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宿命(5)

  這個女孩,二狗暫且把她稱之為阿嬌。在20世紀90年代,她是當地有名的美女,長著一雙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樑,下巴微翹,身高約170cm,身材很是火爆,而且著裝很前衛,當地最早穿超短裙的就是她,雙腿修長,走到哪裡都是男孩子的目光的焦點。當年,追求她的狂蜂浪蝶公子哥兒無數,但阿嬌視所有人為無物,只鍾情於趙山河。


  阿嬌,一心想當壓寨夫人。


  她是在1995年認識的趙山河,兩人很快就同居了。他們是1996年結的婚。據說她和趙山河結婚證都沒有開,因為趙山河是通緝犯。儘管沒有警察真去抓他,但他也不能大搖大擺地去起結婚證。


  但即使是這樣,阿嬌也願意。


  趙山河出事是在1997年,出事時,阿嬌臨產。


  事情的起因又是趙山河向某中專學校的三名農村窮學生訛錢,訛得不多,6000塊。但就是6000塊,也是這些窮學生一年的生活費了。據說當時這三個窮學生曾苦苦哀求他,少給一點兒。但趙山河根本理都不理,而且放出話來:「三天之內不給錢,動人。」


  到了第三天上午,這三個學生湊了3000塊,給趙山河送了去。趙山河把錢收下后,給了他們每個人一記耳光,說:「今天晚上不把錢給齊,我砍了你們。」


  這三個窮學生一合計,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也湊不齊3000塊了。與其被趙山河砍死,不如直接弄死趙山河。


  做人千萬不能把事做絕,差不多就行了。放人家一條生路,也是放自己一條生路。趙山河把三個老實的農村窮學生逼上了絕路,更把自己也逼上了絕路。


  趙山河中午拿著這3000塊錢開始喝酒,喝到下午四五點鐘,又開始到黃老破鞋經營的一家當時本地最大的洗浴中心去嫖娼。


  這三個窮學生找到趙山河時,據說趙山河剛嫖完,正自己趴在包房裡睡覺,光著膀子,穿個大褲衩子。


  有兩個學生進了包房以後二話沒說,手持鎚子等鈍器連續擊打趙山河的腦和背部多下。趙山河的身體素質不是一般的好,睡夢中突被砸了多下后,還翻身下床,殺出一條血路衝到了門外。


  二狗姑姑曾經說過,趙山河可能的確是會武術,會運氣。據說會運氣的人,即使是在睡覺時被人砸到後腦也砸不死。在洗浴中心門外,已經身負重傷的醉鬼趙山河力敵三個農村窮學生。「單挑還是群毆?」趙山河又問了一句。據在場的黃老破鞋後來回憶說,雖然趙山河當時已經被打得十分狼狽,但他光個膀子,穿個洗浴中心的短褲,依然十分威風。三個農村窮學生捨命一齊撲上,醉鬼趙山河最終不敵,被打癱在地,后又被無數次狠擊。穿著洗浴中心的肥大白色短褲,渾身是血,身上全是被鈍器擊傷的痕迹。這些,成為趙山河在當地混子鬥毆中的謝幕演出。


  趙山河在嫖娼時,沒有穿防彈背心。


  一代大混子,沒毀在張岳這樣的江湖大哥手中,卻毀在了三個名不見經傳的孩子手裡。


  這次,趙山河又沒死,但,高位截癱。


  趙山河畢竟在社會上名氣不小,在他癱瘓的第一年,有很多社會上的朋友來看望他,每次看望,都扔下千八百塊錢。趙山河這一傷,倒是一下收入了二三十萬。雖然,這和趙紅兵在2004年再次入獄時飯卡上收到的錢有數量級的差距,但在當時還是相當可觀的。


  同年,阿嬌生了孩子。是兒子,長得特像媽媽,大眼睛,長長的睫毛,虎頭虎腦,人見人愛。


  在趙山河癱瘓的第二年,只要逢年過節有一些朋友來看望他,還是會扔下千八百塊錢。趙山河,就憑這點兒錢活著。阿嬌雖然還是不事勞作,但是對趙山河始終不離不棄。


  在趙山河癱瘓的第三年,只有當年和他一起從小玩到大的幾個兄弟來看望他,還是扔下千八百塊錢。趙山河雖然已經入不敷出,但是靠著老本,還能勉力支撐。


  在趙山河癱瘓的第四年,當年和他一起從小玩到大的那些兄弟還是來看望他,還是扔下千八百塊錢。但是趙山河的積蓄已經花光,開始四處借錢。


  開始,那些兄弟還願意借給他,但是後來,都知道這就是個無底洞,每當阿嬌開口借錢時,都避之唯恐不及。


  在趙山河癱瘓的第五年,他家的經濟已經徹底崩潰,吃了上頓沒下頓。


  在趙山河癱瘓的第六年,阿嬌工作了,職業是蹬三輪車,也就是「板的」,和當年的老五是同一個職業。但是人家老五這時候憑著自己的汗水已經開了三家小超市,儼然一個小老闆。


  在當地幾百個三輪車夫中,女人蹬三輪加起來不超過十個。而在2003年,這不到十個女性人力車夫中,有阿嬌一個。在八年前,她還是全市出名的美女。阿嬌以前絕對是個懶人,讓她幹活簡直比登天還難。據說在1996年的時候,她閱讀的刊物就是《瑞麗》,那在當年,絕對是前衛的雜誌,絕對的「敗家老娘們兒培訓手冊」,當時全市也沒有幾個人知道有這麼本雜誌。


  但當家裡揭不開鍋,她跪借無門的時候,看著自己那虎頭虎腦聰明伶俐的孩子,和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的當年她心中的偶像趙山河,她上街了,蹬三輪車了。據說,她不去做售貨員而去蹬三輪車的原因是:蹬三輪車每個月大概能夠收入900~1000塊錢,而當售貨員每個月大概只能收入600塊錢。二者之間,差距是300塊錢,沒了這300塊錢,她兒子連學都上不起。1000元,或許還買不了她當年的半條裙子。


  二狗認為她還是可敬的。如果她選擇去當妓女,那肯定要比這收入高,她肯定會是頭牌。但她沒去。究竟是因為對趙山河忠貞還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兒子被人說三道四,二狗不得而知。總之,她選擇了靠自己的體力和汗水吃飯,最原始的。


  阿嬌在蹬三輪車時,頭上總是蒙著個紅紗巾,蒙著臉,怕別人認出是她。即使是夏天當地中午達35度的高溫,阿嬌也從不摘下臉上的紅紗巾,但還是有人能從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和長長的睫毛認出是她。後來,她又剪掉了長發,戴了頂帽子。


  「你是阿嬌嗎?」認出她的乘客有時會問一句。大家都不敢相信,當年的那個絕色美女,就是今天眼前的這個髒兮兮的女人力車夫。


  「你認錯了,我不是。」每當這樣回答時,阿嬌總是下意識地向上拉拉紅紗巾。


  這就是阿嬌,無論嚴寒酷暑,用她那雙當年被幾乎全市男孩子垂涎的修長的雙腿,勉力地支撐這個已經敗落的家,勉力地。每當看到兒子那雙充滿渴望與希望的眼睛,阿嬌就會充滿動力,從鐵南蹬到北郊,從東郊蹬到城西。任憑雨水沖刷,任憑塵土撲面,任憑風霜刺骨……


  可以說,一年後,即使阿嬌不帶絲巾,也沒人能認出她了。她那時30歲的年紀,看起來已經至少40歲。


  這個家,在阿嬌的努力下,還勉強能算是個家。


  2003年春的一天,阿嬌因為違章,三輪車被罰沒,罰款500元。據說,阿嬌當時口袋裡只剩下40多塊錢,根本不夠交罰款。


  那天晚上,阿嬌步行回家。


  走到家門口,她看見了渾身血淋淋、臉上掛滿了土的兒子。


  「你和誰打架了?」阿嬌很生氣。雖然當年她是因為趙山河能打架才喜歡趙山河,但她現在太怕兒子再走上這條路。


  「我沒打架。」趙山河的兒子看起來挺委屈。


  「那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阿嬌很了解兒子。兒子是個好孩子,很少和別人打架。


  「是別人打我!」趙山河的兒子哭了。


  「誰打你?」阿嬌問。


  「隔壁的餃子館的那個大孩子。」


  「為什麼打你?」


  「……」


  「說啊,為什麼打你?」


  「媽……我看見他家飯店有人在吃餃子,我在盤子里抓了一個吃。」


  「你怎麼能拿人家東西吃?咱們家不是有東西吃嗎?」阿嬌打了一下兒子。


  「媽,我餓……」


  「餓也不許拿人家東西吃。」


  「……媽,我想吃餃子,我沒吃過餃子……」趙山河的兒子哭著說。


  阿嬌哭了。是啊,兒子自從記事以後,還沒吃過餃子呢。連春節的時候,她都要上街蹬三輪,哪有時間和精力去包餃子啊!以她家的經濟情況,更不可能去飯店吃了。


  「……兒子,先回家,媽媽現在上街。咱們今天晚上吃餃子。」阿嬌流著淚,撫摸著兒子的頭說。


  「媽,你真好!」兒子蹦蹦跳跳歡天喜地地走了。


  「今天晚上要吃餃子嘍!」走了老遠,阿嬌還能聽見兒子的歡呼聲。


  阿嬌去了農貿市場,花光了口袋中的40多塊錢。買了兩斤白面,兩斤豬肉,一斤芹菜,還有,一包耗子葯。


  阿嬌唯一的生存本錢被沒收,看著躺在床上的趙山河和受人欺負的兒子,再也沒了活下去的勇氣。這個女人,已經到了女人所能忍耐的極限。


  晚上趙山河家吃了餃子,究竟吃得有多幸福多飽,無人知曉。大家都知道的是,當夜,趙山河一家三口暴斃,個個七竅流血。阿嬌和趙山河躺在床上,兒子躺在地上。


  趙山河折騰了半輩子,沒被張岳殺死也沒被趙紅兵打死,卻死在了最愛他的人的手下。在他臨死時,是否想到了當年他囂張跋扈不可一世逢人就欺的時光?

  阿嬌,青春年少時風光無限,選擇了趙山河。雖然她得瑟過,但她後來的行為無疑是值得尊敬的。在她臨死時,是否想到了自己當年娉娉婷婷笑顏如花不顧所有人的勸阻,心滿意足地嫁給了趙山河的時光?


  兒子吃了記憶中的第一頓餃子,也是最後一頓餃子。這朵花,還未盛開即已凋謝了。或許,他本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


  九泉之下的趙山河肯定不知道,和他當年名氣差不多但是不怎麼得瑟的社會大哥們,都已住上了別墅,開上了賓士。


  九泉之下的阿嬌肯定不知道,當年的「敗家老娘們培訓手冊」《瑞麗》,如今已經不再是當年的一本書,服飾家居應有盡有。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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