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霧(2)
這樣的兩個人如今肩並肩走在路上,相隔得這麼近,卻不交談一句。各人都沉溺在思索里,都在回憶老頭子的一番話。張若蘭愈想愈覺得害羞,但是她卻喜歡這個思想。她想說話去試探他的心理,同時她又害怕因此失掉她的少女的矜持。她只是期待著,等候他來進攻。但周如水並不是像她所想象的那樣勇敢的男子。在未離樹林時他還有很大的勇氣,可是在聽了老頭子的一番話以後,他覺得自己的心理都被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被人揭穿了。他想:她也許會怪他冒昧唐突,笑他會有這種野心,或者甚至因此看輕他,以後不再理他也未可知。這樣想著,縱然前面有很多的機會,他也沒有勇氣去利用它了。在路上他被矛盾的思想追逼著。他時而喜歡老頭子說了那一番話,時而又抱怨老人不該如此大膽地說。他有時居然鼓起了勇氣要對她說話,但是話一到口他的勇氣就消失了,始終不曾說出來。最後還是她開了口問他將來的計劃。她也許盼望著他的另一種回答。然而他卻開始向她宣傳起他的「土還主義」以及其他的主張來。他居然以這些偉大的思想自誇,而其實他拿它們來掩飾自己的弱點,來做避箭的盾。
他們回到了旅館。她回房裡去休息。他還在草地上沒有陽光的地方徘徊了一陣。他的頭很熱,心裡也燒得厲害。他的眼前浮現了那張圓圓的臉,一雙長睫毛蓋著的亮眼睛,一個略略高的鼻子,笑時露著酒窩的雙頰,左眼角下的一顆小小的黑痣。尤其使他動心的是她低著頭玩弄衣角時把兩顆水似的黑眼珠偷偷向上面一閃的神情。這時候的她在他的眼前現出了超乎實際的美。他覺得他實在愛她,他絕不能夠放棄她。他必須把他的愛情向她吐露出來。他覺得他應該這樣做,而且他沒有一點可羞愧的地方。他很明白地意識到他愛她並不像他從前愛日本咖啡店的「女給」1那樣。他愛那些女子不過是想把她們抱在懷裡吻她們,玩弄她們,完全把她們當作玩偶一樣。至於他愛她呢,他是願意和她共同生活,共同創造一種新的事業,互相幫助,互相安慰:他要把她當作一個朋友,一個同志,一個伴侶,一個愛人。
他這樣想著,又興奮起來。他覺得他的愛情是純潔的,甚至是崇高的,他甚至可以拿這樣的愛情自豪。於是他很勇敢地上了樓,打算到她的房裡去,而且甚至想好了要和她說的話。但是他還沒有走到她的房門口,他的勇氣就漸漸地消失了。他遲疑了一會,才鼓起餘勇走到她的門前,輕輕地在門上敲了兩下。過後他又有些失悔。
房裡沒有應聲,也沒有響動。他想,她也許沒有聽見。他待要再敲,然而心跳得太厲害,彷彿身子也戰抖起來,他的勇氣完全失去了,他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他進了自己的房間,又禁不住要想她。他要把心好好地鎮定一下,但是他的心裡又一次燃起了情焰。他愈想壓下熱情,愈覺得自己的熱情差不多要滿溢出來了。他必須馬上向她吐露胸懷!於是他拿起筆取了信紙,打算寫封情書給她。他很熱心地寫著,然而寫了一大篇,儘是些童話里的句子,什麼「騎著雲兒飛上天空」,什麼「和群星在藍空里遊戲」,滿紙都是這一類的話,連一句「我愛你」也沒有,更不用說別的了。
信寫好了,自己讀一遍覺得很不錯,比得上一篇名家的童話。然而他再讀一遍,想想他本來的用意,又覺得這封信把他的本意一點也沒有表達出來。他一生氣就將這幾頁信箋撕碎了。
1女給:女招待。
第三節
托爾斯泰在他的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里說彼埃爾伯爵自從在跳舞會裡嗅到海倫郡主的肉香之後就決定娶她為妻。
鄧南遮在他的劇本《死之勝利》中也有女人的肌肉香足以誘惑人安慰人這一類的話。
這兩本名著周如水都不曾讀過,然而他在一本關於性問題的日文書里讀到了以上的話。這經驗他現在體會到了。雖然事情已經隔了一天,而且他如今孤零零的在房裡讀書,但那似麝香非麝香的肉香又彷彿在他的鼻端蕩漾,使他忘記了書上的黑字,而沉醉在美妙的回憶裡面。同時一個幸福的思想又來提醒他,告訴他,說這美妙的回憶不久就會變為更美妙的現實了。
昨天從樹林回來以後,他還和她談過一次話,就是在傍晚他們吃過晚飯在草地上散步的時候。
黃昏里特別容易嗅到草香,空氣也是非常柔和。他們立在一叢玫瑰花的前面,濃郁的甜香一陣一陣地送到他們的鼻端。
「造物的道理真是神秘莫測,像玫瑰那樣嬌艷的花偏偏要生刺,」張若蘭指著盛開的深紅色花朵說。
「大約是因為生得嬌艷怕人採摘,所以才生了刺來保護自己罷,」周如水解釋說。
「那麼像牡丹那樣富麗的為什麼又沒有刺呢?」張若蘭再問了一句。
這問題,他回答不出來了。他遲疑了一會才說了一句:「這就是嬌艷和富麗的差別罷。」說出來,他又覺得解釋得不恰當,又看見她的不置可否的樣子,便用別的話把話題支開了。他又說:「玫瑰,我不喜歡它。它雖然好看,卻沒有一點用處。我想寫一篇童話《玫瑰與桑樹》,就是發揮這個意思,說玫瑰對人毫無益處,反不及桑樹,桑樹的用處倒多。」
「話不能這樣說,至於用處一層也不能夠講得這樣狹隘。不過我也不喜歡玫瑰,我嫌它太嬌艷了。我喜歡菊花。人說菊花傲霜開,我就喜歡這『傲霜開』三個字。還有梅花我也很喜歡。我的祖父詠梅花的詩有『獨抱幽情淡冬雪,更懷高格傲春花』1,又有『不妨清冷洗繁華』2的句子,這正合我的意思。」
「不過我覺得密斯張並不怎麼冷,」周如水笑著插嘴說,「密斯張還是個熱情的人。」
張若蘭只是微笑著,並不答話,不過掉過頭來把兩顆發亮的黑眼珠對他一閃。
這一閃使他的心變得靈活起來,他鼓起勇氣說了下面的很有意義的話:「我也是很愛梅花的,我好久就想折一枝來供在書桌上,只是我每次去折時,樹上就只剩了空枝。花都給人折去了。」他說這話時還不能夠使自己的心不跳動,使自己的聲音不戰抖。他說了又惶恐地低下頭,甚至許久不敢抬起頭來看她一眼。
她並不馬上回答。她回味著這話的意思。她的臉上起了紅暈。她偷偷地瞥他一眼,並無嗔怪他的意思。她帶著笑容,似懂非懂地用了同樣暗示的話答覆他道:「只怪周先生自己耽誤了。周先生既然看中了一枝,為什麼不早折?為什麼不在別人未折以前去折呢?遲了就有人搶先折去了。花開的時節不長,遲了就要謝的,所以花不能夠等人。周先生不記得『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舊詩嗎?」她說完便用一陣微笑來掩飾她的心的跳動。
周如水起初幾乎不相信他的耳朵,他想她不會對他說這樣的話。他疑惑地偷偷看了她好一會,看見她溫和地微笑著,裝出不在意的樣子看別處,但臉上卻淡淡地染上一層玫瑰色,他的心裡充滿了喜悅。他抬起頭含笑地對她說:「我明白這個道理了。密斯張,謝謝你指教我。」
她又微微地一笑,並不把頭掉過來看他。他們兩個如今都明白彼此的心理,卻又裝出不懂的樣子,好像並不知道兩人的話里都含有雙關的意思。
以後他們又談了一些話。他知道她的父母都早死了,她是在伯父的家裡長大的。伯父和伯母待她都很好。她還有一個堂妹和一個堂弟,都在故鄉的中學里讀書。至於他的身世,他並沒有告訴她,她也不曾向他問過。
人的心理常常是奇妙難測的。周如水的心理尤其是如此。在這時候,在美妙的回憶快要變為更美妙的現實的時候,他卻開始疑惑起來,他變得膽怯了。於是近兩三年來差不多被他完全忘記了的他的身世突然浮上了他的心頭。
在遙遠的雲南省城裡住著他的雙親。他們很健康地活著。他還有一個兄弟和兩個妹妹。他的環境不能說不是幸福的。在幼小的時候他進了小學,後來他又進中學,這其間他也曾得到母親的溺愛。中學畢了業他便離開故鄉到首都進大學。在大學里念書還不到兩年,他就考取了本省的留學官費,離開中國,到東鄰的日本去留學。他在東京一連住了七年,除了大學畢業修完教育系的課程外,還過了兩三年的自由生活。這其間他得到不少的知識,見到不少的事物,交了不少的朋友。這一切都幫助他發展成一個努力向上的人。他還加入了一個研究社會主義的團體,不過他並未參加團體的活動。有時他回顧自己的周圍,想象自己的前途,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有的朋友在書信上,或者談話中都用羨慕的語氣說他的環境很好。
但是事物並不就像外表那樣地簡單。人也是一樣。這所謂幸福的環境不過是他的生活的一面,而另一面卻像鬼魂那樣地抓住了他,極力使他下落,使他有時候竟完全墮入悲哀的深淵。在十七歲的那一年,他在中學里還沒有畢業的時候,他的父母給他挑選了一個妻子。於是在這樣小的年紀他就做了一個女人的丈夫了。過一年,他又做了一個男孩的父親。他對於這件婚事本來很不贊成,然而自己從小就被父母嬌養慣了,遇事都是由父母替他安排決定,結果自己便成了一個優柔寡斷的人。和安排其餘的事情一樣,父母給他娶親也並不徵求他的意見,他們獨斷地處理了一切。最後木已成舟,在新婚的床上他發見了一個醜陋、瘦弱、而且毫不親切的女子。父母以為娶了親就是成人的表示,他從此便走上了榮達的路。但是對於一個青年,這樣的事卻大大地傷了他的心,而且傷了他的驕傲。雖說是那樣地優柔寡斷,然而他畢竟是一個青年,他有青年的幻夢,他夢想著怎樣在外面創造一番偉大的事業,他夢想著有一個溫柔美麗而又能夠了解他的女子來做他的伴侶。然而這幻夢卻讓他的父母毫不憐惜地毀壞了。他們在家裡給他安置了一個妻子來束縛他的向外面發展的心,給他預定了一個子凡而安穩的前途。他們做這一切,沒有一點躊躇,好像他自己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木偶。這太使他傷心了。雖然他很愛他的父母,但是他更愛他的青春,他絕不能夠犧牲它而沒有一點遺憾。這犧牲太大了。兒子來了,他的父母高興有了孫兒,可是他更感到悲哀了。這是他的痛苦的成績,這是他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后所得的酬報。對於這小小的東西他是不能夠有絲毫的憐愛的。看見這個孩子,他就自然地想到自己的巨大的犧牲,悲哀便襲來了。但是在這樣的環境里他還是有辦法排遣悲哀的。他愛父母,他尤其愛他的母親。每逢痛苦襲來的時候他便拿他對母親的愛來做擋箭牌。他覺得他付出這樣大的犧牲也換到了一點東西,他得到良心的安慰。
兒子來了以後,五四運動也跟著來了。這給他帶來了新的希望,同時還給他帶來新的認識。好像一條縛帶從他的眼睛上落下來,他發見在他的周圍有一個新的世界。於是他又以新的勇氣來繼續生活。他的第一個計劃便是到首都去升學。
不久他畢了業,而且不費多大的力他就得到父母的允許離開了故鄉。臨行的情景是悲慘的。他的父親帶著戚容不說一句話,他的母親一面哭著,一面囑咐他種種的事情,他所不愛的妻子哭著拉住他的衣袖不要他走。多感的他幾乎因此放棄了他的出省的計劃,但是他終於走了。
他出省以後在首都差不多住了兩年,又在日本住了七年。這其間他沒有接到他的妻子的一封信(她不識字),也不曾得過他的孩子的一張照片。他到了日本以後,他的父親一年裡不過來七八封信,有時候在信里不過略略提一筆,說他的妻子還活著吃飯罷了。因為大學里功課忙或其他的緣故,他每年也不過寫八九封信回家,後來漸漸地減少下去,每年至多只寫兩三封家信。他在信里從來沒有提過他的妻子。好像在家裡根本就沒有這個人似的。然而事實上每逢他同一個女子接觸的時候,他便自然地想到在家中他還有一個他所不愛的妻和一個他所不認識的兒子,好像他的命運已經決定了。他甚至寧願眼看著他所愛的一個日本姑娘同別人訂婚而自己不敢接受她的愛情,以致終於看見她做了別人的妻子而後悔,而痛哭。他不怪自己沒有勇氣,他反而以為自己得到了良心的安慰。他為他所不愛的妻子犧牲了一切,他甚至於慶幸自己因此做了一個多情的人。但是過了一些時候,舊的痕迹剛剛消滅,他又以新的勇氣去追逐新的女性了。結果又是一樣:自己得到了精神上的痛苦,而同時又得著良心上的安慰。這樣就構成了他的生活的兩面。所以在為失戀而痛哭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究竟是一個幸福的人;同樣在得著新的女性的愛情的時候,他又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
這兩年來因為年歲的增長,他的性情也有了一些改變,然而大體上還是「原封未動」。如今在這個新的女性的愛情正要來溫暖他的心的時候,過去的事又像鬼魂一般地抓住了他的靈魂。
一個自己不愛的妻,一個自己不認識的兒子;還有年老而健康的父母,這是自己所愛的。這四個人輪流地在他的腦子裡出現著。但是在這四張臉後面突然又出現了一張可愛的臉龐,依舊是長的睫毛,大的眼睛,略略高的鼻子,微笑的嘴唇。這張臉比以前四個人的臉更強烈地佔據了他的腦子,他無論如何不能夠把它去掉,尤其厲害的是那雙晶瑩的黑眼珠往上一閃的神情,這差不多要把他完全征服了,使他幾乎忘掉平日所誇耀的男性的驕傲,而拜倒在這張臉龐之前。
於是他想:一切都是決定的了,自從嗅到她的肉香以後他就不應該再猶豫了。他應該像小說中的彼埃爾那樣馬上向他的海倫求婚。
他便是這樣想著也不能夠把自己的事情決定。過了短時間,良心上的不安又突然襲來了。拋棄了家中的妻子和另外的女人戀愛結婚,這不是一件小事情。而且他這樣做就得跟家庭斷絕關係。他的妻子且不必提,他的父母就不會贊成這件事。這對於他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會使他們十分傷心。他要是只顧自己的幸福冒昧地做了這件事情,那麼他對父母便成了不孝的兒子,對妻子便成了不義的丈夫,雖然自己並不愛這個妻子。以後他便不能夠回家去和他所愛的父母見面了。而且從此他便在道德上破了產,會成為被社會唾棄的人。這個打擊太大了,他實在不能夠忍受,這時他又有了放棄她的心思,並且甚至疑惑起來:她是否真正愛他,是否真有勇氣來和他共同接受這樣的一個打擊。
他左思右想,簡直想不出一個頭緒來。他完全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應該怎樣辦才好。後來他想起了住在上海租界里的友人陳真:陳真也許會替他想出一個主意。他便給那個友人寫信。信寫好,他覺得不對又撕了,另寫一封。裡面的話與自己心裡所想的完全不同。
12借用作者祖父李鏞的詩句。(1981年注)
第四節
中飯後周如水正要睡午覺,侍役領了兩個客人進房來。他們是他的朋友陳真和吳仁民。他站起來和他們握了手,招呼他們坐下。
陳真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身材並不高,瘦削的臉上永遠帶著剛毅的表情。一副大眼鏡罩住他的近視眼。此外也沒有別的特徵。但從各方面都可看出來他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
吳仁民的年紀比陳真的大一些,身材略高,有一張圓臉和一個結實的身子,氣魄大,又有熱情,但容易使人覺得他有些輕浮。
「仁民到我那裡去說起要看你,恰好你的信來了,所以我們一道來看你。」陳真說著便在躺椅上坐下,一面摸出手帕揩額上的汗珠。
吳仁民在寫字檯前那把活動椅上坐下,隨便翻看桌上的書,臉向著站在屋中央的周如水,帶笑地問道:「近來怎樣?聽說你又有了新的『羅曼斯』了。」
周如水笑了笑,問道:「你讀了我寫給陳真的信嗎?」
「是,讀過了,不過女人是誰我卻不知道,」這是吳仁民的回答。
「她的姓名,你何必要知道?一個女人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何必一定要打聽出來她是誰。我的問題並不在這裡。而且這個女人你們是見過的。」
「我們見過?什麼人?這就奇怪了!」陳真驚訝地大聲說;「你說我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張若蘭,你不是見過嗎?」周如水終於說出了她的名字。「你不是在劍虹家裡見過她嗎?那一次我也在那裡。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長睫毛,亮眼睛,高高的鼻子,左眼角下有一顆黑痣。」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陳真打斷了。陳真猛省地大聲說:「啊,原來是她!豈但見過,我和仁民還常常談起她。人還不錯。我看她不過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
「好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這句話如水聽了一定不高興。」吳仁民在旁邊拍手笑起來。
「不見得罷,」周如水表示不服,開始分辯道。「她的思想和我們的接近。我看她絲毫沒有小資產階級的習慣。」
「是,我知道了。」陳真忍不住噗嗤一笑。「她一定贊同你的『土還主義』,一定說都市的文明怎樣不好,都市裡整天有汽油味,電車上賣票人如何揩油,商人怎樣欺騙,鄉下有美麗的風景,有清潔的空氣,有樸實的居民,又說大家應該拿起鋤頭回到田裡去。於是你們兩個就『土還』到海濱旅館來了。」說到這裡他忍不住大笑起來,吳仁民也附和著笑了。
周如水在旁邊又好氣又好笑,但是他也忍住了,依舊心平氣和地分辯道:「你誤會了,『土還主義』決不是這樣簡單的。你還不懂得什麼是『土還主義』。」
陳真的臉色變得嚴肅了,他認真地說:「懂不懂又有什麼關係呢?『土還主義』不過是『土還主義』罷了。在我,與其在鄉下過一年平靜、安穩的日子,還不如在都市過一天活動的生活。」
周如水注意地聽他說話,他想這些朋友在思想上是漸漸地跟他分開了。他們是都市主義者,而自己一個卻變成「土還主義者」了。他又想起在陳真最近出版的一本書裡面鄉村問題連一個也沒有談到,他完全是對都市裡的人說話的,好像以為都市問題一解決,鄉村問題也就連帶解決了。他覺得這種思想是錯誤的,他以為鄉村比都市更重要,將來新社會的萌芽就在這裡。所有覺悟了的人都應該離開都市,到鄉村去工作,去辦農場,辦學校,辦合作社,以及其他公共事業和生產事業,去教導農民,幫助農民。他以為這種辦法是天經地義的。可是他每次說出去,便是最好的朋友像陳真他們也要非笑他,不是說他的辦法太迂遠,就是笑他在做夢。他們確實不了解他。
他想到這裡,覺得憤憤不平,好像心裡有許多話要吐出來,但是看見陳真的掙紅了的臉,便不禁想到這個青年把他的生命消耗在什麼上面,他是如何不顧性命地努力著,究竟為了什麼人。於是他覺得縱然陳真的主張錯了,自己也沒有權利反對他,因為他是把他的生命犧牲在這上面了,而且是為了別人。最後他對陳真起了崇敬的感情,同時還帶了關切的眼光看這個朋友,一面說:「你也應該保養身體才是,何必這樣容易生氣?」
「他是沒有辦法的,他那樣不顧性命地工作,那樣不講衛生,真不行。我看他也應該找一個女人才好,」吳仁民微笑道。這微笑裡面含得有痛惜。
「那麼我把張若蘭介紹給你好不好,又漂亮,又溫柔,又體貼,」周如水笑著對陳真說,這是在開玩笑。
陳真搖搖手帶笑說:「去罷,你的小資產階級的女性!」又說:「你何必這樣客氣,把你的人讓給我呢?」他還是笑著,他對自己的身體素來就不關心。
「真,老實說,你那種辦法,我實在不贊成。一個人做事並不在目前的兩三年,你何必這樣性急?你的身體我們很關心。我們做朋友的不能夠眼睜睜看見你這樣不愛惜地摧殘你自己!」吳仁民感動地說,他的聲音微微地顫動。他似乎害怕陳真不肯靜靜地聽完他的話,所以故意把話說得很快,但是他說不下去了。陳真驚訝地望著他,他也掙紅著臉默默地看陳真。過了半晌他才接著說下去:「我們勸你,你總不肯聽我們的話。所以我主張找一個女人來管束你,像一個保姆照料小孩一樣,給你安排一切……」
陳真聽到這裡就微微一笑,打岔說:「就像瑤珠對你那樣,是嗎?」
周如水本來有些傷感,聽見這句意外的話,忍不住噗嗤地笑出聲來。
「真,你真正豈有此理!」吳仁民又氣又笑地對陳真說,「我對你說正經話,你不應該跟我開玩笑!你難道就一點不愛惜你自己?你知道我們對你――」他很激動,不能把話說清楚,就不得不把它咽住了。
陳真默默地站起來。他看了吳仁民幾眼,他懂得那眼光,那表情。他再看周如水,周如水的眼睛也在發亮。他知道朋友們愛他。他感到一陣溫暖,昂起頭在房裡走了幾步,然後用感激的眼光看吳仁民,微微一笑,說:「謝謝你。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你看我不是過得很好嗎?」
「很好?但是你不覺得你的身體一天一天地在瘦下去嗎?我們看得很清楚!」吳仁民差不多要發出了絕望的哀鳴。
「不錯,真,我去年看見你還比現在強健些。你的病又不是不治之症,就壞在你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你縱然不為你自己打算,你也應當想到我們大家對你的一片心,」周如水感動地說,他覺得他要哭了,他掉過頭去不敢再看陳真一眼。
陳真微微地嘆了一口氣,自語似地說:「你們為什麼單單注意到我一個人?我是不要緊的,只要你們都好。……我知道你們愛護我。然而我這個人是沒有辦法的。」他走回到躺椅前面,坐下去,勉強地笑了笑,繼續說:「不要談這件事情。你們快要把我說得哭起來了。我剛來的時候本來很高興。」他說完就閉上眼睛把身子躺下去。
這一來大家都沒有話可說了。周如水掏出手帕暗暗地揩眼淚,吳仁民默默地咬著嘴唇皮,埋下頭看他剛才在桌上翻開的書本。
過了一會,陳真忽然睜開了眼睛驚愕地看他的兩個朋友,大聲說:「如水,還是你的問題要緊。你現在究竟打算怎樣辦?」過後他又望著周如水的剛剛抬起來的長臉,等候這個朋友的回答。
「怎樣辦?我現在還沒有決定呢,」周如水遲疑了一下答道。
「沒有決定?」陳真驚訝地問,「你不是寫信說已經不成問題了嗎?」
周如水痴獃似地望著陳真,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有點害怕回答陳真的問話,但又不能不回答,只得隨口說道:「信上寫的什麼我自己也記不起了。問題確實是有的,而且很複雜。」
陳真沒有開口。
「有什麼複雜?簡單地說就是你沒有勇氣!」吳仁民冷笑地說。
陳真這時忽然大聲笑起來。但是周如水卻漲紅了臉表示不服地爭辯道:「哪個說我沒有勇氣?我要是決定做起來,我就會拚命干去,什麼也不顧。我的勇氣比什麼人都大!」他有一點自負的樣子,這時候他真正相信自己有很大的勇氣。
「只是要等你決定,可就難了。你一生至多也只有一兩次的決定,」吳仁民笑道。
周如水搖搖頭,氣惱地望著他們,過了半晌;才說:「你們不了解我,我的問題很複雜……」
他剛說到這裡就被陳真搶了去說:「是的,你有自己不愛的妻子,自己不認識的孩子,你有年老的父親母親,……這些我都知道。你還有什麼呢?」
「怎麼他已經結過婚了?」吳仁民驚訝地說;「我們都不知道。我還以為他沒有結過婚!」
周如水受了這一頓搶白,氣得說不出話,又不好對他們發作,便發獃地望著他們。
「這就是他的複雜的問題了,」陳真點頭說。「他的朋友裡面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件事。我在日本和他同住過半年,他的家信我都看過。」歇了歇,他又對周如水說,「其實這絲毫不成問題。實際上你差不多跟家庭脫離了關係。你在外面愛上了一個女人或者和她同居或者結婚,沒有一個人來干涉你。」
「只是我良心上怎樣過得去?」周如水現出痛苦的樣子,這時候他好像把自己當作了一個偉大的犧牲者。
「良心?什麼良心?」吳仁民坐在椅子上笑起來,「這跟良心有什麼關係?你自己愛上一個女人同她結婚,這是很自然的事。家裡的妻子是父母替你娶的,那不是你的妻子,那是他們的媳婦,讓他們去管罷。」
「這樣豈不會使父母難堪嗎?豈不是從此跟家庭完全斷絕了關係,永遠不能夠回家再見父母一面嗎?這太殘忍了!」周如水悲痛地說。
「那麼就索性離婚罷,」陳真用了近乎殘酷的語氣說,好像絲毫不同情他似的。「你能夠離婚倒也算你一生第一次做了一件痛快的事。」
「離婚?」周如水不懂似地念著。這兩個字像鞭子似地打在他的頭上,他用手撫著前額,現出驚恐的樣子。這兩個字太可怕了,是靠著良心生活的他所不能夠忍受的。他忽然驚懼地叫道:「不能,這是良心所不允許的。不但不能夠實行,而且連提也不行,提出來,第一我的父母就會受到很大的打擊,這會使他們傷心。我還有良心,這樣的事我不能夠做!」
陳真的臉色突然變了。他對於藉良心做護符的周如水起了反感。他的眼裡發出強烈的光,透過眼鏡刺在周如水的臉上,刺得周如水的臉發痛。他說:「良心!去罷,我不要良心!我正要使那班人,使一切的人會因為自己的過錯受到懲罰。不管犯錯誤的是父母或是別人,都該受到懲罰。……把一個人生下來,在他面前安放了希望,用這個來引誘他,在他快要達到的時候卻把希望拿走了,另外給他造就一個牢獄,把他關在那裡面,使他沒有青春,沒有幸福,使他的生活成為長期的受苦。把兒女當作自己的玩物由自己任意處置,這樣的父母是應該受懲罰的。我們正應該使他們為自己所做的事後悔!然而你,你卻以為應該為他們犧牲一切,你卻躲在良心的盾下放棄了你對社會對人類的責任。你真是個懦夫!」他後面的話說得非常快,周如水和吳仁民兩人都聽不清楚,不過他們知道他動了氣。他容易動氣,大概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但是過了一些時候,他又會安靜下來。所以大家也不去管他。他們即使不贊成他的話也不去駁他。這時他說完話,便又默然了,臉紅著,樣子很苦惱。
這些話太可怕了,在周如水的耳里聽來是很荒謬的。要是說話的是別人,他一定會跟他爭辯。然而年輕的陳真坐在他的面前喘氣;這個人和他一樣也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卻不是為了少數人,是為了大眾。而且更超過他的是這個人整日勞苦地工作,從事社會運動,以致得了肺病,病雖然輕,但是他在得了病以後反而工作得更勤苦。別人勸他休息,他卻只說:「因為我活著的時間不久了,所以不得不加勁地工作。」如果不是一種更大的愛在鼓舞他,他能夠貢獻這樣大的犧牲嗎?對於這樣的一個人周如水無論如何是不能夠拿「沒有良心」的話來責備的。他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答覆陳真。他只是茫然望著這個人的臉。
過了一些難堪的寧靜的時候。
「你究竟怎樣辦?」吳仁民追逼似地問。
「讓我再仔細思索一下,」周如水沉吟地說,「我想我應該決定一個計劃。如果我決定不管家庭,我自然要找一個女子,我的確需要結婚。不過我又想回家去,那麼一切計劃都談不到了。」他的聲音裡帶了憂鬱,他似乎也害怕回家去。
「你回家去又打算怎麼辦?到鄉下去做改良農村的工作嗎?」吳仁民關心地望著他。
「我本來有這個意思,我想回到自己比較熟習的鄉村去,辦一些改良的事業。先從一個小的鄉村做起,然後再擴充到幾個鄉村。辦農場,辦學校,辦合作社,辦民團,因為那些鄉里常常有土匪,民團也是需要的……」
「這也很好,不過我怕你一個人去做有困難,」吳仁民點頭說。
周如水臉上的表情變得更憂鬱了,他平日很少是這樣憂鬱的。他焦慮地說:「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我把這個意思寫信告訴父親,他就寫信來罵我說:『你讀了這許多年的書,怎麼居然弄昏了頭腦想起歸農來了?你快不要再提歸農的話。幾個月以前有兩個首都農業專門學校畢業回來的學生跑到鄉下去,住不到兩個月就被人捉將官里去,說他們是共產黨,把他們砍了頭。你要回來就快息了歸農的念頭罷。』這樣看來,即使回家去,『土還』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那麼你怎麼辦呢?」吳仁民的眼光就在他的臉上盤旋,使他無法逃避。
「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他茫然回答道。
「我說就不要回去罷!」吳仁民直截了當地說。
周如水現出為難的樣子說:「不回去,良心上又好像過不去。兩個月以前我還在東京的時候,父親接連來了兩封信要我馬上回去,說八九年沒有看見我,不知道人怎麼樣子,很想看到我。他以為我在外面讀了八九年的書,又在外國大學畢了業,很可以回省去做官了。」
「做官?我看你的性情決不適宜於做官,」吳仁民插嘴說。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很躊躇。做官,我不願意;歸農,又不能夠。回家去什麼事也不能夠做。」他說著,心裡很焦慮,他也想不出一個兩全的辦法。
「那麼不回去好了。」
周如水並不注意吳仁民的話,只顧自己說下去:「我想了好久,總想不到一個辦法。有時我竟然想不顧一切跑回家去,雖然明知道我回去於家人、於我自己實際上並無多大好處,我覺得要這樣良心才得安寧。」
「其實照我看來你沒有必須回家的理由。」
「你還不明白。……父親年紀大了,近年來他的生意又完全失敗,家裡生活也不寬裕,父親很希望我回去幫助家庭。……而且我有許多親戚,真正苦得很……大部分是寡婦……我應該設法幫助她們,我如果不回去,她們怎麼辦呢?」
「你回去又有什麼辦法?」吳仁民懷疑地側著頭問,表示不相信他的話。周如水回答不出來了。實際上他是沒有一點辦法的。這時候他的腦子裡只有「良心」兩個字,究竟良心是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有人把他所謂的良心仔細地分析給他看,他也會失笑的。
吳仁民覺得再和周如水講下去,只是浪費精神,便壓住怒氣,淡淡地對他說:「好,你回去好了,我贊成你回去,最好早一點動身。」
周如水不知道吳仁民說的是反面的話。他以為吳仁民真的主張他回家去。他聽見別人贊成他回家,他自己倒又躊躇起來了。先前他覺得非回家不可,這時候卻覺得回家去是太不行了。尤其是拋撇了他所喜歡的張若蘭回家去,和他的醜陋的妻子過無愛的生活,這思想是他所不能夠忍受的。他惋惜地說:「我回到家裡恐怕就沒有機會再出來。而且我的計劃,我的志願,都無法實現了。還有她……」說到這裡他馬上住了口。
吳仁民也不去注意這個「她」字究竟指誰,因為在口語里他分辨不出周如水說的是「他」字或「她」字。他只是譏笑地說:「你不是在說犧牲,說良心上的安慰嗎?還顧得這些小事情?」
周如水不說話,心裡很難受。
「你到這裡來,寫了多少字?」吳仁民覺得無話可說,忽然想起這件事就問道,同時他也想換個話題和周如水談點別的事情。
「原稿紙不到兩頁,算起來不過六百字,」周如水淡淡地回答道。
「怎麼這樣少?這個地方很宜於寫作。」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誰知剛剛到這裡,就遇見了她,」說著,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那麼我勸你還是放棄了回家的念頭罷,同她結婚好了。我看你已經入迷了。」吳仁民看見他笑起來,以為事情有了轉機,他會改變主意,便又誠懇地勸他,希望他走幸福的路。
「這個我還不能夠決定,我的問題很複雜,須得有長時間的思索才可以避免他日的後悔。」周如水的臉上依舊沒有堅決的表情。
「你已經想過好幾年了,」這許久不說話的陳真忽然站起來用響亮的聲音說,「可是依舊像現在這樣地沒有結果。你的所謂的良心,好像一個紙糊的燈籠,戳破了是不值一文的。這良心,仔細分析起來,就是社會上一般人的毀譽。……你想著怎樣做就不會引起社會上一般人的非難,甚或會引起他們的讚許,於是你就自以為得到良心上的安慰了。你是沒有勇氣的人。你沒有勇氣和現實的痛苦的生活對面,所以常常逃避到美妙的夢境里去。我不像你,我要在痛苦的現實里生活下去。你以為我對我的父母就沒有一點愛慕嗎?你以為我是一個殘酷無情的人嗎?不,絕不是這樣,我也很知道愛我的父母。然而我生下來母親就死了。我只有一個愛我的父親。在十六歲離家的時候我也流過眼淚。不到兩年父親死了,家裡接連來了幾封電報叫我回去,我也不理。我這樣做自己也感到痛苦,但是我並不後悔,我這個身體是屬於社會的。我沒有權利為了家庭就放棄社會的工作。我不怕社會上一般人的非難,我不要你所說的良心上的安慰,我和你是完全兩樣的人。但是我也有我的滿足。我把我的愛,我的恨,都放在我的工作上,將來有一天我會看見我的成績,我的愛和恨會有什麼樣的影響。」他說這些話,態度非常堅決,他的緊握著的拳頭像鐵塊一般。他挺直地立著,顯得非常有力,好像是一座塑像。
「你也許有理,」周如水含糊地說,因為他覺得他沒有話可以駁倒陳真了。他一方面是感動,一方面又是痛苦,他不能夠看著陳真把他所崇拜的良心分析得那樣不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