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悶雷宣示著暴風雨即將到來,空曠的訓練場上已經空無一人。張雷如同一個瘋子一樣在400米障礙瘋狂地跑,豆大的雨點落下來,落在他沒有眼淚的臉上和已經被汗水濕透的身上。他不知道這已經是跑的第幾個來回,只知道瘋狂地跑,來宣洩自己內心深處燃燒的火焰。「張雷——」劉曉飛跑入訓練場。張雷停都沒停,還在瘋狂地跑。劉曉飛衝過來,一把抱住正在爬高牆的張雷,將他撲倒在地上。張雷爬出來,不顧臉上和身上的泥水,再次爬向高牆。劉曉飛一把抱住他的腰,直接將他按倒在地,喊道:「張雷!你瘋了?!」「放開!」張雷怒吼。劉曉飛使勁兒按著他:「你跟我回去!全隊都以為你瘋了!你再這樣,幹部來了,你怎麼解釋?!」「你給我放開——」張雷使勁兒掙扎,劉曉飛別住他的腿不讓他起來。「你是軍人!」劉曉飛高喊,「你是軍人!不是老百姓!」「放開!」張雷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劉曉飛向後倒下,起身,已經開始流鼻血。張雷爬起來,眼中冒火地看著他:「我說過,讓你放開我!」劉曉飛一腳踢向張雷前胸,張雷敏捷地閃過,抱住劉曉飛的右腿要往下摔。劉曉飛腰部一轉,左腿起來直接踢向張雷後腦勺。張雷被踢中了,一下子撲在地上。劉曉飛高喊:「來啊!你不就想發泄嗎?我跟你打!」
張雷高叫一聲撲了上去,劉曉飛抓住張雷的肩膀一個后倒,隨即一個兔子蹬鷹,張雷飛了過去,在地上一個前滾翻起來,轉身怒吼再次衝上來。兩人打成一團,都是散手高手,所以打起來很驚心動魄,拳腳不長眼睛,落到身上都是帶響,落到臉上就帶血。
「你們兩個在幹什麼?大下雨的也不讓人安生!」兩個警通連的糾察在雨中飛跑過來。兩人都還沒徹底喪失理智,立即鬆開對方趕緊逃竄。糾察也只是象徵性地追了一下,就找地方避雨去了。兩人跑到防空洞入口狹窄的屋檐下,臉上都是五顏六色的。張雷和劉曉飛對視著,突然之間都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張雷哭起來。劉曉飛抓住他的肩膀,扇了他兩個耳光:「你給我醒醒!醒醒!」
張雷不哭了,木然地看著他。劉曉飛高喊:「你聽我說!你沒錯!」張雷看著他:「你都知道了?」劉曉飛高喊著:「對!方子君都告訴何小雨了,何小雨當然會告訴我了!你沒錯!」
「我喜歡的是我哥哥的女人!」「但是你沒錯!」劉曉飛拍著他的肩膀,「你哥哥已經犧牲了!已經犧牲了!她和你哥哥相愛,但是你哥哥已經犧牲了!張雲,已經犧牲了!你明白沒有?!」「我不能對不起我哥哥!」劉曉飛又扇了他一個耳光:「我跟你說什麼了?!你哥哥已經犧牲了!」「她說了,她是飛鷹的女人!」「飛鷹分隊已經解散了!」劉曉飛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飛鷹已經成為歷史了!」「那你說我怎麼辦?!」「如果你愛她!」劉曉飛盯著他的眼睛,「聽著——如果你是真的愛她,就勇敢地去追求她!如果你沒有這個勇氣,就放棄她!就這麼簡單,你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她已經是我哥哥的女人了!」——劉曉飛被噎住了。「已經」這倆字的意思,他雖然是毛頭小夥子,也不可能不明白。張雷看著他,不知道怎麼說。「我沒別的主意!」劉曉飛說,「你接受得了這個現實,你就去愛她!如果你接受不了,你張雷就趁早放手!也死了這條心!否則就是折磨你自己,更是折磨她!」「她喜歡我?」「我怎麼知道?!」劉曉飛說,「我怎麼知道,她是喜歡你還是喜歡你哥哥?!你他媽的是個男人,是個天殺的傘兵!傘兵生來就是勇士!就是被包圍的!這些都是你告訴我的!是個男人,你就給我站起來!是苦,你給我吞!是辣,你給我忍!」
張雷年輕的臉在雨水的衝擊下變得堅強起來。「愛,你就去追!不愛,你就放手!」劉曉飛高喊。張雷一下子站起來,把劉曉飛掀個跟頭。劉曉飛嚇一跳:「你幹什麼?」張雷站在雨中,仰天長嘯:「這狗日的戰爭——」一個悶雷,雨下得更大了。張雷急促地呼吸著,大口吞著雨水。劉曉飛站在他面前:「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張雷喊:「我需要時間!我需要思考!你不要逼我!」「我們是兄弟!」劉曉飛抓住他的肩膀,「生死兄弟!你給我記住了,是苦,你給我忍!是辣,你給我吞!」張雷不說話,閃電不斷照亮他年輕的臉。半晌,張雷苦澀地說:「如果我哥哥不犧牲,她就是我的嫂子!」劉曉飛提醒他:「但是,你哥哥已經犧牲了。」「他是我的哥哥,我的偶像,我心中最好的傘兵。」張雷撲在劉曉飛肩頭哭起來。劉曉飛不說話,抱住張雷。張雷傷心地說:「我的親哥哥……」「你也是最好的傘兵。」劉曉飛說,「你會走出來的。」在雨聲當中,張雷放聲哭起來。
2
「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是因為你還太小。」傾盆大雨在窗外嘩啦啦地下著,整個城市都被黑暗所籠罩,偶爾有幾道閃電劈開烏雲,帶來一種蒼涼的美。方子君斜靠在自己床的床頭,抱著膝蓋,慢慢地對面前的何小雨說。何小雨看著她:「我已經長大了,姐姐。」
「我知道,而且你現在也是軍人。」方子君苦笑,「軍人,就是為戰爭存在的職業;而又有多少軍人,能夠經歷戰爭?戰爭催化軍人的成熟,也催化軍人的悲劇。」「戰爭已經結束了,你應該有新的生活。」「是的,已經結束了。但是我心裡的戰爭從未結束過。」方子君說。何小雨看著她,不是很明白。方子君嘆氣:「你還是太小了。去我的抽屜,把煙拿給我。」「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雖然說著,何小雨還是從抽屜里把一盒紅塔山和一個打火機拿出來,遞給方子君。「在前線的時候,後方送上來的煙都抽不完。」方子君熟練地點著一支,淡淡吐出一口煙霧,「我們都抽,誰都想讓自己活得清醒一點兒,遇到炮彈可以躲快點兒。」何小雨看著方子君突然間變得陌生的眼睛,有一種寒意生出來。「覺得我不認識了?對嗎?」方子君笑,「小雨,我問你個問題,你別介意——如果戰爭爆發了,劉曉飛犧牲了,你還會愛上別人嗎?」「我,我沒想過這個問題。」何小雨說。「對,你沒想過,因為你沒有遇到過。」方子君笑了,隨即笑容消失,「但是,我遇到了。」何小雨從心底感到悲涼。方子君眼中的光芒消失了:「我的愛人,在戰場上犧牲了。」一道閃電將方子君的臉照得慘白,「而我沒有死,這就是我的悲劇。」
「1986年,我18歲,在前線卻已經待了將近一年。我已經不再懼怕鮮血,不再懼怕殘肢斷臂,不再懼怕死亡和炮火,也很少再流眼淚。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方伯伯,是你爸爸偵察大隊的參謀長。我們很少見面,因為都有各自的一堆工作。那時候,大規模的戰役已經基本結束,敵人占不到正面戰場的便宜,所以打起了特工戰。他們主要出動小股訓練有素的特工分隊,對我們的軍事和民政目標進行破壞、襲擾,綁架和暗殺我重要軍政人員,甚至襲擊醫院學校,希望靠這種手段來給我方造成難以承受的壓力,達到正面戰場達不到的目的。
「雙方的邊境線綿延數千公里,犬牙交錯,根本不可能全線布防。於是我們的措施就是以牙還牙,也用小股偵察分隊對敵人後方進行襲擾、破壞,使對方感受到同樣的壓力,最後雙方罷手。就這樣,前線陸續來了很多來自不同軍區、不同軍兵種的偵察兵。他們都是各自單位的骨幹,年輕氣盛、身手不凡,也是躍躍欲試。在前線的女兵很少,於是,我們除了完成自己的醫護工作,也承擔了文藝演出、出發壯行的任務……」
3
從天邊很遠的地方傳來炮聲,忽而密集,忽而稀疏。夜色籠罩下,山谷裡面小規模的文藝演出還在繼續,《十五的月亮》已經唱得接近尾聲。臨時充當後台的帳篷裡面,方子君在對著鏡子做最後的化妝。帳篷帘子被掀起來,方子君頭也不回:「我馬上就好,先報幕吧。」沒迴音,她回過頭,穿著迷彩服沒戴帽子的張雲站在門口。
「你怎麼進來了?這是後台,出去!」方子君站起來,毫不客氣地說。張雲一臉深沉地看著她,半天不說話。方子君毫不猶豫地說:「再不出去,我叫人趕你出去!」
張雲突然拿出一支煙,叼在嘴裡:「給我點支煙。」「為什麼?」「我明天就要上去了。」張雲的聲音很低沉。方子君氣得眉毛都要挑起來了:「我告訴你,少跟我來這套!你這樣的,我見得多了,到這兒的都要上去!出去!」張雲不由分說就被推了出去,方子君不客氣地拉下帘子。外面傳出一陣鬨笑。方子君從窗戶往外看去,三四個偵察兵圍著張雲樂。張雲悻悻地把自己的一條中華煙打開,分給他們:「我認賭服輸!換下一個女兵,我再試試!我就不信我這根煙今天沒一個女兵能給我點著……」話沒說完,一茶缸涼水潑出來,澆了張雲一頭。方子君站在門口拿著茶缸,喊:「滾!」偵察兵們鬨笑著一鬨而散,只剩下張雲還站在那兒。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轉身:「我跟你說,我是天殺的傘兵……」咣!茶缸子都扔他身上了:「你就是傘王爺,姑奶奶也不伺候!」嘩!帘子放下了。張雲想怒,沒怒起來,彎腰拿起茶缸子,上面寫著:a集團軍醫院方子君……
「這是你們第一次見面嗎?」何小雨聽得很入神。方子君沉浸在幸福當中,許久才開口:「是啊,第一次見面。對於我來說,他們都是一樣的偵察兵。我哪兒管他們是來自陸軍還是空軍,是裝甲兵還是天殺的傘兵?你不知道,他們這群半大孩子上了前線都喜歡找女兵開逗,別提多損了!尤其是這幫偵察兵,鬼機靈!沒事就跟女兵套磁,裝可憐裝悲壯,欺騙女兵感情,別提多可惡了!一開始我還傻乎乎地瞎感動,後來見多了,就對他們沒好臉了。」
何小雨笑了:「沒想到,這幫傢伙上了前線居然是這個樣子啊!」「女兵,在前線,就是男兵眼中的天使。」方子君笑著說,「其實,現在想起來他們也不壞,都是沒怎麼和女孩子接觸過的大小夥子,這種心理也可以理解。」「那後來呢?」何小雨問。方子君想想,笑了:「後來?後來,他又把我氣著了。」
4
張雲用毛筆將自己的名字莊重地寫在那面國旗上,順手遞給下一個隊員。夜色已經籠罩群山,在這個小小的營地,出發儀式正在舉行。張雲寫好自己的名字,就背著衝鋒槍站回隊列,這個時候看見對面列隊走來一隊女兵。張雲在隊伍里找,一下子就看見了排在前面的方子君。方子君看不清楚他,偵察兵們都是滿臉迷彩,何況當時她對張雲也沒什麼印象。首長講話完畢,喝壯行酒。張雲算了一下人頭,對旁邊的弟兄說:「咱倆換換。」
「為啥?」「讓你換你就換,一包中華。」那個弟兄就往後錯一步,張雲往左跨一步,換了過來。
這時女兵們拿著酒碗,莊嚴地走上來。方子君不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儀式,但還是很認真。她向左轉,就站在張雲面前。張雲看著她,眼睛晶晶亮。方子君沒搭理他,也沒瞪他,畢竟這是要上前線的勇士。張雲接過酒碗,還沒喝,低聲說:「方子君。」
方子君一愣,抬頭看他。張雲笑笑:「我是天殺的傘兵。」
方子君立即氣不打一處來。喝完壯行酒,隊伍準備出發,張雲突然開口了:「報告!」
首長就看他:「講!」張雲嚴肅地說:「我想讓女兵給我點支煙。」首長想想:「好的。」張雲就轉向方子君,從兜兒里拿出一支煙等著。方子君咬著嘴唇,突然也喊:「報告!」首長納悶兒:「講!」方子君語出驚人:「這支煙我不能點!」「為什麼?!」首長有點兒動怒。潛台詞很明顯——我們的勇士可能命都沒了,你連支煙都不能點?!讓你點是看得起你!方子君不卑不亢:「這支煙,我等他回來點!我相信,他會回來!」首長釋然,豪爽地說:「好!」
張雲一愣,苦笑。方子君得意地看著他。張雲拿出鋼筆,在煙上寫下幾個字,眾目睽睽之下莊嚴地交給方子君:「這支煙你收好了,等我回來點!」
方子君不能不接,氣得胸脯鼓鼓的,低聲說:「算你狠!」「煙上是我的名字,你記住——等我回來點!」張雲大聲說。
這種場合,勇士說什麼都沒人說不行。方子君咬牙切齒,但還是大聲說:「祝你凱旋!」隨即又低聲,「你回來我也不點!」
張雲想想,沒說話,笑了笑。分隊出發了,消失在暗夜裡面。方子君拿著那支煙,想扔又不敢,只能收好了。回到醫院宿舍,她還拿著那支煙。她看見紙簍子,隨手就扔進去。突然覺得不合適,急忙又翻出來,好在煙還完好。拿著猶豫半天,看見上面寫的是「飛鷹張雲」,書法很好,筆鋒勁道,能在香煙上把字寫成這樣,顯示出張雲非同一般的素質。她想了半天,塞進自己床頭的花瓶當中。一支煙和老山蘭插在了一起,倒是別有趣味。熄燈了,方子君想了半天還是氣鼓鼓的,拉上被子睡覺……
何小雨已經笑得不行了:「我說,不就是支煙嗎?換了我,點10支都無所謂!」「得了!」方子君說,「你不知道這個傢伙多氣人!他那個架勢,那種傲氣,就是要我服輸!
換了你也不可能會答應他任何要求!別管合理無理,總之就是,這種人看了就來氣!」「那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的呢?」何小雨問。「我也不知道。」方子君陷入沉思,「對他有了擔心好像是知道他的名字開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