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機機復機機
時間回到四天之前。
我們說光。光是永遠存在的,就算沒有日月星辰,沒有一星燈火,依然存在著光,只是你看不到,它存在於夜色里,或者某件物品的反射上。就是說,沒有絕對的黑暗。而此時小題置身的環境,確實沒有一絲光。
注意了,這裡說的是小題,不是沈小題。
那邊干戈和沈小題共同作戰,和制屍團伙打得血肉橫飛。沈小題冷靜,堅強,逐漸成了干戈的得力助手……
而小題置身於黑暗中。這種黑令人瞬間喪失意志力。
她哆哆嗦嗦地朝前探出腳,一隻手下意識地擋在眼前,雙眼慌亂地眨動著,似乎隨時都會有錐子迎面刺來。這個黑暗的世界無邊無際,始終禁錮著她。
小題成了黑暗中的一部分。
她很怕跌進萬丈深淵,她停下腳步,開始琢磨。之前,她啟動了那個傳送大門,然後她就失去了知覺……難道這裡是另一個地球?
四周太黑了,沒有一點方位感,她有點站不穩,很暈。
她再次朝四下摸了摸,忽然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瞎了?
「有人嗎!」
她喊起來。
她的聲音在黑暗中傳出去,又變成迴音扭曲著傳回來,變成了一個凄厲的女聲,裡面藏著尖酸的嘲笑。
她哆嗦了一下,不敢再喊了。
她的心又一次提起來——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又想到,人死了應該不會恐懼吧?
她摸了摸前胸,她要確定自己是不是還存在。心臟在跳動,呼吸很急促,她還活著。她有些慶幸,既然她還活著,就有可能再見到干戈!
想到這兒,她原本已經絕望透頂的內心,生出了一株名叫「希望」的嫩芽。
她還有干戈。
他們還有凱里!
她心中燃起了鬥志,開始跌跌撞撞朝前沖,她相信,這個世界一定有盡頭,她要找到它的盡頭!
黑暗的空間迴響著她孤獨的奔走聲:「踏,踏,踏,踏,踏……」聽起來,很像另一個人在走。這個人與她融合了,緊緊跟隨著她。
不知道走出了多遠,前方終於出現了一絲光亮!那光亮明明滅滅,被光照到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隆起物。
墳墓?鬼火?
小題腳下如同生了釘子,不敢再走了。很快她就釋懷了,她連死都不怕了,還會怕鬼嗎?
她慢慢走近那個隆起物,發現是個土包,黑乎乎的,她慢慢靠近,發現那個土包呈現著黏膩的猩紅色。接著,她看見了小讓,地下城那個神秘的小女孩。
小題對她心有餘悸,本能地想逃走。
她後退了幾步,又停下來。
小讓坐在土包后,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拿著金屬勺子,根本不理睬小題,專心致志地挖著泥土。她已經挖出了一個挺深的坑。
小題借著手電筒的光,轉身看了看,她想看清這個空間的輪廓。四面八方只有深重的黑暗。
她忽然感到小讓親近起來,相對於這個未知的世界,小讓怎麼也算一個熟人。
她定定地看著小讓,終於說話了:「地下城……毀了?」
小讓看了她一眼,並不驚詫,輕輕地說:「是啊,煙消雲散了。」
小讓並不強調這裡是什麼地方。
小題只好問她:「這是地獄嗎?」
小讓繼續挖著土,頭也不抬地回答:「這不是地獄,但你把我帶到地獄來了。」
聽了她的話,小題恐懼之餘又隱隱有些得意:「你很害怕,對嗎?」
小讓抬頭看著她,彷彿在看一個傻子,看了一會兒,她笑了:「那是你,我沒那個功能。」
小題不願意跟她磨嘰下去了,她問:「我怎麼才能出去?」
小讓冷笑起來:「出去?你以為你贏了嗎?你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死了一個我,還有更多的我。」
小題的心一沉:「什麼意思?」
小讓放下手電筒和勺子,拍打拍打手,爬進了坑內,安安靜靜地坐下來,伸手把頭上的胡帽摘下來,垂下一頭烏黑的頭髮。她用手輕輕梳了梳頭髮,說:「我當人的時候,最討厭梳頭,明明一無用處,偏偏長在最頂上。」
說完,她突然用力揪住了一把頭髮,頭髮「噼噼啪啪」斷了,斷掉的時候,甚至閃起了火星。
小題忽然意識到,那不是頭髮,鬼知道那是什麼材質!她吸了口涼氣,問:「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小讓彷彿聽了一個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張大嘴巴樂起來,她一邊揪著頭髮一邊說:「你連你自己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還來問我?」
小題的心裡湧上一陣酸楚。她是個複製人,從這個意義上說,她和小讓都不是正常人。
小讓接著說:「我知道你很想做人,其實我也很想做人。」
這時候,她已經揪光了全部的頭髮,她指了指自己的小禿瓢說:「我是列印出來的,有血有肉,我和你們只有這裡不同。」
說完,她拿起了那個金屬勺子,從額頭處下手,輕輕劃了一圈,又覺得力度不夠,重新抓緊了勺子,笑盈盈地又劃了一圈,發出刀子割皮革的聲音。她的腦袋上,出現了一道慘白的裂痕,卻沒有一滴血。
她長吁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什麼壯舉,輕輕地將勺子放在一旁,然後用雙手慢慢將整塊頭蓋骨掀開了。
小題竟然不怎麼害怕,她只感到噁心,本能地朝後退了退。
那塊頭蓋骨和普通頭蓋骨沒有什麼區別,小題可以看見細微的毛髮和跳動的神經,她甚至感覺有些毛孔還在收縮呼吸。她的心裡又湧上一種悲涼,那一刻她竟然覺得小讓有些可憐。
小讓指了指自己的腦子,說:「你看,這裡不同。」
小題壯著膽子看過去,只看到一堆金屬物和電線。她是個機器。小題突然喊起來:「你不要再玩兒了!」
小讓很嚴肅地看了看小題:「玩兒?我在工作啊,我眼下的工作就是拆除自己。」
小題不說話了。
小讓摸到了腦袋裡的一根紅色電線:「你看,這根電線管著我的兩條腿,它早就壞了。」
她把那根電線拽斷,兩條腿立刻像沒了骨頭,她把一條腿搬到了身後,就像一根沒用的木頭。
小題只覺得手腳冰涼。
小讓又摸到了一根藍色電線:「還有這根,它管著我的面部表情。唉,很多人都說我笑起來最可愛,你覺得呢?」
小題愣愣地看著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小讓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一下就把這根藍色電線拽掉了,電線一斷,她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只剩下眼睛,直勾勾地左右轉動。她的嘴巴一開一合,依然在說話,只是聲音和唇形完全對不上了,她摸到了一根黃色電線,說:「它,管著我的聲音。」
她一把拽斷了它,接著她瞪著小題,嘴巴張了幾下,果然發不出聲音了。
小題的心裡說不清什麼滋味。
小讓又拽斷了一根白色電線,接著,「噗通」一聲,她小小的身體就倒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躺在了土坑裡。這是她給自己挖的墳墓。
小題傻傻地看著她,過了好半天,才戰戰兢兢地走過去。
即使躺在墳墓里,小讓的動作依然沒有停止,拽斷最後一根黑色電線之後,她終於停下來,兩隻眼珠子也定格了,就像兩隻劣質的玻璃球,甚至映不出小題的影子。
她徹底「死」了。
她的臉上永久地呈現著某種木偶的表情。
小題癱軟在地上,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爬起來,抓起了小讓的手電筒。很奇怪,她剛剛抓起那隻手電筒,它就滅了。
小題再次陷入無邊的黑暗中。
她使勁拍了拍它,它好像跟小讓一樣,也死了。
就在這時候,黑暗中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就像有人用手箍住了聲音主人的喉管,聽起來很古怪。
「小讓說你無法被控制。」
小題忽然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憤怒,她的父親死了,夏邦邦死了,鍾離彩和趙軍都死了,她和深愛的干戈永遠地訣別了……想到這一切,她握緊了拳頭,低低地罵了句:「孫子。」
黑暗中的聲音繼續說道:「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無法被控制的複製人。」
小題壓制著怒火,一字一頓地說:「孫子,你放我出去。」
那個聲音說:「去哪兒?這裡嗎?」
他的話音剛落,小題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塊巨大的玻璃,充足的光線射進來,小題一下就閉上了雙眼。過了會兒,她慢慢睜開眼,發現玻璃外面就是荒涼的鹽殼地!她不但看到了羅布泊,還看見了干戈和沈小題的身影!——干戈似乎病了,沈小題攙扶著他在沙丘上艱難地行走著,沒看見他們的車。
她衝上去踹那塊巨大的玻璃,怎麼都踹不碎。
黑暗中的聲音又說話了:「孩子,那是屏幕。」
小題一下就愣住了,不過她並不甘心,沖著屏幕里的干戈大喊起來:「干戈!我在這兒!干戈!!!」
干戈聽不見,他轉頭對沈小題說著什麼。
此時此刻,小題已經不知道,她到底希不希望干戈和沈小題走出羅布泊。如果他們出不去,肯定會死。可如果他們出去了,回到了北京,說不定某一天干戈會帶著沈小題去凱里……
干戈和沈小題終於走出了屏幕,不見了,荒漠上只剩下沙子和石塊。
小題的眼裡蓄滿了淚水,朝著干戈消失的屏幕邊緣繼續喊著:「青年!——凱里!——」
黑暗中的聲音又響起來:「別喊了,你們在兩個世界。」
小題並不理他,哭著蹲下來,繼續說道:「說好的,你帶我去凱里,說好的……」
那個聲音逼近了小題:「好了,我們要做功課了。」
小題終於從悲傷中掙脫出來,猛地站起身,四下尋找那個聲音,卻沒看到任何人。
那個聲音幾乎湊到了小題的耳畔,繼續說道:「第一課,我們學習那首歌謠,很簡單的,來,跟我一起說——機機復機機,雙魚當戶織……」
接著,似乎有無數吟誦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機機復機機,雙魚當戶織……」小題的腦海中出現了兩條小魚,它們一起擺動著,動作一模一樣,很是調皮……
她招架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機機復機機,雙魚當戶織……」
她抱住腦袋,企圖抵制這個邪惡的聲音,可是,它如同潮水一般把她淹沒了,從她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擠進去,浸透四肢百骸。最後,她倒在地上,身體開始痛苦地扭曲。
終於,她的思維就像琴弦一樣,突然崩斷,身體一下就不抖了。
她慢慢站起身,目光變得獃滯,看著前方的虛無,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出口。
她的嘴巴微微動了動,喃喃道:「機機復機機,雙魚當戶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