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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雨(6)

  「革命死了!」一個大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叫起來。他不能夠忍受。他受傷似地捧著頭,他竭力支持著自己的身子,免得他跌倒在地上。因為另一種回憶又來打擊他了。幾年前當他的玉雯離開他走到那個官僚的懷裡去的時候,他曾經聽到一句話:「你們革命家連一條狗也比不上。」這句話是從玉雯的伴侶的口裡說出來的。那個玉雯,她曾經拋棄女學生生活進工廠去做女工,曾經那樣熱烈地為革命努力,把自己貢獻給一個理想,而得到多數朋友的敬愛。她曾經對他表示過真誠的愛情,而且坦白地接受了他的回答。但是在不到一年的分別以後,這樣的一個美麗的女性竟然拋棄了革命,拋棄了他的愛情,而走向那個罵「革命家連狗也比不上」的官僚的懷裡去了。短短的黑髮,細長的背影,秀美的面貌。她好像一個純潔的女神,一提起她,就使人發生一種溫情,一種敬愛。可是她卻自己毀掉了這一切把身子陷在污泥裡面,她一點也不顧惜。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至今還不知道。而且即使他知道也沒有用了。事實畢竟成了事實。在那個官僚的淫蕩的擁抱里和肉的壓迫下,她的一切曾經是美麗的東西都消失了。她的面貌上已經沒有了勇敢、純潔、熱烈的痕迹。


  血一般的口紅,石灰一般的香粉就把她的過去完全埋葬了。那個官僚搖擺著肥臉,用肥大的膀子抱著她的纖弱的身子,那神情好像在說:「你看,我把革命戰敗了!」在經過了許多事變以後這個景象又突然來到吳仁民的心頭。這個景象似乎生了許多根刺,刺痛他的心。難道革命果然被戰敗了嗎?難道革命果然跟著那個女人死去了嗎?他忍不住憤怒地這樣問自己。他在跟一種突然侵襲來的幻滅戰鬥。


  「那是不可能的!」他終於狂亂地吐出了這句話。他把手往旁邊一揮,好像推倒一個敵人。「革命是不會死的!」他又憤怒地叫起來,但是聲音含糊,即使人聽見,也不會明白他說的是什麼話。過後他低聲自語道:「女人畢竟是脆弱的東西,她們總是跟著環境走,很難站住腳跟。無怪乎高志元常常罵女人。很多的女人跑到我們的運動裡面來,她們也曾多少做過一些事情,有些甚至是很勇敢的。但是等到她們找到了丈夫以後,她們就變成了另外的一種人。有的規規矩矩做太太,有的拿丈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她們很容易為了一點小的利益就犧牲了自己花費許多精力製造出來的美麗的東西。她們不愛惜自己,比男人還厲害。譬如玉雯,為了極小的代價――安樂的生活,她就離開了我們。」他說到這裡極力按住胸膛,因為他的心又在痛了。


  「毀滅罷,這個世界真是罪惡之窟。那樣美麗的女性居然也給它斷送了!」他又一次絕望地叫起來。他的聲音在黑暗中絕望地抖動著。他自己聽見這聲音,心裡也起了大大的震動。他掙扎地自問道:「難道我也是走近了生命的邊沿,就要像陳真那樣地滅亡,所以連怒吼的力量也沒有了嗎?……」


  「仁民,你在同哪個說話?」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高志元在床上翻動身子,聲音含糊地發出上面的問話。


  吳仁民不回答,只是撫著他的痛得厲害的心。


  「你為什麼不睡?已經很遲了,」高志元繼續說,便推開薄被坐起來。「空氣悶得很,你為什麼把窗全關著?」


  「窗都打開了,」吳仁民煩躁地說。


  「那麼為什麼還是這樣悶呢?」高志元苦惱地說。他走下床去扭燃電燈,但是電燈不亮,總開關已經被二房東關上了。


  「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大囚籠,哪裡有一點自由的空氣!」吳仁民依舊煩躁地說話。


  高志元走到窗前把靜寂的弄堂和墳墓般的花園望了許久。忽然他把身子緊緊地壓在窗台上,用力在那上面揉了幾下,口裡發出呻吟般的、壓榨出來似的聲音說:「我的腰又在痛了。我這種痛苦,這種零碎的痛苦,總沒有終結的時候!」


  吳仁民掉過頭用同情的眼光看這個朋友。他的心痛增加了。在這個環境里他們兩個人顯得多麼軟弱無力。他們從前以為自己是代表著世界的正義和真理的唯一力量,是這個黑暗世界中的一線光明。可是如今連他們自己也不能夠這樣相信了。他們有什麼力量來震動,來破碎,來毀滅這個罪惡世界呢?他們有什麼力量來照徹這個黑暗世界呢?他們已經被零碎的痛苦折磨得連怒吼的勇氣也沒有了。


  「仁民,你把我殺死罷。這種生活我實在不能夠忍受下去,」高志元無力地靠著窗檯,好像要倒下去似的,他用懇切的聲音哀求道。他的聲音里有一種用語言表示不出來的深切的悲哀。


  「要我殺死你?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吳仁民恐怖地、痛苦地問道。


  「我的半殘廢的身體本來就不能夠經歷激烈的鬥爭,現在我也沒有力量再跟零碎的痛苦鬥爭了。並不要什麼打擊,我的病隨時都會使我躺下去。」


  「志元,你今天晚上為什麼這樣消極?」吳仁民忘記了自己的痛苦,同情地問道,一面伸出手捏住高志元的一隻微微戰抖的膀子。


  「你不看見今晚上小川的樣子?我希望別人。我相信別人。結果只有幻滅!」高志元生氣地說。「美麗的幻影都成了過去的陳跡。現實只是一片殘酷的黑暗。從這裡走到光明的將來,不知道還要經歷多少長的歲月。也許那只是一個永遠不能夠實現的夢,也許人類是被命定了永遠在黑暗中互相殘殺,也許世界根本就不能夠改造。看見小川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對革命也沒有把握了。」接著是幾聲長嘆。


  「絕不能夠!」吳仁民堅決地說,這是對高志元的前面的話的答覆。他走去在桌上摸索到一根紙煙,又擦燃了火柴。一線火光照亮了這個灰暗的房間的一部分,但很快地火光就沒有了。火柴頭帶著燒焦的傷痕,無力地落在地上。接著他的腳就往火柴頭上一踩。於是誰也忘記了那根火柴曾經燃燒而照亮房間的事,只有在紙煙頭上還燃著紅的火。


  「我們的命運也許還不及火柴。火柴燒了自己的身子以後雖然免不掉受人腳踏,但是它究竟曾經照亮了這個房間。而我們呢,我們為理想奮鬥,為理想受苦,也許一直到死都沒有照亮什麼的機會,」高志元依舊呻吟似地說。


  「難道因為這個緣故你就灰心嗎?」吳仁民在狂吸了幾口紙煙以後突然問道。他不等高志元答話便又接連地冷笑幾聲,一面大聲說:「小川正是劍虹的大弟子,也就是劍虹式的教育的成績。把一個一個的青年造成了張小川這個樣子,劍虹也應該滿意了。」。


  「這也不能說是劍虹的錯,」高志元剛剛說了這一句,卻想起今天李劍虹在席上批評吳仁民的話以及他對待張小川和吳仁民的態度,便不再作聲了。


  「這也許不是他的錯。我看我們民族已經衰老了。像我們這樣古老的民族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在我們中間恐怕沒有多少活力存在了。所以我們的青年也很脆弱。我們如果得不到新生就會滅亡,滅亡而讓地位給別人。我們所預言的黎明一定會到來。我們的理想並不是不可實現的夢。可悲的是我們也許會得不到新生。想到將來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會得到自由的幸福,而我們卻在滅亡的途中掙扎終於逃不掉悲慘的命運,這真叫人感到痛徹骨髓!真叫人不甘心!也許我們應該滅亡,但是想到我們這許多年的艱苦的奮鬥,我們對這個滅亡的命運絕不能甘心!」說到這裡吳仁民的聲音里差不多要噴出眼淚來了,他便住了口。


  「我不相信你的話,我們絕不會滅亡!」高志元惱怒地說,「你說,既然我們得不到新生,那麼我們為什麼又要努力奮鬥?」


  「這就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的意義了。即使奮鬥的結果依舊不免於滅亡,我們也還應該奮鬥。即使我們的面前就是墳墓,然而在進墳墓以前我們還應該盡我們的力量去做一番事業。奮鬥的生活畢竟是最美麗的生活,雖然也充滿了痛苦。因為害怕滅亡的命運,因為害怕痛苦而選取別的道路,去求暫時的安樂的生活,那是懦夫!我們是生來尋求痛苦的人,我們並不是奢侈品。我們要寶愛痛苦。痛苦就是我們的力量,痛苦就是我們的驕傲!」一種力量突然鼓舞著吳仁民,使他熱烈地、忘了自己地說出上面的一番話。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熱情。


  「你的意思不錯:痛苦的確就是我們的力量。然而我不相信――」高志元感動地說。


  「不,那不是我的話,」吳仁民突然改變了聲調,煩躁地打岔道。「那是陳真說的,他寫在他的日記裡面。……他是一個說教者,我不是。我決不是說教者!」他說了又拚命地狂吸紙煙,他差不多把煙霧全噴到高志元的臉上。「我不是說教者,我不能夠一天一天地去敲那遲緩的鐘。我要轟轟烈烈地做一番事情,即使毀滅世界,毀滅自己――」他說到這裡就住了口,把紙煙頭擲在地上,使勁地用腳踏它。


  高志元也不再說話了。他苦惱地、驚疑地望著吳仁民,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昏迷,還是清醒的。他只覺得一陣煙霧在他的臉上跑,從煙霧裡時時露出一對可怕的、光閃閃的眼睛。屋裡很沉悶。他的肚皮一陣一陣地痛。一切都死了,只有痛苦沒有死。痛苦包圍著他們,包圍著這個房間,包圍著全世界。他不能夠抵抗它們的襲擊。他只是重複地念著方才吳仁民說過的話:「痛苦就是我們的力量,痛苦就是我們的驕傲。」最後他臉上一亮,又用堅決的語調說:「我要拿痛苦來征服一切,我要做出一番事情。我再不能夠這樣地生活下去。我不能零碎地殺死自己!……」


  1魯·梅曉若:參加巴黎公社起義的法國女革命家。


  第六節

  星期六早晨吳仁民意外地接到一封信,這是由一家書店轉來的,恰好方亞丹在他的房裡。


  「看這筆跡,一定是女人寫的,」方亞丹帶笑說。


  「女人?有什麼女朋友寫信給我呢?」吳仁民接過信來遲疑地說。他慢慢地拆開了信。


  吳先生――你讀到這封信時,不知道你的腦中可還有我的影兒存在么?


  那天你在會館義地上遇見的藍衣女子便是我。她是你的一個學生。在xx大學高中部教室里她曾經聽過你許多次的講課,而且因為她的身世的凄涼曾經博得你的同情。你是她所敬愛的一位仁慈的先生,她永遠不能夠忘記的先生。


  那天在墓地上看見你的和善的面容,我雖然不能馬上記起你的姓氏,可是過去的舊事開始模糊地在我的心靈中顯現了。許多滴吞在肚裡的眼淚使我的脆弱的心發痛。我就匆匆地回家去了。


  先生,我後來終於記起了你的姓氏。先生,你看我是一個多麼忘恩的女子喲!我居然連你的姓氏也忘記了。你曾經那麼仁愛地幫助過我。當我決意不接受一個男子的愛情而受著脅迫時,你曾經那麼大量地援救過我,使我在吞了許多痛苦的眼淚以後居然得著安靜的幸福,而平安地走到我所愛的男子的懷裡。雖然我和他的緣份是那樣淺,他只給了我短時間的幸福就永離了這世界,將我孤零零的留下來,可是你所給我的恩惠已經使我這薄命女子銘感無極了。


  先生,自從那次看了他的墳墓回來,我就病倒了。在病中我時常想起你這位仁慈的先生。在病中,我夢想著你會到我這裡來,讓我最後一次向你表示我的感激,因為我怕我不會活到多久了。先生,你是知道的,我很早就患著肺病,而且最近又開始吐血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見自己的鮮血便要流淚,有時候還要傷心地哭一兩個鐘頭。先生,像我這樣的女子也許是值不得人憐惜的罷。


  先生,不知道你還有餘暇來看我么?不知道我的這封信還有進到你的眼帘的福份么?可是我依舊虔誠地祈禱著我在死去以前還有機會和先生談一次話,這也許不會是過分的希求罷。


  先生,你看,在這麼輕的年紀我就想到死了,這是多麼可笑,多麼可憐。


  先生,想說的話多著呢!可是我沒有精力寫下去了。專此敬問


  近安!


  學生熊智君謹上x月xx日


  後面還寫了她的通信地址。


  「熊智君……」吳仁民折好信紙夢幻似地把這個名字接連念了兩遍。


  「熊智君,她是誰?」方亞丹好奇地問。


  吳仁民不回答,卻繼續自語道:「熊智君,細長的背影,下垂的黑髮,凄哀的面貌……肺病……」然後他用決斷的聲音說:「是的,我記得她,我認識她。熊智君,那個女學生。」於是他把信紙遞到方亞丹的手裡說:「你看罷。」


  方亞丹接過信來讀著。同時那個穿了寢衣躺在床上嚷著肚皮痛的高志元也閉了闊嘴,帶著笑容一翻身跳下床來,走到方亞丹的背後,就把膀子壓在他的肩頭,一面注意地看信。


  「啊!」從高志元的闊嘴裡哼出這一聲來。「原來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啊,……仁民,那就是你所說的美麗的幻影嗎?」


  「我走了,」吳仁民突然站起來,自語似地說。


  「是不是去看那個熊智君?」高志元嘲笑地問。


  「是,」吳仁民含糊地答應了一聲。


  「我勸你還是不要去的好,」高志元正經地說。


  吳仁民正要走出房門,卻站住了,回過頭來看他。


  「你以為你可以幫助她嗎?你可以給她帶來幸福嗎?」高志元突然吵架似地這樣問。


  「我不知道,」吳仁民茫然地答道,以後又加上一句解釋的話:「我倒沒有想到這上面去。」


  「你不會的,」高志元堅決地說,像吐一口痰在吳仁民的臉上似的。「你不會幫助她,你只會給她、給你自己帶來痛苦。要撇開社會個別地去救人,不會有一點用處。而且女人根本就脆弱,她們軟得像沒有骨頭,你要拉她們站起來,她們反倒會把你拖倒。我的話一點也不錯。我見過不少的人為了女人的緣故墮落,變節。」


  「我不會,」吳仁民半生氣半有把握地說。


  「你不會,哪個相信?你的性情就像雪下面的火山。你跌進愛情的火坑裡面,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勸你還是不要去看她,」高志元關心地說,闊嘴裡噴出了一些白沫。


  「你不看見她信上寫著不會活到多久嗎?她不過要求在她死去以前和我談一次話,我不能夠拒絕她!」吳仁民熱情地說。


  「我問你,難道每個要死的人要求你談話,你都去嗎?你又不是牧師!」高志元張開闊嘴笑了,露出一排黃牙。他把寢衣拉開,生著不多幾根細毛的胸膛從破爛的汗衫下面現出來,下身穿了一條短褲,鈕扣沒有扣上,再下去就是一雙毛腿。


  「志元,你也應該把衣服穿得整齊一點。你看你這樣像什麼!怪不得你討厭女人,因為像你這樣不愛乾淨的男人,女人絕不會喜歡,」方亞丹忽然插嘴說,接著發出一陣大笑。


  高志元連忙把寢衣拉攏來。他微微紅了臉,因為方亞丹說到了他的弱點。


  「我去了,」吳仁民自語似地說,很快地就消失在樓梯下面了。


  吳仁民走在街上才發覺他沒有把領帶結好,便解開重新結過。他一面走一面結。忽然一部電車從後面駛過來。他急急迫上去,剛剛上了車,車子就開了。可是他已經跑得面紅頸脹了。


  他下了車,走了幾條馬路,終於找到了熊智君的寓所。這是一個比較清潔的弄堂,裡面只有十幾幢房屋。石庫門,新的建築,三層樓,空氣還新鮮。他想:「在這裡養病倒也不錯。」


  他找到號頭,先去敲前門,沒有應聲,便又轉到後門去,敲了半晌,一個江北娘姨給他開了門。


  聽說是來看姓熊的女人,娘姨便在下面叫了一聲「熊小姐」。從樓上傳來了女性的應聲,接著似乎聽見門在響。


  「你上去,三層樓,」娘姨帶笑地對他說。


  吳仁民在樓梯上走著,一面在心裡盤算見著她應該說些什麼話。他無意間抬起頭,看見上面樓梯旁邊有一張臉帶著一堆頭髮俯下來。


  他知道這一定是她了,他覺得臉上發熱,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他高興地加快腳步走上去。


  他的腳還在最後一級的樓梯上,他和她面對面地站住了。他記得很清楚,果然和那天在墓地上看見的沒有兩樣,甚至藍布旗袍也沒有更換。下垂的黑髮,細長的身材,凄哀的面貌,這些好像都刻在他的腦子裡一樣。兩隻水汪汪的眼睛,裡面蕩漾著許多愁思。美麗的臉上籠罩了一層雲霧。一張小嘴微微地張開。


  就這樣站了一兩分鐘,兩個人都不說話。吳仁民只覺得那一對柔軟的、似驚似疑似哭似笑的眼光不住地在他的臉上盤旋。但是漸漸地他看出變化來了。她的臉上的雲霧慢慢地在消散。


  忽然她把嘴唇一動,微微一笑,這笑在他看來和哭只差了一點。接著從她的口裡輕輕地吐出了「吳先生」三個字。


  「是我,密斯熊,」他感動地答應著。他還想說話,可是有什麼東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他只是默默地跟著她進了房間。


  然而從這時候起他們中間的距離就縮短了。


  女的坐在床沿上,男的坐在桌子旁邊的靠背椅上。桌子收拾得很乾凈,上面放了幾本書。吳仁民把眼睛放在書上,卻對她說著普通的應酬話。他住了口,她並不接下去,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她背轉身子低下頭默默地過了半晌。等到娘姨提了水壺上來,她才裝出笑容站起來招呼給他倒了茶。


  「她哭了,」他這樣想,心裡有些難過。「她為什麼要哭呢?」他暗暗地問他自己。忽然信里的一句話闖進他的腦子裡來了,好像給他一個回答似的。他看看她的臉。她正站在柜子跟前,從一個玻璃缸里抓了花生米出來擺在一個洋磁碟子裡面。


  她那張美麗的臉上缺少血色,然而嘴唇卻是紅紅的。「這不是血跡罷。」他這樣想著,心又微微地痛起來。


  她把碟子放在他的面前,含笑地說:「請隨便吃一點,」然後坐回到床沿上,看著他慢慢地吃花生米。她開始敘述過去的事情。


  她最先敘說她因為不肯接受一個男子的愛情受到脅迫時吳仁民幫助她的一段故事。這件事情,吳仁民早已埋葬在很深的地方,他從來不曾記起它,但是料不到現在卻被她掘發出來了。是的,他曾經幫助過她。那時她還是他的學生。她在高中部還沒有畢業,她的家庭就給她訂了婚,叫她輟學回去出嫁。她在這個城市裡已經有了愛人,她自然不願意回去結婚,而且她又知道家裡要她去嫁給什麼樣的人。反抗的結果是:她脫離了家庭。但是她要繼續求學就有困難了。這個消息傳到吳仁民的耳里。吳仁民自動地出來幫助她,替她在一家書店裡找到校對的位置,使她可以繼續在學校里念書。這件事情發生不久,吳仁民就離開了那個學校,而且很快地把她忘掉了。家裡有一個自己滿意的妻子的男人很容易忘記別的「有了主」的女郎,吳仁民自己就常常說著這樣的話。何況以前還有工作佔據他的時間。但是如今一切都成了過去的陳跡,她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而他也把他的瑤珠永遠地失去了。


  「過去的事還提它做什麼?」他帶著謙虛的笑容說。其實在心裡他卻暗暗地說:「說下去罷,你的聲音是那麼溫柔,你的故事裡面帶著那麼多的溫情……」


  「過去的事就是我的唯一的安慰,現在想起來,真是美麗,就像夢一樣,」她說著,做夢似地微微一笑,笑容里雖然多少帶了一點凄涼的味道,但是已經夠使她的面龐顯得有生氣了。「生病的人很容易記起往事,何況又是一段受人恩惠的事情?先生,你不曉得這個回憶給了我那麼多的安慰,那麼多的溫暖……」


  「你的病是不要緊的。你還這麼年輕,你的生命還沒有開花,你以後還有更多的美麗的日子。為什麼就有了頹唐的思想?你正應該想些快樂的事情。病是不要緊的……」吳仁民感動地斷斷續續地說。忽然他閉了嘴,他不能夠說下去了。他激動得厲害。他用無聲的語言對自己說:「同情,這是同情。」事實上他是被一剎那間的愛情打動了。


  他微微嘆了一口氣,站起來在桌子上取了幾顆花生米,慢慢地嚼著。


  「他死了已經一年多了,我和他的緣份是這樣淺,」她痛苦地低聲說。


  「一年多?他死了一年多了?」他驚訝地說。


  「是的,」她低聲回答,埋下頭又加一句:「如今我是被遺棄在大海里的一片浮萍了。」


  「我的瑤珠,我的妻子也是在那個時候死的,」他感傷地說。


  她馬上抬起頭來,用一種好象是茫然的眼光望著他,過後自語似地喃喃說:「什麼事都有巧合,災禍也會來得這樣湊巧……」


  吳仁民痛苦地想:「同樣的災禍把我們兩個連在一起了。」他唯唯地應了一聲。


  「那麼先生到現在還只是一個人么?」她無意間說了這句話,卻又埋下頭去。


  「是的,一個人,也可以說是一個流浪人。有些朋友又叫我做羅亭。我確實就像羅亭那樣,懷著一顆熱烈的心,到處漂泊,受人輕視,被人誤解……」他說這些話,的確帶了一點怨氣,他說得很認真,卻忘記了他並不曾有過到處漂泊的事。


  「是啊,」她說著又抬起頭用溫柔的眼光看他。「在現社會裡面有熱烈心腸的人常常得不到人們的了解。先生不是曾經對我說過我們應該有獨往獨來的勇氣么?這句話我至今還記得。這是一句很美麗的話。……可惜我不曾做到。」最後的一句話是帶著嘆息低聲說出來的,她好像害怕被他聽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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