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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青梅竹馬來(2)

  我臉上禮貌的笑立即消失了,震驚地看著周不聞。


  李大頭,原名李敬,我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記憶中的他,瘦瘦的身子、大大的頭、長腿長腳,配上幾分猙獰的兇狠表情,學校里沒有人敢惹他。眼前的這個男子,身材頎長、彬彬有禮,細看下除了眉眼有幾分似曾相識,再找不到記憶中的樣子。


  我十歲那年,因為爸爸再婚、繼母懷孕,局促的家裡再沒有我的容身之地,被爺爺接回了老家。我不會說閩南話,也不會說黎族話,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在學校里十分惹人注意。剛開始同學還對我又好奇又羨慕,可很快爸爸不要我、媽媽跟野男人跑掉的消息就在學校里傳開了,同學們的好奇羨慕變成了憐憫鄙夷。那時候,我像只刺蝟一樣,用尖銳的反擊去保護自己支離破碎的自尊,沒多久就變成了同學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作業本被扔進廁所,放學路上被吐口水,甚至有男同學捉了蛇放到我書包里……長大后回過頭看,不過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可那些惡作劇讓當年的我如同身處地獄,直到李大頭搬來。


  他和我一樣,會說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不過,他沒有父母,並不是因為父母離婚,而是因為爸爸死了。某段時間,我曾很偏激地想,我寧可像他一樣,至少想起來時,爸爸是不得不離開我,而不是主動遺棄了我。


  他和我一樣都是睚眥必報的人,但也許因為他是男生,也許因為他沒有和繼父、繼母生活的經驗,他的反擊都是光明正大的,不像我,總是拐彎抹角。他很會打架,一個人能幹倒三個欺負他的高年級男生,不管你罵他什麼,反正他會打到你服了他,他用純粹的力量讓所有人不敢再惹他。


  李大頭比我高三個年級,雖然兩人都住在媽祖街,上學放學時,常常能看到彼此,但完全沒有交集。直到有一次,我被同學圍堵在學校的小樹林里,逼問我「你媽是不是跟著野男人跑了」,李大頭突然出現,粗暴地趕跑了所有人,警告他們不許再招惹我,否則他見一次打一次。


  從此,我就跟著李大頭混了。漸漸地,我們學會了閩南話,也會講一點點黎語,融入了海島生活。後來,還和同一條街上真正的土著江易盛成了好朋友。


  三人在一起玩了三年多,好得無分彼此、幾乎同穿一條褲子,直到我十三歲那年收到了李大頭的情書,才突然意識到我是女生、他是男生。面對李大頭歪歪扭扭的「我喜歡你」幾個字,我完全傻掉,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復。


  當我糾結苦惱該如何回復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時,李大頭的奶奶腦溢血突然去世,他媽媽回來接走了他,離開得十分匆忙,甚至沒有來得及和我們告別,那封情書自然也就不用再回復了。


  聽鄰居八卦說,他媽媽運氣好,另嫁了有錢人,是個南洋那邊的華僑,對她很好,但是一直沒有孩子。這次李大頭過去,只要得了繼父的喜歡,肯定會享福的。


  隨著時間流逝,李大頭在我的記憶中漸漸遠去,但因為他陪著我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三年,還有那封我一直沒有回復的情書,他在我日漸模糊的記憶中始終牢固地佔據著一個角落。


  江易盛推了我一把,「你發什麼呆啊?究竟記不記得?」


  我回過神來,一時間心裡百般滋味交雜,甚至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勉強地笑了笑,「一起玩了三年多的朋友,怎麼可能記不得?快進來坐吧!」


  我忙著搬藤桌、藤椅,招呼他們坐。江易盛讓我別瞎忙,我卻充耳不聞,跑進廚房把剩下的一半西瓜切了,等把一片片的西瓜整齊地疊放在水果盤裡,我的心情才真正平復下來。


  我端著水果盤、拿著水果叉走出廚房,看到吳居藍和江易盛、周不聞坐在一起,正彼此寒暄。吳居藍微笑著自我介紹說:「我叫吳居藍,是小螺的表哥,昨天下午剛來海島。」


  我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把水果盤砸到吳居藍頭上。吳居藍卻好像早有預料,一手穩穩地扶住了我,一手把果盤接過去,放在了藤桌上,笑看著我說:「小螺一貫獨立好強,凡事都不喜歡麻煩人,但她越是這樣,我越是放心不下,反正我工作也自由,索性跑來陪她一段時間。」


  周不聞問:「吳先生是做什麼的?」


  「編程員,俗稱碼工,我們這種工作在哪裡做都一樣,只要按照客戶要求按時交活就好了。」


  你還編程員?今天早上是誰對著電腦又戳又摳的?我瞪著吳居藍。


  吳居藍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一邊拖著我坐到他身旁的藤椅上,一邊非常禮貌親切地對周不聞說:「叫我吳居藍就好了,否則我也得叫你周先生了。」


  江易盛半真半假地抱怨:「小螺,你都從沒告訴過我你還有這麼出色的表哥。」


  我呵呵乾笑著說:「大家吃西瓜。」我也從不知道我有表哥,不過,他非常合理地解釋了他的出現,以及登堂入室住進我家,沒給我添一絲麻煩。我決定收回對他「剛正不阿、不會撒謊」的評價,他不是不會撒謊,而是太精明,所以無傷大雅的謊言根本不屑說。


  江易盛和周不聞看我似乎不太願意多談表哥的事,也都知道我和媽媽的關係很尷尬,所以都識趣地不再多提。


  周不聞指著自己身旁的美麗女孩說:「小螺,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周不言,我的堂妹。」


  我笑說:「你好,我是沈螺,以前是周不聞的鄰居、好朋友。」


  周不言甜甜地笑了一下,說:「你好,沈姐姐,我常常聽我哥哥說起你,可是一直都想見你呢!」


  我覺得她話裡有話,卻辨不出究竟是什麼意思,只能禮貌地笑笑。


  周不聞給我賠罪:「昨天的事情,很抱歉。明明知道是你,我卻裝作完全不認識。」


  我說:「我明白的,你是為我好。」繼母那脾氣,如果讓她知道我和處理遺產的律師認識,一定會懷疑遺囑是假造的。


  江易盛說:「別光顧著聊天了,先說說晚上想吃什麼吧!」


  周不聞和江易盛商量著去哪裡吃飯,我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很疲憊,興緻不是那麼高,只是「嗯嗯啊啊」地附和著。


  周不聞笑說:「跑來跑去挺折騰的,我們重在老朋友相聚,吃什麼不重要,要不叫點外賣算了。」


  我還想客氣一下,江易盛瞅了我一眼,說:「正好我也懶得跑了,我來叫吧!」他在海島上是頗有點聲望的主治醫生,三教九流都願意給他面子,別說送外賣的店鋪,就是不送外賣的店鋪,他打個電話,也會把東西送過來。


  江易盛問了下各人忌口的食物,打電話叫了外賣。


  半個多小時后,一個騎著電瓶車的小伙就把外賣送了過來,江易盛叫的是燒烤。兩個大塑料箱,一個裡面放著各式燒烤,都用雙層鋁箔紙包得嚴嚴實實,既乾淨,又保溫,鋁箔紙打開時,還冒著熱氣;一個裡面放著冰塊,冰鎮著酒水和飲料。


  我看著桌上的烤魚、烤蝦、烤生蚝、烤蘑菇、烤玉米……二十多種燒烤、琳琅滿目。這家燒烤店因為食材新鮮、味道好,在海島很出名,每天晚上都是排長隊,別說送外賣,連預訂都不接受,江易盛竟然一個電話就能讓人家乖乖送上門,我不得不佩服地對江易盛拱拱手。


  江易盛反客為主,笑眯眯地招呼大家,「趁熱吃吧,不夠的話,我們再叫。送來的時間和在店裡等的時間也差不多。」


  幾人拿著啤酒,先碰了一下杯,慶祝老朋友多年後重聚。一杯啤酒下肚,氣氛熱絡了幾分。


  周不聞把一串烤魷魚遞給我,「你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也不知道現在還喜歡吃不?」


  我笑著接了過來,「仍然喜歡。」中午在外面隨便吃了一碗米線,這會兒真餓了,又是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立即咬了一大口。


  我一邊滿足地吃著,一邊看吳居藍,本來還擔心他又吃不慣,沒想到他吃了一口烤魚后,竟然對我微微一笑,又吃了第二口,表明他也喜歡這家店的食物。


  我放下心的同時,鬱悶地暗嘆了口氣,看來的確是我自己手藝不精。


  吳居藍和周不言都清楚自己今晚只是陪客,一直安靜地吃東西。


  我從小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說得也不多,一直聽著江易盛和周不聞說話。從他倆的聊天中,我大致知道了周不聞的狀況——他隨著媽媽和爸爸先去了馬來西亞,高中畢業后,去美國讀的大學,現在定居福州市,在一家知名的律師事務所工作,父母身體健康,沒有女朋友。


  從他的描述中,能感覺到他的繼父對他很好,所以他語氣親昵地以「爸爸」稱呼。如果不是知道底細的老朋友,肯定會以為是親生父親。


  江易盛和我都是聰明人,不管周不聞是否介意,都刻意迴避了往事,也沒有詢問他什麼時候改的名,連小時候的稱呼,都把「李」的姓氏省掉,只叫他「大頭」,就好像他一直都叫周不聞。


  等江易盛和周不聞聊完自己的事情,擔心地談論起我,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倆如今都是社會精英,萬事不缺,只缺一個女朋友。相比而言,我是混得最凄涼的一個,在人才濟濟的北京,我資質平庸,做著一份很普通的工作,如今連這份工作都沒了,處於失業狀態。


  周不聞關心地問:「你什麼打算?還打算回北京工作嗎?」


  我說:「我在北京住得不習慣,不想再回北京了。」


  周不聞說:「可以考慮一下福州,你要想找工作,我可以幫忙。」


  周不言笑著插嘴:「我哥平時可會忽悠人了,對沈姐姐說話卻這麼保守。沈姐姐,你別聽我哥謙虛,他肯定能幫你搞定一份好工作,至少,大伯在福州就有公司,肯定需要財務。」


  我還沒說話,江易盛已經認真考慮起來,「福州挺好的,不算遠,飲食、氣候都相近。只是,小螺你走了,這套老宅子怎麼辦?房子沒有人住,要不了多久就荒蕪了。」


  周不言說:「沈姐姐,我正好有件事想和你商議一下。」


  我不解地問:「什麼事?」


  周不言咬了咬唇,說:「這兩天我在島上閑逛,發現這裡的老房子都很有意思。我很喜歡這裡,也很喜歡這些石頭建的老房子,本來想買一套,可和客棧的老闆聊過後,才知道這裡的老房子不是商品房,政府不允許買賣,外地人只能長租。我們那家客棧的老闆就是長租的,二十年的租約。我剛才一走進來,就很喜歡這套房子,既然姐姐要去外地工作,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不如長租給我,我願意每年付十萬的租金。」


  我聽到十萬的租金,有點吃驚。據我所知,就是那些地理位置絕佳、能看見大海的老房子一年的租金也不過七八萬。不管周不言是有錢沒處花,還是看在周不聞的面子上,都很有誠意了。我微笑著說:「謝謝你喜歡這套房子,但我目前沒有出租的計劃。」


  周不言看了周不聞一眼,帶著點哀求說:「沈姐姐是怕我把房子弄壞了嗎?沈姐姐,你放心,我沒打算租來做生意,只是自己每年過來住幾個月,頂多重新布置一下,絕不會改動格局。」


  周不聞幫腔說:「不言從小學繪畫,現在做首飾設計,她很喜歡老房子、老傢具、老首飾,對這些上了年頭的東西十分愛惜,租給她,你真的可以放心。」


  江易盛明顯心動了,也勸說:「小螺,老房子都需要人氣,空下來壞得更快。反正你要出去工作,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就租給不言吧!大不了租約簽短一點,反正大家是朋友,一切都可以商量。」


  周不言頻頻點頭,「是啊,是啊!」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了,我沒有辦法,只能坦白說:「如果我打算離開海島,出去工作,肯定願意租給不言,但我想留下來,要自己住。」


  幾個人都大吃一驚,島上除了旅遊和打魚,再沒有任何經濟產業,除了像江易盛這樣工作性質特殊的,島上的年輕人都是能去外面就去外面,畢竟機會多、錢也多。


  江易盛問:「你留下來打算做什麼?」


  我不好意思地說:「我打算開客棧。」


  江易盛拿起一串燒烤,一邊吃,一邊慢悠悠地說:「雖然我覺得有點不靠譜,不過,你要真鐵了心做,我支持。」


  「謝謝!」我舉起杯子,敬了江易盛一杯。


  周不言悶悶不樂、臉色很難看。


  周不聞拿起酒杯,笑著說:「小螺開了客棧,你想過來住就隨時可以來住啊!這樣不是更好?」


  周不言反應過來,忙拿起杯子,笑著說:「那我就等著沈姐姐的客棧開張了。」


  幾個人碰了下杯,紛紛祝福我客棧早日開張、財源廣進。


  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一直到晚上十點多,周不聞和江易盛才起身告辭。


  站在院子門口,周不聞看著我,欲言又止。


  江易盛是個人精,立即聞弦歌知雅意,又哄又拽地拖著周不言先走,給周不聞創造了個可以和我單獨說話的機會。可惜,吳居藍一直站在我身後,周不聞不得不壓下滿腹的欲言又止,惆悵地離開了。


  我先跟著繼父生活,後跟著繼母生活,寄人籬下的日子讓我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察言觀色,不是沒感覺到周不聞想說點什麼,但今天他的出現已經夠突然,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和他深談,索性裝作沒有感覺到。


  我關上院門,心思恍惚地上了樓。


  在床上獃獃坐了一會兒,突然翻箱倒櫃,從床下的儲藏櫃里翻出了小時候的東西。一個舊鐵皮餅乾盒,裡面裝著一些零七八碎的小東西,最底下藏著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書。


  我並沒有細讀,只是拿在手裡摩挲著。時間久了,信紙已經有點泛黃髮軟,紙上的字看上去越發顯得幼稚,但字裡行間凝聚的時光是兩個倉皇無措的孩子相依取暖的美好時光。


  我看著看著,忍不住微微笑起來,久別重逢的喜悅到這一刻才真正湧現。


  那些年,當我在爺爺身邊,過著平靜溫暖的日子時,曾無數次擔憂過他。怕他被繼父厭棄,怕他沒有辦法繼續讀書,怕他一不小心學壞走上歧途。


  時光讓我們分離,時光又讓我們再次相聚。


  我知道了,他的繼父對他很好,他不但繼續讀完了書,讀的還是國外的名牌大學。他現在有溫暖的家、很好的事業,還有相處和睦的堂妹。


  我笑著想,不管過程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都好好地長大了,這就是最好的事情!


  多年以來,一直掛在我心頭的事終於放下了。我含著笑,把信紙疊好,放回了舊鐵皮餅乾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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