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訛詐(3)

  當時范進的綽號還不是「范進」,而是「老補」。他「范進」的綽號來自於他的第九次高考。


  在1992年那個流火的七月,范進第九次邁進了考場。那時候全國理科高考要考七門,總分好像是710分。范進的前六門發揮相當好,已經考過八次的他知道,這次一定能考上了,而且十有八九還能考上本科一批的高校!據說,一向沉默寡言的范進那幾天無論見誰都是微笑著說話。大家都替他高興:「這孩子可算是熬出頭了。」


  造化弄人,悲劇還是降臨到了范進身上。在考最後一門時,過度興奮的范進在開考四十五分鐘后忽然抽搐倒地,口吐白沫,人生中第一次抽起了羊角風。他被緊急送往醫院,而他的第九次高考就此結束。


  監考老師把他只做了一半題目的試卷寫上名字交了上去。十幾天後,高考成績下來,范進再次達到了應屆時的高度——只差一分。只要抽風前他再多做一個選擇題,就能考上了。如果他能把試卷全做完,保守估計他能考上一所類似於哈爾濱建工這樣的高校。


  從此,范進有了現在的綽號。


  據說,當年他的父母還建議他再考一次。


  「再考一次吧,就最後一次。」范進的父母幾乎哀求著對他說。


  「你們讓我高考是為了什麼?」此時的范進很冷靜,他已對高考心灰意冷。


  「出人頭地,賺大錢。」


  「你們說的這些,未必需要通過高考來實現。」


  「那你希望通過什麼方式實現?」


  「這,你們不用管了。」


  當晚,范進就去理髮店理掉了他那蓬亂的長發。第二天,江湖中就多了一個心狠手辣的混子。這個混子戴著高達800度的黑框近視眼鏡,留著光頭,手持一把上高三時他爸爸送的一把沒開刃的寶劍,綽號范進。


  三個月後,范進被新開業的巴黎夜總會招入麾下看場子。六個月後,他成為看場子的打手的帶頭大哥。范進要找回他那失去的八年青春,他不能忍受慢慢賺錢的折磨,他要速成,他要急功近利,他要證明給所有人看!「你為什麼幹了這一行?你這樣幹下去要進監獄的!」白髮蒼蒼的父母含淚哀求。「我已經被高考判了八年刑,還會在乎再在監獄中度過幾年嗎?」范進說。


  據說,范進最討厭別人叫他范進。


  十一年後的那年元旦,似乎是梅艷芳辭世那天,在上海新天地太平湖畔,二狗第一次聽到了那時尚未成名的王蓉唱了一首《我不是黃蓉》,當時二狗首先聯想到的,竟然是十一年前的那個范進。


  是的,如果范進真能活到2004年的元旦,他一定會喜歡這首歌的,而且他一定會竄改歌詞「我不是范——啊——進,我沒有中舉,我抽了羊角風,沒考上大學」。


  他的確不是范進,畢竟范進考上了,而他,沒考上。


  據說,被小北京打得多處骨折的范進,在病榻上就下決心要殺了表哥和小北京這兩個人。從范進剃了光頭走向社會的那一天起,他已經不怎麼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了。


  想殺表哥和小北京的范進畢竟還在病榻上,但趙山河可是活蹦亂跳的。據說,那幾天趙山河很興奮,每天都在打聽富貴在哪出現。


  富貴在捅了模特以後,心情也有點兒不好。富貴雖然冷血,但他只對男人冷血。他始終覺得很愧疚,他忘不了巴黎夜總會那一夜,忘不了那個漂亮的女模特那雙驚愕的、睜得大大的眼睛。


  富貴是個孤兒,長著黑漆漆的眼睛和筆挺的鼻樑,個子高高瘦瘦。曾經有人說,富貴這人太不會打扮自己了,如果他會打扮,肯定是個帥哥。富貴的父母和爺爺奶奶都在一次大火中死去,他自幼跟著姑姑生活。他在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還連名字都沒有呢,語文老師便隨口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富貴。


  富貴的忍耐力極其驚人,雖然他在學校和家裡每天都被欺負,但他從來都是默默忍受,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直到他十七歲。


  十七歲那年,一向學習成績不錯的富貴上高二。學校電影包場,電影的名字是《世上只有媽媽好》,這是一部用眼淚賺取眼淚的電影。從沒體會過父母的愛的富貴,看了這部電影以後被感動得哭出了聲,直到電影結束還抽泣不止。


  「富貴你這個傻逼,你連媽都沒有在這兒窮哭什麼?」班裡的一個男同學挖苦富貴。富貴這時尚未擦乾眼淚,他回頭望了望眼前這位男同學,咬了咬牙,沒有說話。男同學的話刺到了富貴心中的最痛處。當天晚自習,富貴拿著一把卡簧進了教室,以空洞的眼神面無表情地盯著那個在電影院嘲笑他的男同學。


  「傻逼,看我幹嗎?」


  富貴依然面無表情,拿起卡簧對著那個男同學連捅三刀。捅完以後,富貴轉身慢悠悠地走出了教室。這是富貴第一次出手傷人,而這第一次,就已經把人捅了個半死。


  幾天後,富貴被捕,被判入獄。在獄中,富貴結識了表哥。出獄的第一天,富貴又通過表哥認識了義薄雲天的江湖大哥張岳。


  見面的第二天,一向同情弱者的張岳就花了700塊錢給富貴買了一套新西裝,又花了150塊錢給富貴買了雙新皮鞋。據說,這是富貴20年來第一次穿新衣服和新鞋,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把富貴當成一個人,包括他的姑姑和姑父。以前他身上所有的衣服和鞋子,都是他姑姑家的哥哥穿剩下的。


  「大哥!」富貴實在想不到傳說中的江湖大哥張岳竟然對他這麼好,讓他第一次有了做人的尊嚴。當場,富貴眼含熱淚給張岳跪了下來:「大哥,我這條命,從今天開始,就是你的。」


  富貴並不是為了這不到千元的衣服和鞋子就把命賣了,而是為了張岳對他的尊重。


  「富貴,快起來,試試看合適不。」張岳被富貴這一跪嚇了一跳。張岳給他買衣服,也是因為覺得富貴這小夥子不錯,又剛出獄如此潦倒,想幫他一把,並沒有想過把富貴收了當兄弟。張岳自己嘗過剛出獄時的落魄感覺,十分理解富貴的處境。


  富貴試了試衣服,「是不是袖子有點兒短?」富貴問表哥。「我看正合適啊。」表哥說。表哥的確覺得這套西裝非常合適,富貴穿在身上顯得十分精神。「我總覺得袖子有點兒短。」富貴笑著說。


  富貴總穿他姑姑家哥哥的衣服,他哥哥的手臂比他的長,所以他習慣了穿袖子特長能蓋住半個手的衣服,如今,穿了正好合體的衣服,富貴頗覺不適。後來富貴給自己買的衣服,也全是袖子特別長的。總穿著能遮住手的袖子的衣服,是富貴的標誌。


  「張岳是我的大哥,誰動他一指,我就要了誰的命。」富貴當天就對錶哥說。


  富貴還是像當年那樣不愛說話,但出手極狠從不留情面。在張岳成名后不再親自動手的日子裡,富貴就成了另一個張岳。


  富貴跟了張岳以後,又認識了李四、小北京、趙紅兵這幾位張岳的生死兄弟。由於張岳極其尊重趙紅兵,所以富貴同時也把趙紅兵當成大哥看待,他沒想到自己在讀中學時就已經如雷貫耳的「紅兵大哥」竟然是如此的容易接觸。富貴極重義氣,他認為他應該像對待張岳一樣對待張岳的兄弟。


  所以當他那天看到小北京處境兇險時,毫不猶豫地掏出了卡簧。但沒想到的是,他的最後一刀竟然扎在了一個女人的身上!


  事後,富貴和小北京曾有如下對話——


  「申哥,那個女孩子沒事吧!」


  「那個女孩子叫蘭蘭,人品不錯又乖巧,剛剛高中畢業沒工作,就去那當了幾天兼職模特,就遇到了這事兒。唉,不過你別擔心,醫生說了,保養得好點兒,連疤瘌都留不下。再說,你又不是故意的。」小北京倒是從那以後一直跟那女模特打得火熱,沒事兒經常在一起聊聊天。


  「代我對她說聲對不起。」


  「一定。謝謝你那天出手相助,否則說不定我就栽在了巴黎夜總會。」小北京說得挺誠懇。小北京雖然從來沒混過黑社會也沒必要去混黑社會,但他還是十分在乎自己的名聲。


  「申哥,看你說的,我是你的兄弟。」富貴認為,他出手幫助小北京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當時已經小有名氣的趙山河雖然一心想和張岳交手,但他還是對張岳有點打憷。畢竟張岳捅死了張浩然以及和勾瘋子對捅等事迹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趙山河是憑武藝高強闖蕩江湖,但他打架時的瘋勁別說和張岳沒法比,就算是和勾瘋子相比也要略遜一籌。所以,趙山河決定先找當晚的肇事者富貴「談談」。


  富貴很快就得到了這個消息,並且告訴了張岳。「紅兵,巴黎夜總會的宋老闆找了陳衛東,陳衛東的人要找富貴先談談。」張岳找到趙紅兵商量這件事兒。「談就談吧,總比報官好。真的報了官,富貴非進去不可。」趙紅兵說。


  「他敢報官嗎?他還想繼續把夜總會開下去嗎?」張岳說這句話時又起了眼睛。「這件事兒無論怎麼說,是我們傷了人,該賠點兒錢就賠點兒錢吧。咱們現在誰手頭缺那幾個錢啊?」趙紅兵想息事寧人。「絕對不能賠錢,把錢賠給了他們,咱們哥兒幾個還怎麼混?」張岳說得斬釘截鐵。「你怎麼總想混呢……」趙紅兵畢竟不是唐僧,他從不絮絮叨叨地說張岳說個沒完,從來都是點到為止。「你別管了,這事兒我處理。」當晚,張岳又叫來了富貴。「去跟陳衛東談。告訴他,賠錢,那不可能。如果不服,削他。」張岳說。


  十一、右手


  第二天下午,富貴帶著幾個小兄弟去了紫月亮的一個包間,這是黃老邪和他約定的見面地點。與其同行的,還有犟驢蔣門神。張岳怕富貴吃虧,特地叮囑蔣門神與其同去。


  紫月亮是張岳罩著的場子,在這裡,富貴可以算是主場作戰。


  那天趙山河帶著幾個兄弟過來的時候,富貴和蔣門神早已沏好茶在那裡等著了。


  「富貴,來了有一會兒了吧!」一向莽撞的趙山河今天還挺客氣。


  「來啦!我也剛過來。」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富貴也挺客氣。


  「咱們聊聊上次在巴黎夜總會的事兒吧。是宋老闆找到了我哥陳衛東,我哥讓我來和你談談。雖然說事情是一場誤會,但宋老闆的意思是,不管怎麼說,你們也傷了人,總得意思意思,是吧?」趙山河倒是個痛快人,沒多廢話,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哦,那你們是什麼意思?」富貴的話向來不多。


  「宋老闆的意思是,既然大家都是道上的朋友,你們拿出點兒錢來,這事兒也就這麼算了。」趙山河還是很會說話的。


  「嗯,你繼續說。」


  「你們捅了三個保安,又傷了一個模特。還有你們那個姓申的,又是他吧!他也太狠了點兒吧!人家拉了拉他,他就把人家打成那德行,現在人家還在醫院裡躺著呢。」趙山河一直對小北京當年在飯店外一腳把他蹬飛的事耿耿於懷,只是後來鬧出了人命,他才沒找小北京報復。


  「姓趙的,你會好好說話嗎?有事兒說事兒,別整那些沒用的。」犟驢蔣門神這幾年跟著張岳囂張慣了,現在聽到趙山河這不敬的口氣,火氣有點兒按捺不住。


  「老蔣,聽人家把話說完。」富貴打斷了蔣門神的話。「你繼續說。」富貴對趙山河說。


  「宋老闆的意思是,你們拿出10萬塊錢來,這事兒就這麼算了。你們張老闆家大業大,這點兒錢不算什麼吧。」趙山河被蔣門神頂了幾句,有點兒不舒服,語氣硬了起來。


  「嗯,還有嗎?」富貴很沉著。


  「沒了。」趙山河話說完了,覺得很輕鬆。他看富貴的態度,好像並不反對拿10萬塊錢出來的提議。


  「錢,我們是不會給的。」富貴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啥?」趙山河愣住了。他沒想到,看起來和和氣氣的富貴,說出來的話如此強硬。


  「錢,我們是不會給的。」富貴以同樣的語氣重複了一遍。


  「那你們打人就白打了?」


  「白打了。」富貴頭不抬,眼不睜。張岳昨天就是這麼交代給他的。


  「你們有點兒太欺負人了吧!不準備賠錢找我來談個雞巴?」趙山河終於忍無可忍,怒了。


  「我和你只是談談,什麼時候說過要賠你們錢?再說,是巴黎夜總會的人先動手拉的申哥,申哥才動的手。後來我看見范進他們要打申哥,我才動的刀。雙方都有錯,憑什麼我們賠錢。」富貴輕聲說完,喝了一口茶,「還有,你說話注意點兒,別滿嘴髒話,我們兄弟幾個脾氣都不太好。」富貴清楚地記得張岳的吩咐:「如果不服,削他。」


  「富貴,你他媽的別太得瑟了!別人怕你,我就不他媽的鳥你!」趙山河「霍」地站了起來。


  「我操你媽!」蔣門神揮起茶碗,一杯滾燙的熱茶潑在了趙山河的臉上。


  趙山河被這杯熱茶潑得滿臉都是,一時睜不開眼睛。同時,他感覺右腿一涼——富貴出刀就是快,一秒之內,拔出卡簧,用兩根手指彈開,捅人,一氣呵成。


  這次,趙山河還沒來得及諮詢清楚究竟是「單挑還是群毆」,就已經被捅了。看來,20世紀90年代的混子和80年代就是不一樣,只要能打贏,不擇手段,而且連選擇題都懶得做了。


  這樣不講道理且不愛動腦的人,讓趙山河這個命題者很頭疼。不但頭疼,而且腿疼。


  富貴雖然一出手必然見血,但他和張岳還是有很大的差距的。換作張岳的話,不可能是朝趙山河的腿上捅,肯定一刀就刺向趙山河的胸口。


  趙山河雖然被富貴和蔣門神偷襲,但他終歸是當地的單挑之王,盛名之下,還是有兩下子的。剛被富貴刺中,他就閉著眼睛抓住了富貴抓刀的手腕,用力一扭,就把富貴的手臂掰了過來。同時,他也奪過了富貴手中的刀,隨手架在富貴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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