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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如何打敗時間(2)

  我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撓他的掌心,他一直沒有反應,我就一直撓下去,撓啊撓啊,撓啊撓啊……吳居藍反手握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沒完沒了的撩撥。


  我心裡暗樂,面上卻一本正經地說:「漫漫長夜,無心睡眠,我們聊天吧!」


  「聊什麼?」


  「隨便聊,比如你的事情,你要是對我的事情感興趣,我也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吳居藍完全沒有想到我竟然這麼快就不再逃避,決定面對一切。他盯著我看了一瞬,才淡然地問:「你想知道什麼?」


  我盡量若無其事地說:「你的年齡。」


  吳居藍說:「我一直生活在海底,所謂山中無日月,你們計算時間的方式對我沒有意義。」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說你上一次登上陸地是1838年,在歐洲。你一共上了幾次陸地?」


  「現在的這一次,1838年的一次,還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經歷還算簡單!我鬆了口氣,好奇地問:「你第一次登上陸地是什麼時候?」


  「開元八年。」


  我沒有再問「在哪裡」,因為這種年號紀年的方法,還有「開元」兩個字,只要讀過一點歷史書的中國人都知道。雖然已經預做了各種心理準備,可我還是被驚住了。


  我愣愣出了會兒神,猛地跳起來,跑到書房,抽出《唐詩鑒賞辭典》,翻到王維的那首詩,一行行地快速讀著:

  青青山上松,

  數里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

  心相憶,

  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閑,

  亭亭迥出浮雲間。


  終於、終於……我明白了!當日吳居藍的輕輕一嘆,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盡在不言中」的感覺,而是真的千古光陰,盡付一嘆。


  我狀若瘋狂,急急忙忙地扔下書,匆匆坐到電腦桌前,搜索王維:公元701年—761年,唐朝著名詩人、畫家,字摩詰,號摩詰居士。


  我剛想搜開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吳居藍走到我身後,說:「開元八年,公元720年。」


  吳居藍進入長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那一年,王維十九歲,正是「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的詩酒年華。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縹緲如煙,都不像是從自己嘴裡發出來的,「你認識王維?」


  「嗯。」


  難怪我當時會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聽著很奇怪。


  我大腦空白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搜索了李白:公元701年—762年,唐朝著名詩人,字太白,號青蓮居士。


  原來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歲,正是「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的年少飛揚。


  那時的吳居藍也是這樣的吧?風華正茂、詩酒當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我喃喃問:「你認識李白?」


  「喝過幾次酒,比過幾次劍。」


  「杜甫呢?」


  「因為容顏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處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見過子美。」


  吳居藍的表情、語氣都很平淡,我卻不敢再問。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從歌舞昇平到天下殤痛,隔著千年光陰讀去,都覺得驚心動魄,難過惋惜,何況身處其間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為什麼不回到海里?」


  吳居藍淡淡而笑,「那時的我太年輕,又是第一次在陸地上生活,稀里糊塗太過投入,什麼事我都無能為力,卻又什麼都放不下。」


  「後來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大曆六年,公元771年,我從舟山群島乘船,東渡日本去尋訪故人。我到日本時,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後,回到了海里。」


  從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五十二年的人世興衰、悲歡離合,看著無數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氣為君飲」,還是「風流肯落他人後」,都成了皚皚白骨,對壽命漫長、一直不老的吳居藍而言,應該相當於過了幾生幾世,難怪他看什麼都波瀾不興、無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為什麼他要千年之後,才會再次登上陸地,還是一塊全無記憶的大陸,那些鐫刻於記憶中的歡笑和悲傷都太過沉重了!

  我走到吳居藍身前,溫柔地抱住了他。


  吳居藍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你不怕嗎?」他的聲音和他的體溫一樣冰涼,好似帶著千年時光的滄桑和沉重。


  我的頭伏在他懷裡,雙臂用力抱緊他,希望我的溫暖能融化一點點他的冰涼,「令我畏懼的是時光,不是你。」


  「但你看得見、觸得到的是我,不是時光。現在你還年輕,覺得無所謂,可十年、二十年後呢?我依舊是現在這樣,你會變成什麼樣?」吳居藍一動不動地站著,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言辭卻犀利得像冰錐,似乎要狠狠地扎進我的心裡。


  這一瞬間,我真恨吳居藍的理智和冷酷,他不肯讓我有半點糊塗,也不肯讓我有半點逃避,總是把一切赤裸裸地攤開在我面前。


  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對我的感情,但是,他卻能毫不留情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我推開,逼迫我放棄自己的感情,放棄他!


  我沉默了良久說:「我會變老、變醜。」


  「我不可能在一地長居,你必須跟著我顛沛流離,沒有朋友,沒有家,到那時,我的存在就是你最恐怖的噩夢。又老又丑的你會恨我、畏懼我,想盡辦法逃離我。」吳居藍一邊說著殘忍的話,一邊微笑著推開了我。


  我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不想他離開,但這一刻,我的手比他更冰涼。


  「沈螺,不要把你短暫的生命浪費在我身上,去尋找真正適合你的男人!」吳居藍冷漠絕情地用力拽開了我的手,「等查清楚究竟是誰針對你,確認和我沒有關係后,我就會離開,你就當遇見我的事是一場夢吧!」


  我暈暈沉沉,像夢遊一樣走出了書房,回到自己的卧室。


  屋子裡黑漆漆的,我心口又憋又悶,「唰唰」幾下,拉開了所有窗帘,打開了所有窗戶。清涼的晚風一下子全灌了進來,吹得桌上的紙張飛了起來,窗帘也嘩嘩地飄著。


  我蜷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長長久久地看著天上那輪圓月。


  千年前的那輪月亮應該和今夜的月亮看上去差不多吧!

  可是,人卻不行,生老病死,一個都逃不過。女子的芳華更是有限,十年後,我三十六歲,如果保養得好,還能說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二十年後呢?四十六歲的女人是什麼樣子?五十歲的女人又是什麼樣子?

  那個時候,我和壽命漫長、容顏不老的吳居藍站在一起是什麼感覺?

  中國最美的愛情誓言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果連偕老都做不到,相握的手還是戀人的手嗎?


  我悲傷無奈地苦笑起來。


  自以為鼓足了所有勇氣,信心滿滿地面對這份感情,下定決心不管我和他之間有多少懷疑和不確定,我們都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


  但是,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的最大問題就是「時間」。


  我該用什麼來打敗時間?


  這個問題,連擁有千年智慧,幾乎無所不能的吳居藍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他才會故意尖刻地說出「又老又丑的你」這樣的話來傷害我,逼著我放棄。


  理智上,我認同吳居藍的決定。既然未來是一條越走越窄的死路,註定會傷害到所有人,的確應該選擇放棄。


  但是,感情上,我只知道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願意接受他非人的身份,他也不排斥我是個普通的人類女子,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夜色越深,風越涼,我卻像是化作了石雕,一直坐在窗口前,吹著涼風。


  突然,我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一時間涕泗橫流、十分狼狽,不得不站起來去抽面巾紙。


  擦完鼻子,我順手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一眼,還差十幾分鐘就凌晨四點了。


  我竟然不知不覺地在窗口坐了六七個小時,難怪凍得要流鼻涕,可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經失靈了,竟然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冷。


  我靠著窗檯,看著窗外:月光下,龍吐珠花皎皎潔潔,隨風而動;九里香堆雲積雪,暗香襲人。


  我想起了吳居藍慵懶地坐在花叢間,靜看落花蹁躚的樣子,忍不住手按在心口,無聲地長嘆了口氣。


  我不是吳居藍,沒有他的理智,更沒有他對人對己的冷酷。也許不管我再思考多久,都沒有辦法想清楚,究竟是應該理智地放棄,還是應該順心地堅持。


  但是,相愛是兩個人的事,不管我怎麼想,吳居藍似乎都已經做了決定……


  突然,我心中一動。


  吳居藍逼我放棄,他放棄了嗎?


  在說了那麼多冷酷的話,明知道會傷害到我后,夜不能寐的人只是我一個嗎?


  剎那間,我做了一個孤注一擲的決定,把無法決定的事情交給了命運去決定——


  如果我此時出聲叫吳居藍,他回應了,那麼就是命運告訴我,不許放棄!如果他沒有回應,那麼就是命運告訴我,應該……放棄了!


  我把頭湊到窗戶前,手攏在嘴邊,想要叫他。可是,我緊張得手腳發軟,心咚咚亂跳,嗓子乾澀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真的要把我的命運、我的未來都壓在一聲輕喚上嗎?

  萬一、萬一……他早已熟睡,根本聽不到,或者他聽到了,卻不願意回應我呢?


  我深吸了幾口氣,才略微平靜了一點。


  恐懼糾結中,我鼓足了全部的勇氣,對著窗外的迷濛夜色,輕輕地叫:「吳、吳……吳居藍。」因為太過忐忑緊張,我的聲音聽上去又沙又啞,還帶著些顫抖。


  本來,我以為我要經歷痛苦的等待,才有可能等到一個答案,結果完全沒有想到,我的聲音剛落,就聽到了吳居藍的聲音從樓下的窗口傳來,「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我滿面驚愕地愣住了。


  一瞬后,我一邊捂著嘴,激動喜悅地笑著,一邊癱軟無力地滑倒,跌跪在了地上。


  我趴在地板上,瑟縮成一團,雙手捂住臉,眼淚無聲無息地洶湧流下。


  你在樓下,憑欄臨風。


  我在樓上,臨窗望月。


  兩處斷腸,卻為一種相思。


  你讓我放棄?

  不!我不放棄!


  我正在欣喜若狂地掩面低泣,吳居藍竟然從窗戶外無聲無息地飛掠了進來。


  他看到我跪趴在地板上,立即衝過來,摟住我,「你哪裡不舒服?」


  我抱著他,一邊搖頭,一邊只是哭。


  他不懂,我不是不舒服,而是太開心、太喜悅,為他的心有掛礙,為他的牽腸掛肚。


  他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沒好氣地說:「你發燒了!現在知道難受了,吹冷風的時候怎麼不知道多想想?」


  看我一聲不吭,一直在哭。他拿起我的手,一邊幫我把脈,一邊柔聲問:「哪裡難受?」


  我搖頭,哽咽著說:「沒有,哪裡都不難受。」


  他不解,「不難受你哭什麼?」


  我又哭又笑地說:「因為你聽到了我的叫聲,因為你也睡不著……」


  吳居藍似乎明白了我在說什麼,神色一斂,眉目間又掛上了冰霜,收回了替我把脈的手,冷冷地說:「重感冒。」


  他抱起我,把我放到床上,替我蓋好被子,轉身就要走。


  我立即抓住了他的手,紅著眼睛,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他冰冷的表情有了一絲鬆動,無奈地說:「我去拿退燒藥。」


  我放開了手,他先把窗戶全部關好,窗帘全部拉上,才下樓去拿葯。


  一會兒后,他拿著退燒藥上來,給我倒了一杯溫水,讓我先把葯吃了。


  他把電子溫度計遞到我嘴邊,示意我含一下。


  幾秒后,他拿出溫度計,看了一眼顯示的數字,皺了皺眉頭,對我說:「你剛吃的葯會讓你嗜睡,好好睡一覺。」


  我也不知道是因為藥效,還是因為發燒,全身開始虛軟無力,連睜眼睛的力氣都沒有。我漸漸閉上眼睛,昏睡過去。


  但是,一直睡得不安穩,從頭到腳、從內到外,一直很痛苦。一會兒像是被架在火爐上炙烤,熱得全身冒煙;一會兒像是掉進了冰窖,凍得全身直打哆嗦。


  暈暈沉沉中,感覺到一直有人在細心地照顧我。我大腦迷迷糊糊,完全沒有思考的力氣,想不清楚他是誰,卻無端地歡喜,似乎只要他在我身邊,就算我一直這麼痛苦地時而被火烤,時而被冰凍,我都心甘情願。


  我睜開眼睛時,屋內光線晦暗,讓我分辨不出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吳居藍坐在床旁的藤椅上,閉目假寐。我剛掙扎著動了一下,他就睜開了眼睛。


  我的嗓子像是被煙熏火燎過,又干又痛,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吳居藍卻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把一杯溫水端到了我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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