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影在吻我的額頭,吻我的鼻子,一點一點地。
冰涼的嘴唇。
冰涼的手臂。
冰涼的懷抱。
還有冰涼的芬芳。
她穿著白色的護士服,不,是白色的仙女一樣冷傲的不知道用什麼詞語來形容的服裝,反正就是跟仙女一樣漂亮。她抱著我在雲彩上面飛,輕輕地吻我的嘴唇。然後我感到她在把瓊漿一樣美味的液體注入我的嘴唇,我張不開嘴,然後感覺到液體往下流,從我的牙齒縫隙流進去的是一小部分,從我的牙齒縫隙流出去的是一大部分,那一大部分就都從我的嘴唇外面流出去到了我的脖子上到了我的胸脯上到了我的心窩上,然後那種液體就在我的心窩上流動,火辣辣的,流進我牙齒縫隙離得近了嗓子,也是火辣辣的……
我慢慢睜開眼睛。
小影慢慢地消失了。
我模模糊糊看見的是一張黝黑的憨厚的驚喜的臉,一嘴廣東普通話跟電影裡面一樣:「醒了醒了!」
小影就徹底消失了。
我漸漸睜開眼的時候看見自己躺在一個士官的懷裡,這個士官我不認識,穿著狗頭大隊的迷彩服沒有戴貝雷帽光著頭,那帽子疊的很整齊別在肩章裡面。他憨憨地笑著:「你醒了啊?把我們嚇壞了!」然後我就感到自己還是在忽悠著跟在雲裡面一樣。這個士官拿著一個水壺在給我灌水——不是水,水沒有這麼辣……我一下子咳嗽出來吐出一口酒然後就徹底醒了。
我一看天色已經大亮,下意識地就問:「幾點了?!」
一個粗獷的聲音說:「11點。」
「啊?!」
我一下子坐起來,腦子都蒙了。這可怎麼辦好啊?!這不是徹底壞菜了嗎?!我離目標至少還有50公里,我還得過沼澤穿叢林,那麼遠的路我現在的時間絕對是不夠了!這個狗頭高中隊一定會跟踢皮球一樣一腳把我踢出新訓隊!我想站起來,但是身子底下一忽悠我又坐下了,我這才發現自己在一個橡皮艇上。
我的腳腕子又開始疼,但是疼的不一樣,我低頭一看我的鞋子已經脫了襪子也脫了,裹著乾淨的迷彩短袖衫撕下來的布,然後是那種火辣辣的疼,和嗓子裡面的一樣。
我再一看自己的上衣已經脫了,心口濕濕的,但是不是水也是火辣辣的疼。我知道這是酒。我知道那個士官救了我。
「媽拉個巴子的你幹啥去?!」那個粗獷的聲音在我後面響起。我回頭一看是個寬廣的背影,穿著老頭汗衫迷彩褲戴著一頂農民用的草帽,頭都不回就那麼鳥氣衝天地跟我說話。狗頭大隊的?這個士官肯定是,但是他不像啊?狗頭大隊有這麼肥壯的嗎?
「我天黑前就得趕回去!不然狗日的高……」我意識到這裡都是狗頭大隊的人,就改口說:「高中隊就要淘汰我!」
「你罵的對!他媽拉個巴子的絕對是個狗日的!」那個背影把沒有釣上魚的釣竿拿起來:「餌又被吃光了!這是什麼河啊,河裡的魚怎麼都光吃餌不上鉤啊?!儘是賠本買賣!」我以為他是狗頭大隊炊事班的老後勤士官,趕緊說:「班長班長,謝謝你們救我,我得走了,麻煩你把我送回原來的地方。」那個士官剛剛想說話,戴草帽的那個人回頭了。我看見了一張黑得不能再黑的臉,簡直就是我到狗頭大隊見過的第一黑!狗頭高中隊跟他比起來簡直是白人了——後來我這個判斷得到了證實——日後我們狗頭大隊有著名的三大黑臉——第一黑就是我見到的這個,第二黑是高中隊,第三黑是我。我後來也激動得不行不行的,跟狗頭高中隊在一起是恥辱,但是跟眼前這個人相提並論簡直是莫大的榮譽!因為我們無比熱愛他,只要他一句話我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幹啥去?」那個大黑臉問我。
「我得回原來的地方,我得自己走,我不能作弊,要不高中隊要把我開回去,我不能回去!」我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起身一看四周河茫茫一片兩邊蘆葦,趕緊說:「趁現在沒人,班長你把我送回去吧?我從原來的地方走!」
那個廣東士官就趕緊瞪我,但是我沒有反應過來自己有什麼不妥。大黑臉就問我:「我帶你一段不好嗎?瞧你那個腳腕子,那麼遠怎麼在規定時間走得回去?」
我說不好。大黑臉有點意外:「為啥不好?」我說:「當兵的丟份不丟人,大不了明年再來,現在作弊就是贏了也不光彩。」我當時說的是真心話,上天作證我一直就覺得我的兄弟們我的小影在看著我,是個爺們就不能作弊,不然我算個什麼爺們?!我怎麼見他們?!大黑臉看我半天,看看我稚氣未脫但是絕對嚴肅絕對認真的臉。那個士官就趕緊說:「那我們把你放下去,你自己走吧。」
我一梗脖子:「不!我就要從我原來倒下的地方走!」
士官就有點不高興:「那我們白救你了?」
「我又沒有讓你救我!」我對他說,反正都是狗頭大隊的鳥人我也不吝求什麼了,已經準備明年再來了。
大黑臉樂了:「媽拉個巴子的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鳥的!」
我雖然不服氣他說我鳥,但是我不敢說什麼,因為他的語言沉穩明顯不是一般人,不過當時我就覺得是老士官老兵油子,看他那一身肉絕對是當大廚的好手!再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看他就有一種敬畏一種尊敬一種說不出來的親近,他的年紀和我爸爸一樣。那目光裡面的感覺是一樣一樣的,當時就感動得我不行不行的。
我就想我爸爸了,他多疼我啊,就是打我也捨不得打頭,就是打屁股也不像這個狗日的高中隊逮哪兒錘哪兒哪兒疼錘哪兒。我就吧嗒吧嗒掉眼淚了。
「媽拉個巴子還掉金豆了!」大黑臉就笑,「多大了?」
「十八。」
大黑臉再看看我:「有嗎?」
「差半個月。」
大黑臉看我半天才低沉地說:「還是個娃子啊!」
我就急了:「我不是娃子!」
那個士官就拽我,我不理他,我就對大黑臉說:「我不是娃子了,我18了!」
大黑臉就笑:「成成你不是娃子是漢子成了吧?」
我這回滿意了,不說話了。
「你怎麼說話呢你!」那個士官就對我吼。
「媽拉個巴子給我滾一邊去!我說話什麼時候輪到你插嘴?!」大黑臉眼一瞪那個士官,我被他的餘光掃到就一激靈,這是凶光,比狗頭高中隊還狠,當時我就覺得狗頭大隊真是不得了啊,炊事班長都這麼鳥,真跟少林寺似的燒火和尚也是武林高手!那個士官就不敢說話了,趕緊躲到一邊去划船。我這時候看見他的腰上露出手槍套子,狗頭大隊真是富裕的不得了也是鳥的不得了啊!連炊事班出來釣魚還帶手槍!我就看那個手槍跟我打過的77不一樣,好像大一點,目光極其貪婪,偵察兵見了好槍就是這個鳥樣。
大黑臉看見了就跟士官說:「把你的王八盒子拿過來!」士官趕緊摘下來手槍要遞給大黑臉。大黑臉就對我一努嘴。士官猶豫一下,但是還是給我,但是不忘記右手拇指一按按鈕卸下彈匣。我拿著沒有彈匣的空槍但是還是喜歡得不得了,比我們的大比我們的沉比我們的手感好,因為手柄是工程塑料的。跟電影裡面的外國槍一樣漂亮,不像我們的77小里小氣的跟女士用品一樣!而且彈膛也是比我們的粗,很明顯口徑要大!這個槍真是他媽的太鳥了!這個狗頭大隊的東西我當時就喜歡上了倆,一個是大黑臉,他對我不錯,再一個就是這把烏黑的大手槍。槍上刻著「gq92」還有槍號。
「國產92?」我都沒有聽說過,「我還以為是美國槍呢!」
「咱們自己的。」大黑臉笑,「別看別的不行,槍還是有幾把好的,還能湊合用!」
我太喜歡這把槍了!我拿著空槍嘩一聲拉開空栓馬上就空槍掛機了,我不知道怎麼整。因為以前的77不這樣。這槍設計太先進了,一沒子彈連栓都拉不開,哎呀呀拿這槍打手槍多能射擊我一定是威風的不得了啊!大黑臉拿過來熟練地整一下然後給我。這樣空槍的保險就開了,我就瞄天上飛的一隻鳥。那鳥飛呀飛呀一下子滑過大黑臉的身後。我沒注意這樣槍就跟著走然後槍就快要滑到大黑臉的身上。
就在這一瞬間,那個士官一下子撲上來鎖住我的喉嚨,我當時光顧著玩槍了,什麼都沒有注意,結果被他鎖喉然後按到船上——他絕對是一把好手,而且手下不留情面,不是訓練是給我來真的!我一下子被扼住了喉嚨,槍掉在船上,然後就在船上蹬腿翻白眼。那個士官惡狠狠的完全是對敵不是跟我開玩笑!大黑臉一腳踹過來,那個士官就掉到河裡了:「媽拉個巴子的,沒子彈你緊張什麼?!」士官就在河裡可憐巴巴地看著大黑臉不敢上來。
那目光絕對是忠實得不得了的狼狗的目光。我摸著自己的脖子咳嗽著。
大黑臉:「上來!」士官就翻身上來,我一看,我靠,動作之敏捷完全不是一般的炊事員能做到的!我們連的炊事員再怎麼樣練也不能到這個程度啊?!這也得是多少年的高手啊!狗頭大隊不愧是特種大隊啊,連炊事員都是特種炊事員——後來我進了狗頭大隊見到了真正的特種大隊炊事班還是吃了一大驚的,還是覺得真的是牛的不得了!士官不敢過來,就是警惕性十足地看著我,跟一隻警惕的大狼狗一樣隨時準備過來撲我。
大黑臉看都不看他就問我:「咋樣?」
我咳嗽著搖頭:「沒事,班長。」
我還是看那槍,但是知道不是我的我不能隨便碰不然又要挨錘。大黑臉就看士官:「子彈?」士官猶豫著。大黑臉一瞪眼。士官不敢猶豫,拿出一個彈匣遞給大黑臉。大黑臉把槍和彈匣遞到我面前:「會玩嗎?」士官有些緊張,但是大黑臉都不用跟他瞪眼就那麼一看馬上就坐在那兒了,但是雙拳緊握緊張兮兮地死盯著我。我看出來他怕大黑臉了,根本就不搭理他。
「開玩笑,我也是偵察兵比武上來的!」
大黑臉就笑:「不簡單啊漢子!這麼多年你還是第一個列兵能夠通過偵察兵比武到這個狗日的地方的!」
我立即就有認同感,絕對是狗日的地方。
大黑臉遞給我:「玩玩,我看看?」
我不敢接,看那個士官。
大黑臉:「別搭理他,他自個兒跟那兒涼快呢!」
我就樂了,一下子奪過大黑臉手中的槍和彈匣馬上裝上隨即一個利落的偵察兵多能射擊的出槍——右胳膊伸直的同時左手在槍上套筒一滑子彈已經上膛手槍已經準備射擊!動作之麻利完全不受右手傷勢的影響!
我舉槍瞄準遠處。我的餘光看見士官已經站起來隨時準備過來撲我,但是什麼目標都沒有。
「樣子挺花哨的啊!」大黑臉就笑,「水平怎麼樣?」
「那還用說?」
我自信地說,這個絕對沒問題!我的優勢就是路跑得快槍打得准!我的右手在劇烈地呼喚著火藥味道,甚至已經開始微微顫抖!在這個狗頭大隊半個月我就沒有打過槍甚至都沒有摸過!你知道我的心情嗎?現在這麼好的一把槍在手上我多麼盼望打兩槍啊但是我不敢!因為我知道部隊的規定,子彈是要登記註冊的,非常嚴格,我打一槍這個大黑臉班長都不好回去交差。所以我就是舉槍不敢射擊,食指在扳機上微微扣著。
大黑臉看我的動作看得很仔細,然後點點頭:「打兩槍我看看。」我就看那個士官:「班長可以嗎?」
大黑臉就說:「你別管他,他那個班長說了不算,我這個班長說了算!」
我就高興得不行不行的,太爽了,這麼鳥的槍打兩槍也不枉今年來狗頭大隊一遭!
我看大黑臉:「班長,我打什麼啊?」
大黑臉看看也說:「打啥啊?剛才的鳥兒幹嗎去了,該用的時候就撂挑子不見鳥影了,跟他媽的那個高……一樣!」他說狗頭高中隊的名字說的極其遛嘴,但是我光顧著體會槍不顧著聽這個。他四周看看,沒啥打的都是茫茫一片水。他就摘下草帽,舉起來問我:「我扔出去你打的准嗎?」
我就點頭,太容易了,他能扔多高多遠啊!大黑臉就說:「咱倆打個賭怎麼樣?」
我就問:「怎麼賭法子?我這個月的津貼剛剛領,你說咱們去哪兒喝酒?」
大黑臉:「我不喝酒,你最好也別喝,這個狗日的地方禁酒。」
我說:「不是我,我怕你想喝。」
大黑臉就舔舔嘴唇:「我是想喝,但是我更不能喝。」
我說:「那咱們就偷偷喝?我到服務社買了到炊事班找你?」
大黑臉就笑:「那就算了,我不喝酒了,說了不喝就不喝。」
我就問:「那怎麼辦?你說賭什麼?」
大黑臉就說:「一個彈匣裡面有15發子彈。」
我一怔:「這麼多啊?」
大黑臉:「重點不是這個——我這個草帽丟出去,你要是全打上了我就送你回原來的地方,要是打不上你就跟我走,我帶你回去,不告訴你們那狗日的高中隊怎麼樣?」我猶豫起來,這怎麼行呢,解放軍戰士一是一二是二,大不了我明年再來,怎麼能作弊呢?15發子彈打完可是個時間啊!這草帽才能飛多久啊?
大黑臉就說:「那行,這個槍你就別打了,我送你回去。」說著就過來拿槍。
我趕緊說:「我賭我賭!」
大黑臉笑:「願賭服輸?」
我點頭舉槍準備:「願賭服輸!」槍的誘惑力太大了!尤其是這麼鳥的槍!媽的就是作弊也認了,人民解放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但是騙一把高中隊不算作弊!我認真地等著。
大黑臉摘下草帽露出寸頭,這時候我看見他耳際的點點白髮跟我爸爸一樣,心裡就一熱。我還沒有來得及回想爸爸,那頂草帽已經飛出去了。草帽丟得很高很遠。
我舉槍速射。噹噹噹噹當……這槍聲震耳欲聾真是太鳥了,鳥的不得了啊!我的槍口追著這頂草帽,草帽在空中被子彈打得變換著自己的身子和姿勢,千瘡百孔。
但是它還是落下去了!
我急了連連扣動扳機。但是還是可以看見最後一發子彈打進了水面沒有打中已經落水的草帽殘骸。
槍口還冒著清煙,我睜著眼睛傻愣著。大黑臉拿過我的槍拉了一下槍的套筒已經空槍掛機了,是沒有子彈了。他就把手槍丟給士官:「王八盒子還你!開船!」
我還在那兒傻著。士官接過槍利落地更換一個新的滿的彈匣,然後插進腰裡,接著就啟動橡皮艇上的小馬達嘟嘟嘟開船。橡皮艇就開始乘風破浪在河道中間走,然後就兩岸鳥聲停不住輕舟已過橋下面。我還傻在那兒。大黑臉就笑:「媽拉個巴子,後悔了?」
我就梗著脖子說:「當兵的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不後悔!不就是咱倆聯合起來騙高中隊嗎?這事我干!」
大黑臉就笑:「對對!咱們聯合起來作弊,騙這個高中隊!」
橡皮舟就在河裡走風景,美得一塌糊塗,我心情快樂得不得了,孩子的本性出來了。大黑臉就看著我陷入了沉思:「還是個娃子啊!」我就說:「我不是娃子,我18了是列兵!」
大黑臉就苦笑:「對對,是列兵!去年剛剛入伍的?」
我點頭:「對!——班長,你當兵多久了?」
大黑臉就苦笑,那笑的含義豐富極了,我可以看見他眼中隱約的淚花,他看著兩處的風景,迎面的風掠過他飽經滄桑的臉,許久:「二十一年。」
我一怔:「啊?那你是幾級士官啊?」
「沒級。」他苦笑,「我當兵的時候,跟你一樣大,後來就不是兵了。」
我就點頭:「哦,那你是老軍工了?」
大黑臉笑:「對,老軍工。」
我們一路聊著,河岸在兩邊掠過。我第一次有閑心看這個狗頭大隊附近的風景,真的是美得不得了,後來我在任何的風景旅遊區都沒有見到過。那一天,是我來這個狗日的狗頭大隊最開心的一天。因為我跟這個和我爸爸差不多大的大黑臉老軍工一起聯合作弊,騙他狗日的高中隊!
而他看我的目光,也真的跟爸爸看兒子一樣。
不到18歲,其實,還是個需要愛的年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