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出獄(7)

  趙紅兵和張岳,絕對是當地混子中文化程度最高的兩人。20世紀80年代初的高中生的質量足可以抵得上擴招后的大學生,而趙紅兵和張岳在高中同班時,張岳是第一名,趙紅兵是第二名。


  現在二狗節選較有代表性的三段:


  1.關於張岳與混子之間的衝突

  「你和勾瘋子那一仗,非打不可嗎?」


  「是!」


  「為什麼?」


  「與天鬥爭其樂無窮,與地鬥爭其樂無窮,與人鬥爭其樂無窮。」


  「這句話里的鬥爭的意思不是說打架吧?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


  「打架也是鬥爭的一種方式。紅兵你也出獄半年了,你看看我們現在的社會,現在誰有錢誰是老大。人們更看重的是結果,而不是過程。我用我的方式賺我的錢,我認為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


  「我和你想問題的角度不一樣,蘇聯武力如此強大,足可以和美國抗衡,不一樣解體了嗎?這是因為什麼?因為它外強而中干,整體缺乏持之以衡的正確的理想和信念。你的武力是強大,全市現在敢和你火拚的人可能一個都沒有,但是你想過蘇聯的下場嗎?」


  「武力解決問題,簡單直接且有效。你看看現在伊拉克欺負科威特,誰勸薩達姆他都不聽,美國一動手,薩達姆不就老實了?是不是這麼個道理?還有,你知道我在監獄里自己腦中不斷重複的一首詞是哪一首嗎?」


  「張岳,你說說看。」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


  「反詩啊!」


  「我們是同學,你了解我。我在咱們班學習成績考過第二名嗎?哪次不是第一名?咱們的老師和同學哪個會想到我會坐牢?我就是那潛伏爪牙忍受的老虎。兩年的牢獄生活我已經受夠了,現在我出來了,我要快意恩仇。」


  2.關於張岳不斷地觸犯法律


  「你想過這次再被那姓嚴的抓到嗎?」


  「想過。」


  「那你怎麼還敢接連地惹事兒?」


  「姓嚴的弄不死我,我就弄死他。」


  「非要把這事兒鬧到不可收場的地步嗎?」


  「是那姓嚴的先惹我。」


  「那姓嚴的打你的確是他的不對,但是你也的確是觸犯了法律才讓他有打你的借口。你難道想以一人之力與我們國家的司法體系對抗嗎?殺了嚴春秋以後你不是也得死嗎?」


  「姓嚴的太他媽的囂張,此仇不能不報。」


  「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故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夫天道無親,恆與善人。張岳,你別忘了當年你也打過嚴春秋。」


  「你說的我不大懂,解釋一下。」


  「意思是說大的恩怨結束了或許還會有新的恩怨,怎麼樣才能妥善處理呢?真正有道德的人決不把事情的責任全部歸咎於對方,而是友善地待人並誠懇地自責。而沒有道德的人總是記得對方的過錯,從不檢討自己的過錯。所以人應該向有道德的方向去努力,有道德的人總會得到好報。這是《道德經》上的話,當年我爸爸探監時,送給了我這本書。」


  「紅兵,你現在張口閉口就《道德經》,這都是老掉牙的東西,幾千年了已經。」


  「正是因為已經幾千年它還存在,還有人信奉,就足以說明它是有一定道理的。」


  「現在誰信仰那玩意啊?就連咱們國家現在不也是信仰馬克思主義嗎?那不也是人家西方的東西嗎?」


  「即使是馬克思主義,那也是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中國的傳統文化幾千年歷史,你要對咱們的文化有自信。你對自己國家的文化都沒自信,怎麼對抗西方文化的糟粕啊。再說,你現在是在中國,在和中國人打交道,你不用中國人的處世哲學怎麼行?」


  「紅兵你還對抗西方的腐朽文化呢?你又回到咱們上小學那會兒了?又紅又專的。」


  「扯遠了,總之,我覺得你總要選擇一個更好的處理問題的辦法。」


  「那你告訴我怎麼才是更好的處理問題的辦法。」


  「我不是說了嘛,《道德經》。這本書我已經背下來了,現在送你。20多年來我爸就送過我這一本書。」


  「呵呵,那我翻翻看看,不過我覺得這東西沒啥大用。」


  「呵呵,耐心點兒,看看吧。」


  3.關於張岳的生意


  「張岳,聽說你剛出獄時幫人家要賬,拿起一把剔骨鋼刀就把欠債的人給綁了,然後又捅了人家?」


  「是。」


  「是不是有點兒過分?」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可是被你捅的人都沒得罪你啊?」


  「欠人家的錢不還就是我的敵人。」


  「我看欠錢的未必都是階級敵人吧!勞苦大眾也不在少數吧!」


  「呵呵,我可沒想過要與人民為敵。」


  「那就好,剛出獄時你沒錢,干這個我可以理解。但你現在已經夠有錢了,為什麼還要繼續干這樣的事兒?」


  「我現在是有錢了,生活是沒問題了,但是我還不是全市最有錢的。我還不如你和小申有錢,四兒可能現在也比我有錢。你知道我的性格吧!我幹什麼都要干成最好的。再說,我停手不幹了,跟了我這麼多年的兄弟們怎麼辦?讓他們喝西北風去?」


  「好,算你說得有道理,但是我想讓你答應我一件事兒。」


  「你說說看。」


  「以後你再要賬能不能不動刀動槍?你手下的兄弟怎麼樣我管不著,但是我希望你能不去親手動刀動槍。」「那如果有人欺負到我頭上呢?」


  「欺負你?呵呵,別開玩笑了。如果真的有人敢欺負你,我一定第一個站出來幫你。」


  「好,那我也答應你,我再也不在討債時動刀了。」


  趙紅兵和張岳在幾個月中類似的對話太多,二狗僅列出比較有代表性的三段。其他的對話結構大多類此。都是趙紅兵以朋友交談的方式希望能拉回已經走在懸崖邊上的張岳。


  這時的趙紅兵,已經不再是五年前的那個純粹的墨者了,他的腦中已經融入了許多道家的思想。20世紀90年代的趙紅兵,對待朋友是一如從前的墨者風格,但在處理具體的問題時,更多的是採用老子的思維方式和理念。中華傳統思想的寶庫已在趙紅兵面前打開,他僅僅管中窺豹背下了一本《道德經》,就已足使他在當地20世紀90年代初的那個血雨腥風的江湖中勝似閑庭信步。


  一生清廉的趙爺爺沒給趙紅兵留下幾個錢,但是在去世前教會了趙紅兵做人的方式,這才是趙爺爺留給趙紅兵的最大遺產。


  趙紅兵總希望能夠消除張岳的戾氣與匪氣,但是他只做到了一半。正像前面的對話一樣,張岳聽進去的大概只有一半。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小北京曾評價說:沒有紅兵那幾個月的苦勸,張岳肯定連1995年都活不過去。小北京對張岳也沒少勸過,但張岳可能連5%都聽不進去。因為他心裡總認為,只有趙紅兵才是他的大哥,小北京只是和他平起平坐的好兄弟。


  在那段時間裡,二狗經常能看到李洋去趙紅兵家找張岳。


  二狗發現,每次在趙紅兵和張岳兩人談話或者開玩笑時,李洋總是一言不發,抱著張岳的胳膊痴痴地看著他。二狗依稀記得,十八九歲時的李洋,貧嘴功夫根本不亞於小北京。


  當一個女人真的愛上一個男人時,總會變得很小鳥依人,無論她之前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李洋對張岳的愛,堅定而執著。


  據說,10個月以後,李洋在和張岳結婚前曾與她的閨蜜高歡有過如下對話:


  「你知道張岳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嗎?」「當然知道,男人中的男人。」「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知道張岳現在在幹些什麼嗎?反正我們學校里,從學生到老師到校長沒一個人不知道張岳大名的。」「我當然知道他在做什麼。如果一個女人不讓她的男人去做他喜歡做的事,那這個女人一定不愛這個男人。」「你真的嫁給他?你想過嫁給他的後果嗎?」「想過,什麼樣的結果我都已經想過了。」「那你還決定嫁給他?」「嫁給他是我一生最大的夢想。我一定要圓了這個夢想,就算我穿上了婚紗以後第二天他就死了,我也心甘情願為他守寡。」「你怎麼這麼傻呢?唉,其實女人都一樣。對了,你是不是能經常見到紅兵?他還好嗎?」「嗯,他不太好,總是醉酒。」「他現在怎麼這樣呢?」「……因為你吧。」


  李洋終於把這句誰都不敢說出的話說了出來。


  「你和張岳結婚,紅兵會來嗎?」


  「當然來,這還用問!你會來嗎?」


  「……我會。」


  李洋和張岳結婚六年後,張岳被槍決,留下了李洋和一個兒子。李洋守寡至今。「能和張岳結婚一年,我已經死而無憾了。我們結婚六年,我還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我這輩子,太滿足了。」李洋現在經常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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