見鄰桌發出一陣小聲的鬨笑,趕緊又給沈公子倒了一杯酒。


  「這時,紅兵倒是真的扭斷了另一個越南人的脖子。而我抓住的那個越南人的左手和右手都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力氣和他差不多大,根本就沒法扭。眼見這個越南人就要叫出聲,此時紅兵放開手中那個被他扭斷了脖子的越南人,抄起越南人的步槍,一槍托就砸在了我扭住的那個越南人的咽喉處,那越南人當場斃命!」


  沈公子的評書配上肢體語言的烘托,那是相當的好。


  沈公子學趙紅兵拿槍托猛地一擊的架勢,再配上他臉上那兇狠的表情,又把鄰桌的老外嚇了一跳。二狗一回頭,那群老外在示意買單,估計是被嚇著了。


  「那你也沒衰啊,只不過是你下手的那個越南人有了防備,所以你才沒能一擊致命。要是二叔去殺那個越南人,和你的結果是一樣的,或許還不如你。你倆的身手公認差不多。」


  「我不是因為這事兒衰了。這,只是個開頭。」


  「啊?」


  「我是因為……因為後來的事兒衰了。」


  沈公子好像有點兒激動,又幹了一杯酒。


  二狗知道,即使自己不問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兒,沈公子也會說下去的。因為那天,他就是想說出心裡的秘密。


  「在幾分鐘內把這兩個越南人幹掉之後,我們開始執行這次真正的任務——運回小花的遺體。我是在這事兒上衰了。」


  「紅兵當時示意,由他來背遺體,由我把小花搭到他背上。其實運到崖下就好了,崖下我們不但準備了擔架,而且還準備了屍袋。只要把小花背下去,一切就好辦多了。當時呢,我是沒多想,也沒怕。畢竟那時候我們已經上前線大半年了,敵人的屍體、我軍的遺體都見得多了,再說我也不怕死人。可是……」


  「怎麼?」


  「當我一看到十幾天前還和我們一起打牌的小花的遺體時,我的手就開始顫抖。雖然我早知道他犧牲了,但是真的看到他遺體的那一剎那,我還是有點兒接受不了。我看見,他手腕上還戴著第一次執行任務前我給他編的一個小草鏈,那是我打牌輸給他的,那麼個活生生的人,當時卻躺在那兒……」


  「月光下,我看見了小花那張已經變了形的臉。忽然,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這時,我一抬頭,看見了紅兵的臉。他面無表情,但眼中,好像有淚花。二狗我告訴你,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月光下紅兵那個面無表情的樣子。多年以後,我知道了,那是一個男人在那個時候該有的表情,而我,在那天,還只能算一個孩子。」


  「紅兵面無表情地向我示意,讓我把小花搭在他的背上。我伸手去拉小花的胳膊……」


  沈公子有點兒哽咽。


  「我一拉小花的胳膊,沒有拽動他的人。他的手臂從我手中滑過,我的手裡,多了一堆肉和皮,小花的血肉!屍體放的時間太長了,一拉就散架。我忍受不住了,眼淚和胃裡的酸水一起涌了出來。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幾乎要哭出聲來,嘔出聲來。足足十幾分鐘,我手裡抓著小花的血肉,就這樣……」


  「當我多少恢復一些理智的時候,我再次抬頭看了看紅兵。紅兵仍然靜靜地蹲在我旁邊,依然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看著他那眼神,我多少鎮定了一些。這時,紅兵示意我轉過頭去,我轉過了頭。」


  「轉過頭以後,我不知道紅兵做了什麼。只聽見紅兵小聲說:『我弄好了,咱們下去,你別回頭。』」


  「我下去了,真的沒回頭。我怕回頭看見在紅兵背上的小花。下去的路要比上來好走多了,但是我也納悶紅兵為什麼背著具屍體,還能以那個速度跟著我走。」


  「結果下去以後,我發現我們的戰友都不見了,擔架和屍袋都在他們手裡。原來,在戰友們等我們的時候,又有一個人被眼鏡蛇咬了,大家緊急把他抬了回去,所以沒留人在這裡等我們。」


  「我邊回頭邊問紅兵,人都走了,咱們要把小花這樣背回去嗎?紅兵淡淡地回答:『沒事兒,不用。』」


  「此時回過頭去的我,看見了人生中最難忘的一個瞬間。」


  「怎麼了?」二狗問。


  「明亮的月光下,赤身裸體的紅兵,胳膊下夾著小花的頭顱!他根本沒背小花!」


  「怎麼只有頭顱?」二狗問。


  「在我背過身去的時候,紅兵居然卸下了小花的頭顱!的確,後來想想,這是當時最佳的選擇,當時小花的遺體已經散架,就算是三五個人上來,也不可能把小花完整地運回去……但,我真想不到,紅兵他真就狠心、真就狠心親手把小花的頭顱卸下來,然後自己夾著戰友的頭顱走上一夜。」


  「紅兵依然面無表情,只是在月光下可以看到他的眼裡有淚花。我當時覺得不能接受,我小聲地顫抖著吼:『你把小花留在崖上了?』」


  「紅兵平靜地說:『沒,我要把他帶回家,這是帶他回家的唯一辦法。小申,你冷靜一些,前面幾十米就是雷區,要按工兵排過雷的原路返回。你一哆嗦,就可能碰上一顆雷。』」


  「一個軍人,看到自己戰友胳膊下夾著另一個戰友的腦袋殼子走路的慘相,還能冷靜?我沒法冷靜,我腿抖。」


  「那是全世界地雷最密集的雷區。我們走的路不是路,而是一個個腳印。那是工兵用探雷針一寸一寸探出來的,必須小心翼翼地走。只要腳一抖,就可能碰到一顆雷。」


  「這一路,我幾次要跌倒。我的心和腿都不聽我使喚了,但在我每次感覺自己再也站不住的時候,紅兵那只有力的大手就會落在我的肩上。這隻手只要一搭在我的肩上,我的腿就不抖了,心也不慌了。好幾次,我真的馬上就要跌倒,跌進雷區,多虧我身後那隻手,我才又站正身體,走了起來。」


  「紅兵左手護著小花的頭顱,右手照顧著我,而他自己,一步都沒走錯,一點兒都沒晃。」


  「第二天上午,我和紅兵回到了營地。到了營地,我再也按捺不住,拿起衝鋒槍朝天狂掃了好久。大家都認為我要瘋了。只有我知道,我還沒瘋,而且,這一輩子再也不會瘋。這一夜過後,我也成了男人。」


  「而紅兵,把小花的頭交給了軍工,自己去睡了。睡得很踏實,一睡就睡了十幾個小時。」


  「小花火化時,我們都在。整容整得不錯,四肢的假肢也跟真的差不多,拍照拍出來看起來也很好。紅兵說得對,他把小花帶回家了,他做到了。」


  那年,趙紅兵21歲,沈公子19歲半。


  二狗被沈公子這席話驚呆了。


  二狗腦中浮現出這樣一個景象:南疆,紅土地上,月光和星光下,兩個腰桿筆直的北方男人,赤身裸體,滿身是石頭稜子劃出的血,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全世界最密集的雷區。走在前面的男人,腿有點兒抖,還冒些虛汗;走在後面的男人,胳膊下夾著一個自己戰友的人頭,跟著前面的男人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當前面的男人腿有些抖時,後面的男人伸手扶穩他。兩人靜靜地走,沒有對話。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景象?

  這兩個男人之間有著什麼樣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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