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還會做什麼(2)
這五個人都算是文化人,做事比較含蓄,不好意思直白地表示想留下吃飯,卻就是不說走。我理解他們的想法,反正這魚看著有四五十公斤,我們三個肯定吃不完!
他們站在院子里,一邊看著吳居藍收拾魚,一邊開起了茶話會。從吃魚聊到捕魚,從海島漁業聊到環境保護,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我小聲問吳居藍:「他們……怎麼辦?」
吳居藍掃了他們一眼,揚聲問:「你們想吃魚嗎?」
「想!」異口同聲,鏗鏘有力。
吳居藍微微一笑,說:「歡迎你們來海螺小棧享用晚餐,一個人六百塊錢,除了魚,還有蔬菜、水果、飲料。」
五個人想都沒想,紛紛應好,立即自動排隊來給我交錢,一副「唯恐晚了就沒有了」的樣子。
戴先生看我表情赧然,笑說:「現在大城市裡隨便一個好一點的餐館,吃頓飯花幾百塊錢很正常,但它們能有這麼新鮮的藍鰭嗎?」
我暈暈乎乎地開始收錢,還沒收完這幾個人的錢,又有人陸陸續續地走進院子,看到有人在排隊交錢,立馬自覺主動地排到了後面。
聽到他們的解釋,我才明白,原來吳居藍大清早租了漁船出海去釣魚,回來時自然要在碼頭下船。那裡魚龍混雜,他扛著魚一下船,就有人認出了藍鰭金槍,消息迅速傳開。
在他回來的路上,無數人來搭話,吳居藍清楚地表明「這是海螺小棧今晚的自助晚餐」。不到半個小時,他就接受了四十個人的預訂,宣布晚餐名額滿額。可以說,如果院子里的這五個人不是江易盛的朋友,肯定想都不要想。
等所有人交完錢,我總共收了兩萬六千四百塊。本來是兩萬七千塊,吳居藍抽走了六百塊錢,還給了江易盛,是他買蔬菜、水果、飲料的錢。
晚上六點半,自助晚餐正式開始。
院子里,幾張桌子擺放整齊,蓋上潔白的塑料桌布,倒也像模像樣。桌子上錯落有致地放著白灼青菜、涼拌海苔、蔬菜沙拉和各種切好的水果。但此時,大家完全沒有心情關注這些,而是一心等著吃藍鰭。可以說,他們的六百塊錢全是為藍鰭金槍花的,別的不管吃什麼,他們都不在意。
吳居藍做好蔬菜、切好水果后,趁著我和江易盛擺放食物時,去沖了個澡,換了一套乾淨的衣褲。
廚房牆外的水龍頭前放了一張不鏽鋼長桌,長桌上放著已經收拾乾淨的藍鰭金槍魚。吳居藍就站在不鏽鋼長桌后,算是一個開放式的小廚房。
為了洗刷東西方便,爺爺在廚房的屋檐下安了一盞燈。此時,燈光明亮,映照得吳居藍的白色t恤像雪一樣白,讓他整個人看上去異常乾淨清冷。
吳居藍面色如水,低著頭,把磨好的刀放在了長桌兩側。
所有人都凝神看著他,好奇他打算怎麼做才能讓大家覺得他沒有辜負這世間最美味的食材。
吳居藍抬起了頭,介紹說:「今晚我要做魚膾。」
什麼?魚什麼?
少數幾個聽懂的人立即給沒有聽懂的人解釋:「魚膾,就是日式刺身!生魚片!」
吳居藍拿起了一把薄薄的長刀,「我做魚膾的刀法沿用的是唐朝魚膾的刀法。當年被叫作『斫膾』。日本學習了唐朝魚膾,發展出自己的刺身。可以說,刺身是魚膾的一種,但魚膾絕對不是刺身。」
吳居藍右手握刀,刀尖朝地,對大家抱拳作揖,「按禮,本該有樂相伴,但分身乏術,只能用詩歌勉強湊合了。」
他身姿挺拔、風儀優雅,讓眾人覺得好像看到了一個古代的貴族公子對自己翩翩行禮。被他氣度所懾,大家不自覺地端正了身姿,垂頭回禮。
所有人的頭將抬未抬時,朗朗吟誦聲中,只感覺一道寒光劃過,一片魚肉已經飛到了桌前的碟子里。
吳居藍一邊切魚片,一邊吟誦著古詩:「……饔人受魚鮫人手,洗魚磨刀魚眼紅。無聲細下飛碎雪,有骨已剁嘴春蔥。偏勸腹腴愧年少,軟炊香飯緣老翁。落砧何曾白紙濕,放箸未覺金盤空……」
抑揚頓挫的聲音中,他俯仰隨意,猶如舞蹈,手起刀落,運轉如風,一片片魚片像一片片飛雪,落入白瓷盤。不一會兒,白盤子里已經堆了一摞魚片,底寬上窄,猶如一座亭亭玉立的寶塔。
吳居藍手裡的刀鋒微微一變,落下的魚片已經飛落在了另一個白瓷盤裡。江易盛總算還沒忘記吳居藍之前的吩咐,急忙把裝滿魚片的盤子端走,又補放了一個白盤。
吳居藍確定了江易盛能應付后,加快了速度,一片片魚片像風吹柳絮,連綿不斷。
眾人正看得目眩神迷,他左手又抽了一把刀,所有人都猜不透他想幹什麼。我心裡一動,卻不敢相信,睜大眼睛,屏著呼吸,緊張地盯著他。
「啊——」
眾人的失聲驚叫中,吳居藍左右手同時開弓,切割著魚片。
一刀揚起、一刀落下,左右手交替互舞,猶如一幕最華麗的舞蹈。看上去他毫不費力,動作優雅從容,可每一片魚片都薄如蟬翼,一片未落,一片又來,猶如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個不停。
我想起了讀過的那些唐詩——「刀鳴鱠縷飛」「鱠盤如雪怕風吹」「饔子左右揮雙刀,膾飛金盤白雪高」……
曾經,覺得不可思議、不能想象的畫面,現在正展現在眼前。
「……君不見朝來割鬐,咫尺波濤永相失。」
隨著最後一句詩吟誦完,聲落刀停,長桌上只剩白色的魚骨,餐桌上卻整整齊齊地放著一模一樣的四十八盤魚膾,看上去蔚為壯觀。
吳居藍放下了刀,說:「請享用。」
滿院沉寂。
過了一會兒,有人率先鼓掌,霎時間,掌聲如雷。他們過於震撼,甚至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去讚美,只能用力鼓掌,來表達他們的激動驚嘆。
吳居藍依舊是那副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用一塊白布蓋上了白色的魚骨,對眾人風度翩翩地彎身,行了一個西式禮,惹得掌聲更響。他穿過人群,走到了客廳的屋檐下。
所有人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才發現那裡放著一個藤編的長几,几上放著一張古琴。
吳居藍跪坐在長几前,輕輕抬手,拂過琴,叮叮咚咚的琴音流瀉而出。
竟然是《夏夜星空海》,我目瞪口呆。
我清楚地記得,一個月前他聽到這首曲子時,絕對是第一次聽。只是聽了幾遍,他就完全會彈了?!
院子里的其他人雖然覺得有點意思,但川劇的變臉、阿拉伯的肚皮舞都在餐館里見識過,對吳居藍的古琴演奏並沒有多吃驚,完全比不上剛才看魚膾時的目眩神迷。不過,剛才是「動」,這會兒是「靜」,動靜結合,讓人心神徹底鬆弛下來。味蕾變得敏感,正適合品嘗美食。
眾人迫不及待地紛紛去拿魚膾。魚肉薄如蟬翼、幾乎透明,入口即化,鮮美不可言。他們都露出了滿足的表情,覺得今天晚上絕對是物超所值了。
等客人離開,打掃完衛生,已經十點多。
我沖完澡,盤腿坐在沙發上,盯著兩萬多塊錢發獃。
我不用交房租、不用付房貸,如果省著點花,這些錢足夠一年的生活費了。
幾天前,雖然我答應了吳居藍不問周不聞借錢,也告訴自己要相信吳居藍,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就解決了我們的「經濟危機」。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我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衫和頭髮,才說:「進來。」
吳居藍端著托盤進來,把兩碗酒釀圓子放到桌子上,「你晚上一直忙著照顧客人,自己都沒怎麼吃,我做了一點夜宵。」
他不說還好,一說我真覺得好餓,「你不是一樣嗎?一起吃?」
「好。」吳居藍坐到了桌旁。
我趿著拖鞋走到吳居藍對面坐下,愉快地端起了碗,「今天辛苦你了,那些錢……」我指指沙發上的錢,「你打算怎麼辦?存銀行……」我想起他沒有身份證,好像不能開銀行賬戶。
「是你的,你看著辦。」吳居藍隨意地說。
我差點被一個小圓子給嗆死,什麼時候打工仔不僅要幫老闆幹活,還要倒貼錢給老闆了?
我放下碗,咳嗽了幾聲,說:「你把錢全給我?那是你賺的錢,我什麼都沒做。」
吳居藍微微皺起了眉頭,似乎在冥思苦想一個理由。他說:「你不擅長做生意,給你了,你就不用向別人借錢了。」
「呵!我哪裡不擅長做生意了?難道你也覺得我的客棧賺不到錢嗎?」
「今天之前賺不到,今天之後應該能賺到。」
「什麼意思?你說清楚!」
吳居藍無奈地說:「做客棧生意,第一是地點,你客棧的地點不對。如果地點不好,就要有特色,或者說名氣。只要足夠有名氣,就會讓人覺得交通不便都是一種格調。你來來去去弄的那些圖片……」
「照片!ps過的照片!很漂亮的!」
「你的那些照片和別的客棧沒有區別度。」
我有點難受,可不得不承認吳居藍說得很對,「那今天之後會有什麼改變呢?」
「人類喜歡新鮮刺激,還喜歡炫耀自己占的便宜。當然,不是貪婪得來的便宜,而是那些能證明他們眼光、品位、智慧的便宜,他們會很願意津津樂道。今晚的客人,以後不管他們吃了多麼奢華特別的菜肴,都不會忘記他們六百塊錢就買到的這份晚餐。」
我呆看著吳居藍。
其實,我心裡一直認為吳居藍定價太低。今天晚上來的要麼是消息靈通的饕餮老客,要麼是島上頗有些影響力的人物,都清楚藍鰭金槍的市場價格。就算定到兩千,他們肯定也會吃。更別說後來還有吳居藍的斫膾技藝,沒有人會覺得自己的錢虧了。
本來,我以為是因為吳居藍並不真正清楚藍鰭的市場價,既然他已經開口宣布了價格,我就沒打算再多說。可是沒想到,他很清楚,他是故意定了個低價,故意讓那些客人覺得自己眼光獨到、出手精準,在別人還沒發現一件東西的價值時就搶先下了手,所以只有他們能佔到便宜。
但吳居藍真吃虧了嗎?他用六百塊錢買了他們一生的記憶——永遠的念念不忘、津津樂道。
我覺得吳居藍越來越像一個謎,每當我覺得更加了解了他一點時,他又會給我更多的驚訝。
迄今為止,我知道的就有:廚藝、醫術、建築、制琴、彈琴,甚至鑽木取火、結網而漁……一個人懂得其中的任何一項,都不奇怪,可吳居藍是樣樣都懂,我甚至懷疑他是樣樣皆精。
他究竟在什麼樣的環境中長大,才會這麼變態逆天?
手機突然響了,我看是江易盛,立即接了,「怎麼這麼晚給我電話?」
「我有些話想和你談談,關於吳居藍的。」
我聽他語氣很嚴肅,不禁看了一眼吳居藍,坐直了身子,「你說。」
「之前,你對我說覺得不應該喜歡吳居藍,我沒有反對,也沒有支持,因為我覺得不考慮他的經濟條件和身份來歷,吳居藍人還是很不錯的,對你也挺好,但現在我真的希望你放棄。」
我看著不緊不慢地吃著酒釀圓子的吳居藍,問:「為什麼?」
「那天你渾身血淋淋的,眼睛又看不見了,就是醫學院的學生只怕都會慌了神。吳居藍卻很鎮定,不但準確判斷出了你的傷勢,還簡單有效地急救了。並不是說他做的事有多難,而是那份從容自信一定要有臨床經驗,直面過鮮血和死亡才能做到,絕不是上兩三個月的培訓課就可以的。」
江易盛的話,驗證了我的猜測,我輕輕「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吳居藍今天晚上斫魚膾的技巧,你也親眼看見了,沒個一二十年的工夫根本練不出!你要不信,我可以找個專業的大廚來問。」
「我信!」
「還有,他會彈古琴。彈古琴當然不算稀罕,我也會拉二胡呢!可我會做二胡嗎?他能把一塊隨便撿來的木頭做成一把古琴。我今天晚上聽了他的彈奏,那把古琴做得非常不錯,音色堪稱完美,他彈得也很完美。可以說,不管做琴還是彈琴,吳居藍都是大師級別的。小螺,你問問你自己,這些正常嗎?」
我不是懵懂無知的傻子,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當然知道這一切都不正常。
我看著吳居藍,恍惚地想,還有不少事江易盛都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那些事,肯定更要說不正常。
吳居藍吃完了碗里的最後一個圓子,他放下碗,抬起頭,平靜地看著我。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很清楚江易盛在說什麼。
「小螺、小螺……」江易盛叫。
我回過神來,說:「我明白你想說什麼,你想到的這些,我也早思考過了。他用比醫學院學生還好的從容反應,幫了我。他用非凡的斫膾技藝賺了錢,讓我不必焦慮該向誰借錢,又該什麼時候還錢。江易盛,告訴你個秘密。小時候,就因為你會拉二胡,每次都是你在台上像只開屏的孔雀一樣招搖得意,我只能傻坐在台下給你鼓掌。其實,我一直很不爽的。我自己這輩子是滅不掉你了,但我可以找個男朋友啊,如果他不但會彈古琴,還會做古琴……」我想到得意處,笑了起來,「不是完勝你嗎?以後但凡他在的場合,我看你還敢把你的破二胡拿出來炫耀?」
江易盛沉默了良久,忽然輕聲笑了起來,「沈螺,你其實才是個精神病潛伏患者吧!但你知道我愛你嗎?」
「嗯……那種總是喜歡讓我出醜的森森愛意!」江易盛年少時,仗著智商高,又琴棋書畫樣樣皆會,沒少把我當墊腳石,去招搖自己。有一次把我的生日會硬生生地變成了他的個人才藝演示會。
江易盛嘆了口氣,「你真的想清楚了?」
我說:「能找一個無所不能、完勝所有人的男朋友,是所有女孩的夢想,我也沒有辦法免俗。」
「吳居藍是不是就在你旁邊?我怎麼聽著,你很像是怕某人再次離家出走,狗腿諂媚地不停表著忠心?」
「江易盛,你不用時刻提醒我們你智商高。」我說。
江易盛笑:「我掛了!讓吳居藍別生我的氣,人類的心天生就是長偏的,我也把他當朋友,但在你和他之間,我永遠都只會選擇你。」
我放下手機,問吳居藍:「你猜到江易盛說了什麼嗎?」
吳居藍淡淡地說:「就算不知道他說了什麼,你的話我都聽到了。」
我的臉漸漸燒得通紅,剛才對江易盛吹牛時,只是希望爭取到江易盛的理解和支持,可這會兒才覺得自己真是膽子夠大、臉皮夠厚!
「我知道你還不是我男朋友,我剛才只是……只是……」
吳居藍似乎很好奇一個人怎麼能剎那間臉變得那麼紅,他用手輕輕碰了一下我的臉頰,「很燙!」
我只覺得所有血往頭頂沖,不但臉火辣辣地燙著,連耳朵都火辣辣地燙起來,凸顯得吳居藍的手越發冰涼。我忍不住握住了吳居藍的手,想把自己的溫暖勻一些給他。
吳居藍凝視著我,深邃幽黑的眼睛里滿是猶豫和掙扎。
我害怕他下一瞬就會把我的手甩開,下意識地用了全部力氣去抓緊他的手。
吳居藍問:「沈螺,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說:「我知道!」
吳居藍說:「你根本不知道我的來歷。」
我紅著臉,鼓足勇氣說:「可我知道你的感情。你不要告訴我,你為我做的一切,只是因為你很善良,喜歡幫助人!」
吳居藍垂下了眼眸,沉默不語。
我的心慢慢下墜。雖然我從沒有談過戀愛,可是那些關心和照顧,我都感受到了。我想當然地以為那是愛,但萬一……是我誤會了呢?
我太緊張、太患得患失,以至於念頭一轉間,就從天堂到了地獄。也許真的只是我一人動了情,丟了心!
我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手心直冒冷意,變得幾乎和吳居藍一個溫度了。
吳居藍凝視著我,輕聲說:「下個月圓之夜后,如果你還沒有改變心意,我……」他的聲音很艱澀,說到一半,就再沒有了下文。
我卻一下子就從地獄飛到了天堂,手心不再冒冷意,臉色也恢復了正常。
吳居藍看著自己的手——被我一直緊緊地握在手裡,他問:「你打算握到什麼時候?」
「哦……我……」我立即手忙腳亂地放開了他的手,臉頰又變得滾燙。
吳居藍突然展顏一笑,捏了捏我的臉頰。在我震驚獃滯的眼神中,他說:「禮尚往來。」
他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站了起來,把兩個空碗放到托盤裡,端著托盤離開了,「晚安。」
我發了半晌呆,才想起我在剛認識他時,曾經捏過他的臉頰,他竟然「記仇」到現在。
我捂著臉頰,忍不住地傻笑!好吧!這種仇歡迎多多記憶,也歡迎多多報復!真後悔當時沒有再干點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