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陳勇在邊上自己打樹,樹葉嘩啦啦響。耿輝喊:「陳勇!」「到!」陳勇跑步過來,滿頭是汗。耿輝問:「你們特戰一營的提干推薦名單出來沒有?」
「我們營還需要名單?」陳勇眨巴眨巴眼睛。耿輝說:「廢話!哪個營不需要名單?」「不是林銳嗎?」「誰說了?」耿輝問。陳勇納悶兒地說:「這還用說嗎?這不用推薦都知道是他啊!
戰士們都說咱大隊就算只有一個戰士提干指標,那也是他的啊!」「胡鬧!」耿輝怒了,「你是不是沒有組織?」「是。」陳勇說,「我覺得不用組織啊,選也是他,不選也是他,我們營海訓科目多……」「你再說一次?」耿輝問,「你知道什麼是戰士的民主權利嗎?那照你這麼說,咱們國家就不用搞人大選舉了,也不用那麼多人大代表在人民大會堂選舉國家主席了!」「是,我錯了。」陳勇低頭。耿輝指著他的鼻子說:「你現在是營長了!別讓我一天到晚指著你鼻子罵,要學會成熟,學會做工作!和平年代管理部隊比戰爭時期要難得多!你別跟那兒的樹過不去,破壞綠化了,趕緊回去準備組織怎麼推薦!」
「是!」陳勇敬禮,轉身跑了。耿輝消消氣,覺得肚子有點兒疼,捂住深呼吸兩下。「政委!」小汪跑過來,「這是軍區直工部的急件,請你簽字!」耿輝拿過來看了看,點頭,簽字。小汪問:「政委,你的臉色怎麼不太好?我去叫秦所長吧?」耿輝說:「這幾天在海邊蚊子多,沒休息好。你去吧,不用麻煩醫務所。」「是,我晚上給您送花露水過去。」小汪敬禮。「明天海上運動射擊,你把警戒線要布好。」耿輝叮囑,「傷了老百姓可不得了,一早你就拉好警戒線別讓漁民過來。」小汪答是,轉身走了,耿輝捂著肚子蹲下,豆大的汗珠冒出來。
「政委,你怎麼了?」剛剛換下來的烏雲光著膀子跑過來。「沒事,我在撿貝殼。」耿輝伸手在沙子里挖,「給兒子帶回去。」「我替您挖!」烏雲蹲下來挖,「政委,您要是喜歡貝殼,明天早上我去退潮的沙灘給您撿,那邊貝殼都是剛剛衝上來的,特別好看!」耿輝笑笑,也沒往心裡去。烏雲不說話就是在那兒刨,找貝殼。
晚點名開始,陳勇看著自己面前這個小小的不滿編的營,很快點完了。他咳嗽兩聲:「下面我得說說關於戰士推薦提干候選人的事兒!咱們營前一段訓練任務重,我也就沒組織,今天政委催我了,我就趕緊組織組織。每個連有一個提干指標,由所在排的戰士推薦產生,然後上報營和大隊常委,接著是軍區直工部,然後任命才能下來。但是我們營現在不滿編,只有一個連,所以也就只能有一個提干名單了。提干是每個戰士都關心的大事兒,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認真對待。一周時間大家仔細考慮,一周以後全營無記名投票。解散!」大家就解散。
田小牛從供水車那邊提著桶走回來,烏雲急忙接住:「我給你拎!」田小牛趕緊說:「烏雲班長,今天我是小值日!我怕班長罵我!」烏雲嘿嘿笑著:「林銳敢罵你?我罵他!給我,給我!」田小牛的水桶被搶過去了,看著烏雲的背影納悶兒:「太陽從西邊出來?老兵替新兵做值日?」
帳篷裡面,烏雲在發淡水:「都注意了啊!先洗臉洗手再洗腳,淡水就這麼多,可別給糟蹋了!」林銳在燈光下看《莎士比亞戲劇精選》,他已經可以朗讀了。他納悶兒地看烏云:「今天不是你值日啊?」烏雲笑著說:「我閑著沒事,讓新兵同志多休息休息。」水分完了,烏雲提著空桶走了。林銳喊他:「烏雲,你自己的水呢?」
「我?」烏雲笑著回頭,「我不需要。」「這不胡鬧嗎?你不洗漱啊?」林銳問。「淡水少,分給同志們吧。」烏雲笑,「我是老兵了,這點兒覺悟還是有的。」林銳納悶兒看他,不知道怎麼回事。田小牛洗完臉洗腳:「烏雲班長真夠意思!」在他上鋪的董強撲哧一笑,田小牛問他:「你笑啥?」董強伸頭小聲說了一句:「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田小牛撓撓頭:「啥?」董強笑著搖頭:「跟你說了,你也不知道。還是不說了。」田小牛擦擦腳起來,爬他床上:「你趕緊說,不然晚上睡不著了。」董強拉他過來:「烏雲班長為什麼現在成雷鋒了?意思還不明白啊?他想跟林銳班長爭提干指標!」田小牛看看烏雲在外面清理垃圾的背影,看看董強:「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董強好奇地看著:「喲,不簡單啊!你怎麼也會說了?」「跟你學的。」田小牛嘿嘿一笑,下床,「烏雲班長不可能是那樣的人!」——林銳還在看書,但是眼睛已經飄向外面倒垃圾回來的烏雲身上。
凌晨,軍號剛剛響,耿輝就出了帳篷。他深呼吸,轉腰,腳下有什麼東西絆了他一下,他低頭看是一個麻袋,打開來一看,裡面都是濕漉漉的貝殼。耿輝一愣,想起來了。他苦笑:「這個烏雲,怎麼也動起花花腸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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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穿著潛水服、光著腳的戰士們唱著歌、踩著沙灘列隊回到營地。陳勇揮揮手:「沒啥說的,解散!都沖澡去!」
「哦——」戰士們歡呼著開始脫潛水服,疊好放在地上,光著屁股跑向用塑料布圍成的臨時浴室。擔任保障的戰士走過來收好潛水服和氧氣罐、腳蹼等,陳勇也脫光了跑進浴室:「10分鐘啊!都趕緊洗!淡水緊張!」——嘩啦啦,頭頂的蓮蓬頭灑下淡水。田小牛呼啦啦給自己身上抹著香皂,烏雲笑著過來:「小牛,轉身!」「幹啥啊?烏雲班長?」田小牛問。「轉身。」烏雲把他拉過來,在他背上開始擦肥皂。「喲!這可使不得啊,班長!」田小牛趕緊躲,「我咋能讓你給我搓澡呢!」「過來吧你!」烏雲拉過來他,給他擦背,「這個力量行不?」「行,行!」田小牛喜不自禁,「我的媽呀,果然是革命軍隊啊,老兵給新兵搓澡了!」林銳正在打肥皂,聽見這個轉過頭。他看見烏雲在笑著給戰士們輪流擦背,他不忍心看下去,轉過臉沖水。烏雲笑著過來:「林銳,我給你擦背!」林銳看著他,看著他滿身的燒傷傷疤,久久無語。烏雲拉他:「轉身。」林銳鼻子一酸,拉烏雲轉身,自己給他擦背。頭頂的水沖在林銳的臉上,他的淚水也流了下來。他拿肥皂抹過烏雲背上那些嚴重燒傷留下的疤痕,聲音顫抖著:「烏雲,你這樣沒有用的!」烏雲一愣,回頭笑:「說啥呢?」
「烏雲!」林銳忍著眼淚擦著他的背,「你把我當兄弟的話,就相信我說的——這樣沒用的,還會給人看笑話。」烏雲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轉過頭低聲說:「林銳,你比誰都了解我。我實在是不想再回草原放羊了,我娘身體也越來越不好了,我得把她接出來。」「那你這樣有用嗎?」林銳說。烏雲閉上眼睛:「有用沒用,我努力過了。林銳,我不是想和你爭。我們是兄弟,生死兄弟!機會就這一個,懸在我的頭頂,我肯定是想抓住的。抓住了,我這輩子就是國家幹部,抓不住,我可能還要回草原。我娘太苦了……」林銳默默地聽著,擦去眼淚。烏雲轉身,面對林銳說:「我不是要你讓給我,你別那麼想。我只是想自己也努力一次,輸了就輸了。」林銳點頭。烏雲笑著說:「你趕緊洗吧,咱們就10分鐘。」烏雲又去給別的戰士擦背了,林銳在頭上和臉上都抹上了肥皂,抬頭沖洗,眼淚默默地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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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當中,耿輝與林銳在沙灘上散步。耿輝背著手說:「按說我不該越級找你這個班長談工作,不過作為政委有些事情我得和你談談。」
「是,政委。」林銳跟在他身邊。「你們班的烏雲,最近情況好像不太正常。你沒發現嗎?」耿輝看著波光粼粼的海面說。林銳說:「政委,烏雲一直都是這樣熱心的。」「我不是說他熱心不熱心。」耿輝說,「他是個憨厚的好同志,我知道。我想說的是,由於這次提干推薦的事情,他的思想可能產生某種波動。」林銳不敢說話。「你怎麼看?」耿輝看他。林銳說:「我沒什麼看法。」「烏雲是你一起當兵的戰友,還救過你的命。」耿輝淡淡地說,「你能沒什麼看法?」「正因為這樣,我才更沒什麼看法。」林銳說。耿輝問:「你打算讓給他?」林銳半天不說話,良久才說:「政委,我還可以考軍校,就是考不上退伍回家,我還在城市,可以找到工作。但是烏雲不行,他退伍了就是牧民,還得回去放羊。他母親因為送他參軍花光了所有的積蓄,現在也是含辛茹苦。」耿輝聽他說完,轉向海面:「你喜歡看名著,聽過雨果的一句話嗎?」「您說。」
「世界上最寬廣的是海洋,比海洋還要寬廣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廣的是什麼?」「人的心靈。」林銳說。「你以為你讓給烏雲就是心靈寬廣嗎?」耿輝問他,「那樣恰恰是心胸狹窄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