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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雨(10)

  他差不多沒有一點感覺地在窗前站了這許久。漸漸地一切又靜了下來。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他把兩隻手緊緊抓住窗檯,好像害怕一鬆手他就會落進黑暗的深淵裡面去。三個女人的面孔接連地在黑暗裡出現了。最後的一張凄哀的面龐含笑地望著他,比別的更長久地擺在他的眼前。但是這張臉也終於消失了。接著出現了一連串的受苦的面孔,這些面孔差不多是相同的,一個接連著一個,成了一長串,直通到黑暗裡去。然後這些面孔變成了一根鞭子,一根那麼長的鞭子,看起來很結實,很有力。


  他大大地吃驚了。他這許多天來似乎完全沒有覺察到這個黑暗世界里還潛伏著一個如此巨大的力量。眼前的這根鞭子並不是假象,那許多受苦的面孔是實在的,他親眼見過的。痛苦使那無數的人把自己鍛煉成一根鞭子。有一天這根鞭子就會把整個黑暗社會打得粉碎。這根鞭子一定有這樣的力量,只要有人把它拿在手裡舞動起來。


  這個世界並不是不可救藥的。舞動這根鞭子,向著這個躺在黑暗裡的都市打下去,打著那許多荒淫無恥的面孔,不,還打著整箇舊的組織,看著它破碎。這是多麼痛快的事。他應該起來擔負這個責任,他應該為了這個責任犧牲個人的一切享受,就像陳真所做過的那樣。但是陳真並不曾把鞭子拿到手裡,並不曾打著誰的面孔,這個年輕人就死了。如今他應該來繼續陳真的工作。他應該把鞭子緊緊地捏在手裡,親眼看見它打在那許多人的臉上。


  「打呀!」一個聲音在他的心裡鼓動說。他的全身因激動而戰抖起來。他覺得一刻都不能夠忍耐了。他用力壓著窗檯,好像它就代表著舊的組織。


  「愛情是有閑階級玩的把戲,我沒有福氣來享受,」他忽然想到這句話就對自己說了。他這樣一說似乎就甩掉了肩上的重壓。


  「打呀!」那個熟習的聲音還在鼓動他。於是他彷彿看見許多面孔都挨了打,甚至那兩個女性的美麗的面孔。


  「不!不能!」他痛苦地蒙住眼睛。「不,我不要打她們。我不要毀掉愛情!」他半昏迷地自語道。


  後來他摸索到書桌前面,去抓高志元帶回來的手槍,但是他沒有找到。他在書桌上面摸索了許久,終於頹然地倒在靠背椅上,讓黑暗把他包圍著。他默默地不做聲。


  第十一節

  張太太接到了吳仁民的信,第二天大清早就來看他。她打扮得很漂亮。


  高志元前一晚上並沒有回家。房裡只有吳仁民一個人。人在戀愛的時候,多半起得很早。所以張太太一進屋,就看見他在打領結。他正要到她的家去,但不是去找她,是去看熊智君。


  然而張太太一來,他就不得不留下了。他不得不陪她談一些閑話。


  兩個人的單獨的會面是他所盼望的,但是現在他卻覺得很窘。他常常避開她的眼光,心裡在想應該說些什麼話來解決他們的問題。


  「你接到我的信嗎?」他鼓起勇氣問道。


  「接到了,我已經讀過好幾遍了。」她停頓一下,就把頭埋下去,然後又用一種使人憐惜的聲音繼續說:「可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恨我!你的話好像儘是些利箭,都向著我那毫無庇護的脆弱的心射來。我這幾年來的結婚生活也算苦夠了。沒有一個人憐惜我。我滿心以為你會幫助我,誰想你卻把我當作仇敵。」她的話里似乎含著眼淚。


  「你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慌張地替自己辯護道。他有些失望,又有些著急。「我沒有一點傷害你的心思。對於你的不幸的結婚生活,我也很了解。而且我很同情你。不過現在和從前不同了。你也應該替智君打算。我不能夠拋棄她。而且你也有了你自己選擇的人。」他停了一下,偷偷地看她。她坐在沙發上,把頭偏過去看窗外,好像不願意聽他說話似的。他只看見她的肩頭在微微聳動。他以為她哭了。於是他的心軟了。他溫和地說:「請你原諒我的苦衷,你也應該明白永遠分開對我們倒是最好的辦法。張太太……」他想喚玉雯,卻叫出了這個稱呼,這是偶然的,並不是故意的,他的確沒有傷害她的心思。


  「張太太?你為什麼要這樣叫我?」她突然掉過頭來,半歇斯特里地說。她用強烈的、愁煩的眼光看他。兩隻眼睛里好像充滿了血。「我恨這個『張』字,我恨一切的『張』字!」她突然把頭放在沙發的靠背上,兩隻手蒙住了臉。


  「你怎樣了?」他連忙站起來,大步走到她的面前,驚惶地關心問道。他開始忘記自己的戰略了。「玉雯,我的話會把你傷害得這麼厲害嗎?你誤會了,你完全誤會了!我實在沒有傷害你的心思。我不過為著智君的幸福打算。」


  「你難道就一點也不顧念我的幸福?」她突然迸出了這句帶哭的話,卻並不放下手,使他依舊看不見她的臉。過後她又加了一句話:「我也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他很感動。他差不多要把他們兩個中間的無形的柵欄越過了。他忘記了許多事情。他坐在沙發的靠手上,起初用手輕撫她的頭髮,過後又去拉她的遮臉的手。這還不能夠安慰她,使她平靜。但是他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思想,好像熊智君就站在他的面前,用她的含愁的眼睛看他。他馬上站了起來。


  他想,要是智君來到這裡怎麼辦呢?然而她一定會來的,因此玉雯必須馬上離開。這樣一想他就著急起來。


  「玉雯,我也許不應該這樣地對你說話,」他抱歉地對她說,依舊伸出手去輕輕撫摩她的頭髮。「但是我必須說,你應該走了。智君馬上就會到這裡來。我們從前的關係,不應該給她知道。她再也受不得這樣的打擊。你縱然不為我著想,你也得替她著想。況且你是她的好朋友。」他說不下去,他再找不到適當的話了。他在房裡煩惱地踱起來。


  玉雯不回答,依舊低聲哭著。她也在想。她想,從前他怎樣地追逐她,愛她。她的一句話就可以支配他的行動。可是如今她懷著空虛的心來求助於他,他卻要趕走她了。想起來她只有心痛。


  「你的話自然有道理。我決不插身在你們兩個的中間來破壞你們的幸福。這個罪名我擔當不起,而且我也不願意擔當。我現在並沒有什麼野心。只是我如今到了這個地步,你一點也不憐惜我嗎?我從前也曾經被你愛過呢!你看,我以後的日子,不是還要比智君的悲慘百倍么?」她帶著哭聲說。她說一句話就要停頓一些時候,這表示出來她的內心的痛苦,到最後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她的頭雖然抬了起來,卻被她用一隻手拿手帕掩蓋住。他看不見她的臉,這倒好。


  他的心裡又起了一場鬥爭,好像兩個回憶、兩張面龐正在朝相反對的兩個方向拉他的心。他隨時都想用一種克制自己的力量來消滅這個鬥爭。聽見她的最後一句話,他就鼓起勇氣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是我使你到這個地步的。」但是恰恰在這個時候他看見她抬起臉來望他。那張臉現在看起來依舊是美麗的,而且被淚水洗滌了以後,它也略略顯得純潔,純潔到使他記起從前的那個女神般的同志來了。那張臉,那張滿是淚痕的臉!……他的心又軟化了。他彷彿就看見他的話怎樣刺著她的心,他覺得自己不能夠做得這樣殘酷。他連忙走過去,站在她的面前,對她表示歉意地說:「你原諒我罷,我並沒有傷害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這幾年來的境遇很苦。我也同情你,我也想幫助你。但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只恨當初――」他不把這句話說完就住了口。他想:只恨當初什麼呢?只恨她不該背棄他走到那個官僚的懷裡去嗎?只恨他不該為著革命忽略了愛情,跟她分別了一年,不給她一封信,以致把她失掉嗎?但是這些都沒有在這裡提說的必要了。他為什麼還要恨這些,還要提這些?如今在他的面前哀哀地哭著的就是他曾經愛過、崇拜過的那個女人。不管她怎樣拋棄了他,而且給了他多大的痛苦,但是在她的身上究竟產生過那種使人敬愛、使人感動的美麗的力量。而且如今在她的被淚水洗凈了的憔悴的面孔上,他似乎又找回來從前的那個女郎了。


  於是他溫和地俯下頭去,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喚了一聲:「玉雯。」這個聲音是她很熟習的,也是他自己很熟習的。這個聲音似乎通過了過去的年代而回到他們兩個中間來了。


  她馬上抬起臉,凝視著他的眼睛。顯然是他的聲音鼓舞了她。這個聲音是她所渴望的,但是它來得有些突然了,她不能夠立刻就相信。於是她抓住他的兩隻手,祈求地說:「仁民,給我一個機會罷。你看,我現在差不多要跪在你的面前,哀求你寬恕我從前的過失了。難道你就這樣殘忍么?便是一個陌生的男人看見我這樣也會動心的,何況你……」她的臉上起了一陣紅暈,愛情使她的臉變得更美麗了。


  他看著這張臉,聽著這些話,他差不多要完全忘記自己了。他一把就將她抱起來。但這並不是緊抱,他剛剛把眼睛對著她的眼睛,忽然又把手鬆開了。他略帶驚恐地說:「智君屍他退了兩步,然後捧著頭睜大眼睛說:「不能夠!在我們中間再也不能夠發生什麼關係了。我已經把我交給智君了。」


  「但是我並不要佔有整個的你呢!」她逼近一步,追求般地看著他,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確信,她並不是在跟他開玩笑。這倒使他吃驚了。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他有點為難地望著她。


  「難道我們就不可以再像從前那樣地相愛么?」她的面容改變了,她再沒有一點悲痛無助的樣子。她的眼光甚至威逼地望著他。她的這一句話像一把刀子在他的心上割。他覺得他有了熊智君以後,他和她再不能夠像從前那樣地相愛了。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他又為這個可惜。他在跟自己鬥爭。他想拿出一種力量來拒絕她。


  「當然不可能,」他絕望地咬著嘴唇。「我有智君,你也有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她豎起兩根眉毛冷笑兩聲,臉上現出了憎恨的表情,「他損害了我一生的幸福。我恨他,我恨他!最近我跟他吵得很厲害。我要報仇。難道我還要為他保守貞操?他自己在外面也有不少的情人。」她睜大兩隻眼睛:眼睛是紅紅的,眼皮有些腫,眼睛裡面射出報復的光,引誘的光,愛的光,在他的臉上盤旋,就像在找尋俘虜似的。


  「玉雯,你會有這樣的思想?你以為我愛上智君同時又可以跟你發生關係嗎?」他驚惶地說。他這個人在別方面是很大膽的,唯有在戀愛上卻是非常拘束,拘束到連他自己也不覺得。實際上他還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很認真的靈肉一致主義者。


  「為什麼不可以呢?一個人同時愛兩個人,也是可能的。」她並不放鬆他。


  「但是智君不能夠忍受。而且我也不能夠欺騙她,」他搖搖頭說。他奇怪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但是他又不能夠把眼光從她的臉上掉開。


  「為什麼說欺騙她?這不也是正當的?你在這一點上,原來也和別的男人一樣。我以為你是個革命家,我倒錯了!」她又在沙發上面坐下,打開手提包,在臉上重新撲了粉。她在表面上似乎安靜多了,在心裡她卻不是這樣。她現在還愛他,而且她現在就像在戰場上戰鬥一樣要把他征服。她的思想不一定就和她的話完全一致,她一半也是為了要征服他的緣故才說這些話。「請你給我說明:為什麼你幾年前要愛我,如今又不愛我。我還不是同樣的一個人!」她微微地一笑。


  「你還以為你是同樣的一個人?」他有點動氣地問道。「你拋棄了革命跑到那個官僚的懷裡,跟著他過了這許多年,你還說你沒有改變!單是你的面孔也改變得太多了。我能夠在你現在的粉臉上找到從前的純潔、勇敢的痕迹么?你自己想一想。」


  她的眼睛祈求似地望著他,好像在說:「可憐我,你就不要說下去罷。」然而他要說下去,他感到了復仇的滿足。


  「但是我愛你的心思並沒有改變啊!這許多年我都沒有忘記你。當時固然是我不好,但是你自己也有不是處。你不明白女人的心理,你離開我――年,連信也不寫一封來。你能夠怨我跟別人結婚么?他是很聰明的,他乘著那個時機把我騙到了手。而且我嫁給他也還有別―種苦衷,這個我也不必向你說了,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總之,你們男人現在占著許多方便,你們可以隨便跟多少女人發生關係。可是我們女人同一個男人結了婚,好像就蓋上了一個印,我們永遠就沒有自由和權利了。」這些話都是她用力說出來的。她的眼睛里冒出火,她的臉更紅,而且顯得更有生氣,更年輕了。


  「玉雯,你歇一會兒,我看你要發狂了。你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話。你想,有了智君和你的丈夫在,我們還可以像從前那樣地相愛嗎?你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少女了。我現在也不愛你了。」他的話也是費了大力才說出來的。他這時候很痛苦。


  她的臉色變了。她用一隻手摸著額角,默默地埋下頭去。她完全絕望了。


  他把臉掉開,不敢再看她一眼。他以為她的心破碎了。卻不知道這其間她又恢復了勇氣而且有力量站起來對他說:「你說謊!我知道你說謊!你說的絕不是真話!你並沒有忘記我,你不能夠說你現在不愛我。」


  她的聲音是如此地有力,一直打在他的心上,使他馬上回過頭來。他把她的紅紅地發光的臉看了一下,他大大地吃了一驚。她的話並沒有錯。他不能夠忘記她。他現在還愛她,同時他又更愛熊智君。


  「仁民,不要這樣頑固罷,不要自己騙自己罷,」她站起來用溫和的聲音哀求說。她拉住了他的手。「你看我的生活是這樣寂寞,我需要你的愛來溫暖我的心。我已經為從前的錯誤受夠懲罰了。現在我懷著悔恨的心來求你的寬恕。我預備開始新的生活,但是我需要你的愛來醫治我的創傷,鼓舞我的勇氣。這一點小小的要求,你該不會拒絕罷……」


  他不能夠再忍耐了。他抱住她。他剛剛把嘴印在她的紅唇上面,忽然驚恐地放開手,退後一步。熊智君……姓張的官僚……過去失戀的痛苦……這一切像柵欄似地隔在他們的中間。他用力說:「完了,玉雯,我們的關係從此完結了。」


  「完結了?你為什麼這樣狠心?你難道還記著從前的事情嗎?」她上前去抱住他,苦苦地哀求。


  「我怎麼能夠忘記從前的事情?」他紅著臉掙扎著說。「最重要的是你有了你自己選擇的丈夫,我有我的智君。」


  「我自己選擇的丈夫?是的,我那時候受了他的騙,現在我不要他了。……想不到你的看法和別的男人完全一樣。我還以為你跟別人不同。」她看見希望漸漸地去遠了,還忍著心痛去追它。「我的丈夫不能夠干涉我,而且我隨時可以脫離他。至於智君,她對我們並沒有妨害。你也可以愛她,你也可以同她結婚。」


  「那麼你呢?」他莫名其妙地問道。


  「我可以做你的情人。我能夠獨立生活,又不要你在經濟上幫助我。我們這樣不是過得很好嗎?我需要的只是你的一部分的愛情,我並不要全部。你可以把另一部分給智君,」她夢幻地說下去,她彷彿已經把希望抓在手裡了。


  「玉雯,你瘋了!你怎麼會說這樣的話?」他驚訝地而且差不多憤怒地說。「我的愛情從來是忠實的。我不能夠同時把愛情給兩個女人。我不能夠欺騙智君,智君也不能夠讓我這樣做。我知道現在有不少的男人是這樣做的,但是我不能夠。我說一句最後的話:我不愛你。你需要男性的愛情,你可以找別的男人。像你這樣的面孔,打扮,手段還可以迷住不少的男人。但是你不能夠迷住我。」他復仇似地用這些話來打她。他看見她現出痛苦的樣子。


  「你······你對我說這樣的話?這是你的真心話嗎?」她鼓起最後的勇氣看他,絕望地說。


  門是半掩著的。外面有人在門上敲了幾聲就推開門進來。來的是熊智君。


  張太太微微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向著熊智君走了兩步,招呼一聲。吳仁民的臉變成了蒼白色,他連忙裝出一個笑臉。


  「玉姐,你在這裡?」熊智君驚訝地問道。


  張太太愣了一下,然後帶笑答道:「我有事情來找吳先生商量。他正要去看你,卻被我攔住了,我耽擱了他這許久。……智君,你們什麼時候請我吃酒?」她雖然微笑,但是她的笑容里含得有悲哀。


  熊智君聽到最後一句話不覺紅了臉。她不回答,卻柔情地看著吳仁民,好像這句話應該由他來答覆似的。


  「快了,張太太,你不會久等的,」他勉強地回答了這一句,自己也覺得笑得有些勉強。


  「好,我先去了,你們兩個慢慢兒談罷,我不打擾你們了,」張太太躊躇一下,下了決心地說。她的話里含得有別的意思,不過吳仁民還不能了解。他只知道這時候她心裡難過,但是他不能夠幫助她。


  張太太的高跟鞋的聲音漸漸地消失了。她走得慢,已經下了樓梯,又迴轉來。她看到吳仁民的驚愕的臉色,便裝出安靜的樣子問道:「吳先生,你明天早晨有空嗎?我還有些話要找你談。」


  「明天?我明天有事情,一早就要出去,」吳仁民慌張地回答,顯然他不願意再和她單獨會面。他就這樣不留情地拒絕了她。


  「好,等你將來有空,我們再談罷。」她的眼光在他的臉上盤旋了一下,她就掉頭走了。這一次她的腳步下得很快。高跟鞋的清脆的聲音在房裡兩個人的耳邊響了一會就消失了。


  吳仁民看著她的背影微微地嘆了一口氣。他想跑出去追她,喚她回來。但是他始終沒有把腳移動一步。


  「她的境遇也是很不幸的。我不曉得她怎樣可以忍耐了這麼久,」熊智君在他的耳邊低聲說,聲音里充滿了同情。


  他驚醒似地回頭看熊智君。他不回答她,只是默默地把頭點了一下。他的腦子還被憂鬱的思想壓著。


  「她找你商量什麼事情?她好像不大愉快,」熊智君溫和地問。


  「一件不重要的小事情,可惜我不能夠給她幫忙,」他受窘似地沉吟了一下,然後裝出冷淡的樣子回答她。


  她不再問話了。她開始在思索。這個時候疑惑又偷偷地進了她的心。她疑心他和張太太從前一定有什麼關係。她又記起了那一次兩人初見面的情形。她想:「他以前一定認識她。但是他們為什麼又要這樣掩飾呢?」她並不把她的疑惑對他表示出來。


  漸漸地他們兩個都把張太太暫時忘記了。他們手拉手地坐在床沿上親密地商量著結婚的事情。吳仁民希望章 f地去,他必須等到這個朋友走了,才好結婚。而且他還想帶著她到一個清靜地方去度蜜月。但是這需要一筆款子。他們談了好一會,最後才決定半個月內在報上刊登結婚啟事。


  吳仁民陪著熊智君出去。他們在公園旁邊的一家俄國飯店裡吃了俄式大菜,又在公園裡度過大半天的光陰。


  吳仁民回到家裡,天剛剛黑,房裡冷清清。他現在不再害怕寂寞。他的心裡充滿著希望。未來的幸福生活的幻象安慰了他。他想:先在女性的懷裡休息一些時候,再以飽滿的新的精力來從事工作。


  十一點鐘光景高志元氣咻咻地跑上樓來,一進屋就張開大嘴說:「今天跑累了!」


  「你幹些什麼事情?昨晚上又沒有回來睡覺!」吳仁民帶笑地問。


  「昨晚上在亞丹那裡睡。我們大後天晚上上船,」高志元正經地說,顯然他把這看做一件大事情。


  「大後天?這樣快?」吳仁民惋惜地問道。


  「快?你還說快?我們很早就準備到f地去,已經耽擱了一個多月了,」高志元加重語氣地說,好像他恨不得馬上就動身一般。同時他摸出一疊鈔票來數著。都是五元的鈔票,數目似乎不少。


  這一疊鈔票提醒了吳仁民的心事。他想了想,就對高志元說:「志元,你可以在別處給我借到一點錢嗎?」他覺得不好意思。


  「你要錢用?要多少?這就夠嗎?」高志元順手遞了一張五元的鈔票給他。


  他把鈔票退還給高志元,一面說:「這不夠,至少也要五六十,最好能夠借到一百。」他的聲音微微戰抖,他覺得高志元的一句答話就可以決定他的幸福或者不幸。


  「這樣大的數目?你要它來做什麼用?」高志元抬起頭驚訝地看他。


  「我預備和熊智君同居了,我打算同她到h地1去旅行,」他遲疑地說,一面紅了臉微笑著。


  「又是女人,」高志元吐了一口痰在地板上,把一隻手在眼前一揮,鄙夷地說。「要同居就同居好了。還要旅行?一定還要請客,是不是?我借不到錢。即使有地方借,我也不替你借!我不能夠幫忙你扮演愛情的悲喜劇,」他說著就把面前的一疊鈔票全揣在懷裡。


  吳仁民被高志元指摘了一番,心裡有些不高興,就半生氣地對他說:「這一點忙,你也不肯幫我嗎?你們都是只顧自己的人!你身邊不是有這許多錢?」


  高志元一動氣,臉就紅了。他睜大眼睛望著吳仁民抱怨說:「你真正豈有此理。這許多錢是f地寄來的,有許多正經的用途。我們到f地去也要靠這筆錢。你憑良心說,我們兩個每天都在奔走,看誰是為公,誰是為私?」


  吳仁民受了這番搶白就說不出話來了。他也紅了臉。他在房裡踱著。他有些失望,又有些煩躁,還有些慚愧。他沒有理由抱怨高志元。別人都在為事業奮鬥,他一個人卻在為愛情奮鬥,把時間完全浪費在愛情上,到現在還在為一百塊錢著急。這筆款子在目前是不容易籌到的。他在高志元這方面已經絕瞭望。去找李劍虹恐怕也不會有辦法,而且自己又不願意。找xx書店借錢罷,他又不好開口,而且自己手邊又沒有一部或者一篇現成的翻譯文章。只好眼看著希望慢慢地飛走了。他明白自己陷落在怎樣困難的境地裡面。他為著這樣一件小事情就費盡了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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